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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双枝(鹭清)


此话落在他耳中,便犹如吞下鲜果蜜饯,让他原本不悦的脸色霎时眉眼舒展,恨不能将听感扩张到极致,生怕未听清卜幼莹的答复。
可萧芸沐的提议来得突然,卜幼莹愣了瞬,一时之间实在不知作何回答。
此等事情,她自然是要先问过爹爹和阿娘的。
不过,依自己对他们的了解,想来他们也不会同意,因此她有些迟疑。
应了,怕自己失信。不应,又怕她失望。
萧芸沐不知她心中犹因,见她不答,便扯着她的袖摆撒娇道:“姐姐,你就陪陪我嘛,以前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如今却半年未见了,你都不想阿芸吗?”
“我.”她话未出口。
许是怕她拒绝,萧芸沐立即夺过话头直接定了下来:“我知道姐姐一定也想阿芸了,明日我便同阿娘提起,那我先过去啦。”
说完,袖摆一松,小公主再次猫着腰小跑着走了。
卜幼莹叹了声气,看向一旁忍俊不禁的萧祁颂:“想笑就笑出来吧。”
话音刚落,他当即低笑出声,生怕旁人不知他心中喜悦似的。
笑完后才道:“其实,来宫里小住一段时日也没什么不好,至少.”
他停顿一瞬,压低了声量吐出后半句:“我可以时常看见你了。”
夜风裹挟着凉意袭来,时辰已然不早,不远处的帝后与百官已结束庆贺,在欢笑声中准备散去。
昏暗夜色遮住了卜幼莹耳尖的一抹薄红,她侧过身,小声回他:“我.我得回去了,再会。”
说完,逃也似的小步赶去了卜世邕身边。
彼时百官正欲散场,跟随在帝后身后走下城墙,于朱雀门前作揖行礼。帝后回宫,大臣们有些上了自家马车离去,而有些则仍留在原地交际。
卜世邕作为位高权重的中书右丞相,自然是后者。
卜幼莹乖乖站在父亲身后,无意听叔叔伯父们交谈,注意力全在不远处的隐蔽角落里。
那处光线再是晦暗,也无法掩盖红衣的鲜亮,更何况,他还牵着自己的御马。
萧祁颂原是想送她回家的,但眼下看来,也用不着他了。
于是张了张嘴,作出“我走啦”的口型。
她不着痕迹地微微颔首。
随即,他翻身上马,缰绳一扯。
正要离去之时,只见马儿骤然前脚离地,一声嘶鸣破夜而出,随后发了狂似的朝朱雀门前的官员们冲过来。
萧祁颂当即大喊:“让开!快让开!”
这匹马是他从小养大,在他身边一向是温和乖顺,可今日不知怎的,无论他如何牵扯缰绳,马儿的四蹄也不曾停下一刻,直冲冲地便奔了过去。
卜世邕最先发现不对劲,反应极快地将距离自己最近的卜幼莹和另外一位官员搂住,脚尖一点便飞身离地,将他们转移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
还在原地的几位官员眼见着有马朝他们冲过来,顿时慌了神。
有反应快的还知道撒腿就跑,可反应慢的人如同脚下生了根,站在那儿哆哆嗦嗦一步也挪不动。
好在卜世邕转移完他们后又立马赶了回来,在御马即将撞上之际,飞身过去将他们扑倒在地,这才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劫。
可御马并未停下,依旧不管不顾地往主街奔去。
卜世邕见状在身后大喊:“殿下!刺马!”
眼下这种情况,想让马儿停下来就必须杀了它,否则只会使更多百姓伤亡。
他舍不得。
虽然时辰不早,但因着节日的关系,街上行人并未散去多少。马儿的冲撞立刻引起了恐慌,周围惊叫声四起。
离朱雀门最近的百姓反应快,躲了过去,但摊位却少不了被连累,直接被掀翻在地,商品滚落得到处都是。
再这样下去,就算侥幸不会撞到人,但百姓们的摊位却是难以保住。
于是萧祁颂心一横,果断抽出腰间的短匕往马儿脖颈处扎去!
