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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双枝(鹭清)


“等等!”萧芸沐倏忽盖住她的掌心,“为何还要罚姐姐啊?”
“阿芸,你让开吧,我晚些再同你解释。”
见她眼神异常坚定,萧芸沐再是不解,也只好放开了她的手。
“啪”的一声,一道戒尺打下去,立刻留下了一条明显的红印。
紧接着又是啪啪几声,每一声都伴随着更深的红印,看着萧芸沐都不禁瑟缩着脖颈。
嬷嬷一共打了十下戒尺才堪堪停下,随后便颔首离去。卜幼莹这才将自己为何会接受惩罚的缘由,告知于她。
首先是她并未认真对待今日的教习,一早便迟到。
其次,是她在提出拒绝时,并未以妥当的方法和委婉的语言,当众拂老师的面不是贵女该有的教养。
最后,她必须得打这十戒尺,日后才好教导其他贵女们。
听完这些,萧芸沐只觉自己好像又上了一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便吵着累了头疼,要回去歇息。
萧芸沐走后,春雪急忙去找来了一瓶消肿的药给她涂上。
眼底满是心疼:“小姐何必进宫来受这个罪呢,就连老爷夫人都不曾这般罚过小姐。”
“好啦,这有什么的,我才没那么娇气。”她吹了吹自己的掌心,紧接着又打了个哈欠。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难免有些困意席卷。
于是又道:“春雪,我今早没睡好,回去补个回笼觉,有事你再喊我起来。”
嘱咐完春雪,卜幼莹便伸着懒腰回去了卧房,爬上床塌继续清晨未完的睡眠。
日薄西山,暮色苍茫。
火红的夕阳逐渐褪去,天边挂上了一轮皎洁的月。
中途补过一顿午膳后她便又睡了,但没想到这一觉竟睡到了夜里戌时。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见了打斗时的刀剑嗡鸣声。你来我往,声音不大,似乎出招被刻意压制过。
卜幼莹揉了揉刚睁开的睡眼,发现那打斗声竟来自于她卧房的窗外。
她走上前打开窗,三人顿时面面相觑。
“祁颂?邢遇?”
她看了眼左边拿着短刃的祁颂,又看了眼右边握着长剑的冷峻少年,不禁愠怒道:“你们在干什么?想引来禁军吗?”
祁颂望着对面的少年,冷哼了声:“你问他啊,莫名其妙。我不过是想来看看你,这小子直接就对我出手了。”
邢遇收起长剑。他年岁不大,比卜幼莹还小了一岁,但一双凤眼看人时尽是寒意,平日里一直面色冷淡,从无表情。
“大人吩咐过,小姐歇息时,任何男人不得靠近。”他口中的大人,便是卜世邕。
既然都搬出她爹爹了,卜幼莹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好声好气道:“那我现下已经醒了,便不算在歇息,你可以先退下了吧?”
邢遇斜睨了萧祁颂一眼,什么也没说,几个借力便飞上了屋顶,消失在他们视野之中。
她松了口气,又看向萧祁颂:“这么晚了,你来这儿做什么?而且你为何不走正门?”
“走正门容易惊扰旁人嘛,我可不想和你说话还有一堆人盯着。”
说罢,他眉间蹙起,面露担忧地关切道:“我听阿芸说你今日被罚了,所以来看看你,你怎么样了?快给我看看你的手。”
卜幼莹将被打的左手掌心伸出去。
虽然已经涂过药,没了一开始火辣辣的痛感,但伤处仍有点红肿,戳一戳还是有些疼的。
萧祁颂捧着那只手,眉间从未这般紧过。
“疼吗?”
她摇摇头,“没那么疼了,你呢?”
“嗯?我什么?”
她朝他身后抬了抬下巴:“你的屁股啊,已经可以下床行动了吗?”
“嗯。”他点头,“本来就不严重,昨日大哥给我带的那个药很管用,今日便可以下床了,对了,我给你也带来了。”
说着,便从荷包里拿出那瓶金创药,拔出塞子要给她涂上。
卜幼莹顿时缩回了手,“你拿它抹完屁股又抹我的手?”
“那又如何?里面的药又不曾沾上我的屁股。”
话落,他幽怨的看向她,撅起嘴委屈巴巴:“阿莹,你嫌弃我?”
“哈哈,哪有。”她讪笑两声,将手放了回去:“你抹吧。”
随后,他便将金创药倒入自己掌心,垂首低眉,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往她伤处上抹,指尖力道轻得仿佛她的手是瓷器似的,一碰即碎。
卜幼莹看着,一股暖意自心底油然而生。
“祁颂。”
“嗯?”他专心涂着药,并未看她。
“我昨日想了想,原觉得我身为女子,又身处皇宫,理应多注意些与你相处时的分寸和距离。可今日听嬷嬷教导时,我又觉得,那些女子该学习的礼节规矩十分苛刻。你说,我是不是很矛盾?”
萧祁颂依旧头也不抬,回道:“这有什么矛盾的,你不喜欢便不要学,你若迫不得已要学,我便私下里来见你不就好了?”
闻言,卜幼莹蓦地笑了出来:“私下里?那不成见不得光的情人了。”
她本是玩笑话,可话音刚落,正专心涂药的少年倏忽抬起头来。
即使在黑夜里,他的眼眸也依旧明亮如星:“情人也好,只要能让你不再为难,都好。”
晚风轻拂,鬓边青丝吹贴在脸颊上,竟勾起了几分痒意。
卜幼莹怔怔地看着继续埋头的萧祁颂。
银白的月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像戴了半面服帖的银制面具,神秘俊秀,却又不失少年的意气风发。
那是她的少年郎。
是这世上独一无二,最爱她的少年郎。
“祁颂。”她又唤了声。
“嗯?”
尾音落地,一只柔荑轻轻抬起他的下颌。下一瞬,温热柔软的唇与他紧紧相贴。
隔着一扇窗,两个最美好的人互相表达着彼此的爱慕,都恨不得时间停留在此刻。
可惜,卜幼莹只短暂停留了须臾便松开了他,
她笑得娇俏:“补给你的。”
意思是,补上了昨日未成功的那个吻。
萧祁颂恍若深思出走般怔愣住,一动不动,好半天视线才重新聚焦在她脸上。
他喉结滚动,吐出两个字:“不够。”
“那你还想要什么?……
话音未落,一只大掌倏地绕至她后颈,扣着她便吻了上去。
来势凶猛,她唯一能发出的声音——
只有喘息。

菀乐阁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时不时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萧祁颂的吻裹挟着长久以来的渴望,他探索、品尝、占有,将她的唇卷进自己无止尽的爱意里,一起沉溺其中。
卜幼莹尽自己所能回应着他,尽管生涩,却仍坦然接受着他带来的所有。
细碎呻-吟不时从她喉间淌出,两弯罥烟眉轻微蹙起,她逐渐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颂……”柔软无力的手在那胸膛上轻轻推了推。
他依依不舍的松开,与她抵着额心:“怎么了,弄疼你了吗?”
她微微摇头。
却又不好意思说让他克制些,自己快要窒息了。
便只道:“我饿了……”
眼前的少年倏忽轻笑了声,挺直脊背,刮了下她的鼻子:“我去御膳房给你拿吃的,等我。”
随后一个转身,便消失在了黑夜里。
晚风带走他的气息,卜幼莹趴在窗台上,粉嫩的指尖轻轻触了下唇,那里仍残留着他的温度。
热烈,却又点到即止。
只含着她的唇瓣徘徊,却不知还可以再往里些。
笑意在她眸底弥漫,吹了会儿晚风后,身子不禁觉得有些凉了,便起身回屋内披了件斗篷。
又等了片刻,萧祁颂才终于提着食盒出现在她眼前。
“太晚了,御膳房也没什么吃的,我拿了几块糕点和一碗羊肉汤,你尝尝。”他边说着,边打开了食盒。
羊肉汤正冒着乳白的热气,她端起来尝了一口:“好鲜,你重新煮过吗?”
“是啊,总不能让你喝冷的。”
“嗯?你竟然会生火?”
萧祁颂一听,当即切了声:“生火有什么难的,不过是放几块柴火和稻草,再点一把火而已,你还真当我纨绔子弟啊?”
虽然以前在濠州他是人尽皆知的纨绔,不过他的纨绔大多体现在不爱读书、时常捉弄老师、动不动逃课与人约架上,偶尔还会好心办坏事,比如抓贼撞坏好几个摊子,诸如此类的事情。
事都不大,只是多,因此久而久之便有了纨绔之名。
卜幼莹闻言弯起笑眼,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那你可真厉害,是不是还想要奖励呀?”
“好呀,你要给我什么奖励?”对方非常配合地扬起下巴,就差原地变身为犬齿动物,冲她疯狂摇尾巴了。
“你想得美。”她倏地收回手,“你深更半夜跑来找我就算了,还惊动邢遇差点引来禁军,我都还没说你呢。”
萧祁颂顿时耷拉下脑袋:“白日你要上课,我怎么找你嘛……再说,是那小子先对我动手的,我只是正当防卫而已,他还差点伤到我了呢。”
“你伤到了?快给我看看。”她顿时紧张起来。
萧祁颂将自己的右手手背递给她。
她看了一眼,上面皮肤完整光滑依旧,根本看不出有丝毫伤口。
“伤呢?”
“我说了差点嘛,要不是我武艺高强反应迅速,他真的就伤到我了。”
“……”卜幼莹白了他一眼,啪一声打下了他的手,“你妹妹说得没错,自恋鬼!”
说完,提着食盒便往里走。
萧祁颂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
见她打算休息,便伸长了脖子在后面提醒道:“你记得趁热喝完,那我走啦。”
少女背对着他摆摆手,于是他便将窗户替她关好,踏着月色离开了菀乐阁。
旭日东升,霞光万道。
第一缕金光拂过窗棂投进屋内时,卜幼莹已经洗漱完毕,正坐在妆台前梳妆。今日她起了个大早,赶在教引嬷嬷未来之前便坐在了厅堂里。
一刻钟后,萧芸沐迈过门槛,看见她也在,登时便睁圆了眼睛:“你今日怎的比我还早?”
“昨日迟到,今日当然要起早些,你快坐下吧。”
两人说话间,嬷嬷已从门口走了进来。
见卜幼莹也在,一派严肃的眉眼间竟露出几分欣赏之意。
“今日要上课的内容,昨日我已告知于你们,那么,你们谁先来回答我昨日的问题?”嬷嬷在两人面前站定,手中戒尺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萧芸沐先举了手,她起身道:“嬷嬷,昨日回去后我仔细想过,我觉得贵女应当像那诗经里所写,乃窈窕淑女,既有美貌,也有品德。”
说完,她扬着笑脸,信心满满地等待着嬷嬷的夸奖。
只见嬷嬷点了点头:“嗯,公主回答得很好,不过只对了一半。相貌乃天生,并非只有貌美者才可以称做贵女。贵女出生高门显赫之家,比起样貌,应该更注重自己的品行与修养。”
“哦……”萧芸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坐了回去。
随即,嬷嬷又将视线看向卜幼莹:“卜姑娘,你的回答呢?”
她慢慢站起身,思忖须臾,回道:“我想,嬷嬷想教育我们的是,作为贵女不仅应当具备良好的品行修养,还更应该有反抗不公不平的勇气。就像昨日,嬷嬷其实更想看到我们拒绝学《女论语》一样。”
其实这些,是昨夜睡前便想出来的,方才思忖不过是斟酌了些用词。
也不知答没答对,她忐忑地看向嬷嬷。
只见后者眼里的欣赏之意更甚,点了点头以示肯定:“卜姑娘回答得没错。贵女正是因为出身高门显赫之家,比起旁的女子拥有更多选择的机会和力量,才更应该在面对不公不平不合理时,站起来拒绝和反抗,如此不仅是帮助你们自己,也是在帮助其他女子。”
说着,她放下手中戒尺,双手握于身前,在二人面前站定。
缓缓道:“这便是我要教你们的第一课,你们可懂了?”
卜幼莹自然是懂了的,一旁的萧芸沐似是一知半解,眨了眨眼,朱唇微张,缓慢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便来开始学习贵女的日常礼节吧。”说完,便冲身后的侍女们使了个眼神。
随后几位侍女纷纷端来一碗水,在二人疑惑的眼神下,请她们站起身,放置于二人头顶上。
嬷嬷再次拿起戒尺,拍了拍萧芸沐的背,将礼仪说给两人听道:“站立时需身体站直,目光平视,双手交握于身前。公主,请将你的背挺起来。”
萧芸沐立即挺直了腰板,连脖子也梗成了一条直线,生怕头上的瓷碗掉落下来。
一旁的卜幼莹也不轻松,虽然她自小母亲便教过她这些礼仪,但有碗水顶在头上难免会有些压力,都感觉自己脊背在冒汗了。
站了片刻后,嬷嬷又道:“好了,请姑娘们走几步吧。注意,行走时需步态轻盈有力、神态端庄、不可摇动裙摆、身体不可歪斜、不可僵硬、肩膀要自然下沉、双臂的摆动也要自然协调。”
虽然嬷嬷说了许多“不可”,但真当她们走起来,这些“不可”便瞬间被她们抛至脑后。
碗里的水在轻轻摇晃,萧芸沐每走一步,头顶便荡出一滴水来,一旁的嬷嬷神色便严肃一分。
直到她一个摇晃,啪嚓一声,瓷碗顿时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水溅得到处都是。
她害怕地抬起眸,可嬷嬷却并未打她手心,只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看向卜幼莹。
不过,卜幼莹也没好到哪儿去。
从前在家里,她可从未被这般训过礼仪。头顶一碗水还得走路,再是小心也不免会有水滴晃荡出来的。
她也不例外。
迈出第一步后,后脚跟才将将抬起,一滴水便从碗里跳出,落在了她肩上。
还好还好,没荡出太多。
她默默安慰着自己,接着准备迈出第二步。
突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门口小跑进来一位宦官。
他脸色焦急,屈身作揖道:“公主,太子殿下外出查案时受了伤,眼下正在东宫医治,奴婢特来禀告。”
又是啪嚓一声,卜幼莹的瓷碗也摔在了地上,支离破碎。
“什么?”萧芸沐蹭地起身,“赶紧带我过去!”
说罢,连嬷嬷看也没看一眼,立即便离开了厅堂。
嬷嬷自是理解的,因此当卜幼莹焦急的眼神望过来时,她点了点头,示意她也可以离开了。
随后,两人便一前一后赶去了东宫。
只是她们来得不巧,东宫上下现在被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尤其是寝殿内,几乎整个御医院的御医都在里面,还有帝后和随侍的宫人。
因此她们二人只能在外等着,眼睁睁看着沾血的毛巾和血水不断往外送。
越是看见这些,她们便越发担忧。尤其是萧芸沐,脖子都要望成白天鹅了。
良久,寝殿里的宫人终于不再进进出出,只是御医们还未散去。
此时一位嬷嬷走出来,是皇后身边贴身侍奉的嬷嬷。
她来到萧芸沐面前,躬身道:“公主,娘娘说您现在可以进去看一眼,但不可以太久,太子殿下还未醒转,切勿打扰了他休息。”
“好,我保证看一眼就出来。”说完,便跟在嬷嬷身后进入了寝殿。
卜幼莹仍旧等在外面,萧祁墨平日待她如兄长,她自是万分担心他的,可无皇后的命令,她也不敢擅自进去。
等了一会儿,萧芸沐终于出来了。
她告诉卜幼莹,萧祁墨受的是箭伤,正中胸口,只差一点便会伤及心脏,但还好现下已稳定下来。只是人现在还未醒转,可能等明日才会醒了。
听完,她总算放心了些。
随即望了一圈,又问:“阿芸,你二哥也在里面吗?”
萧芸沐摇头:“听母后说,大哥查的案子就是二哥被陷害之事,因此今日是与二哥一起办的案。大哥受伤后,他便紧急派人将大哥送回宫,因怕凶手逃脱,便独自抓人去了。”
“哦,原来如此.”
萧芸沐不说还好,一说,她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去。
一是担心祁颂也会受伤。
二是觉得愧疚,毕竟当初在马车上,是自己同他说,一定要把真凶抓出来。
虽然他查案不是因为她,可堂堂一个太子亲自去抓凶手,这份认真里,会不会也有她那句话的成分在呢?
如此一想,愧疚之意便同汹涌而来的海水一般,将她紧紧包裹在内。
眼下她肯定是无法见到萧祁墨了,于是便先回了菀乐阁,硬生生等到明月高悬后,她才又乘坐轿辇去了东宫。
此时人群已经散去,只有日常值守的宫人在里面,她很容易便进入了寝殿。
萧祁墨还在睡着,即使是闭着眼,那张面庞也是说不出的温润柔和。如今嘴唇没了血色,安静躺在床榻上,倒像极了一碰即碎的玉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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