伴随着又一声嘶鸣,他将没入血肉的寒刃用力往上一划!匕首抽出,鲜红的血一汩接着一汩地往外冒。
方才还发疯发狂的马儿顿时躺倒在地,抽搐着身体奄奄一息。
萧祁颂站在一旁低垂着头,额前墨发散落几缕,遮住了他的眼。
他就静静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连身上的红都似乎暗了下去。
马儿渐渐没了呼吸,他这才屈起一条腿,缓缓蹲了下去。
手上的鲜血已经干涸,凝在他白皙修长的手上,竟有一种诡谲的美丽。
随后,他便用这双手,轻轻阖上了马儿的眼。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了帝后耳中,彼时萧元宗正准备歇息,一听到小儿子又闯了祸,气得穿着里衣就往门外冲,被皇后拉了回来才好好穿上衣服。
不出三刻,萧祁颂便被召到了福明殿。
他沉默地跪在大殿中央,萧元宗甚至未将事情问清楚,上来就朝着他肩膀给了一脚。
“朕看你胆子是越发大了!你以为你现在是皇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今日敢冲撞官员、纵马闹市,明日是不是就敢骑到朕头上啊?朕今日不教训教训你,就不是你老子!”说完,便命人去取棍棒来。
萧祁颂目视前方,紧握双拳。今日失去从小养大的马儿本就难过,现下又被父亲一顿痛批,心里自然是既委屈又不服气。
于是开口争辩道:“雪花生下来便是我养着,它的习性我最是清楚不过,断然不会突然发狂,定是有人给它下了药才致它如此。父皇,儿臣请求彻查此事!”
“呵,还彻查?你想让朕被贻笑大方吗?动物就是动物,受惊发狂怎的没可能?朕看你就是想给自己找借口,好推脱自己的罪责!”
他还想争辩什么,恰逢去取棍棒的宦官回来了,将一根约三尺长,两寸宽的红木棍交给了萧元宗。
“朕告诉你,你今日说什么都没用,这顿打你是挨定了!”说罢,他立时便要举起棍棒打下去。
可棍子还未落下,门外一位宦官蓦地弓着腰快步进来。
“陛下,太子求见。”

萧祁墨进来时,视线与跪在地上的萧祁颂交汇,不着痕迹地颔首示意,让他放心。
尽管父子两人都还在气头上,但看见他进来,两人的怒气便顿时消了一半。
萧元宗从未对自己的长子发过脾气,而且他总有一种,在长子面前自己才是那个儿子的错觉,平日里好些事也都是他帮着出主意,因而见了萧祁墨,他便下意识收敛了自己的怒气。
而萧祁颂与自己的父亲不同,他之所以平复下来,是因为他知道,大哥一定会护着自己,为自己证明清白。
果不其然,萧祁墨行了个礼后便开门见山道:“父皇,方才儿臣派人去查过雪花今日的食物,发现有人在里面加了一些麻筋草。儿臣已问过了,此草无毒,但马食后会极其兴奋,我想这就是雪花会突然发狂的原因,故而赶来告知父皇。”
对于他的话,萧元宗自然是相信的。
毕竟他这个长子向来优秀,打小德才兼备、知书达理,处理起事情来更是周到全面,犯不着为了维护弟弟故意撒谎。
可,即便马儿发狂是有人故意为之,但冲撞官员和百姓已成事实,总不能将“有人陷害”作为对他人的交代吧?
萧元宗扔下棍棒,坐了回去。
搭在把手上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下意识摩挲着,少顷,他抬起左手摆了一下:“把二皇子带下去,打二十大板。”
“是。”身旁的宦官领了命,立即令人过来押他。
萧祁颂瞪大了眼,张口想问为什么,却被萧祁墨一个眼神止住了。
他微微摇头,示意弟弟不要再说话。
虽然不理解父亲为何明知自己被陷害,却还要惩罚于他,但他相信大哥是不会害自己的,他不让问,自有不让问的理由。
于是他只好咽下这口气,前摆一甩便起身大步流星地迈了出去。
不知是否有人提前打点过,还是掌刑的那位总管摸透了皇帝心思,总之萧祁颂的受刑过程并无想象中那般煎熬。
二十板子下来,疼是疼些,但好在没打烂,涂涂药趴上几日也就好了。
只可惜这几日不能见阿莹了……
他趴在自己床上叹了声气。
恰巧此时有人推门进来,正是他的大哥萧祁墨。
他走上前,两指捻起被褥一角,查看了一眼弟弟的伤势,声音平淡道:“还好,不严重。”
萧祁颂打鼻腔里哼了声:“幸好没认真打,不然我这屁股算是废了。老头也太不讲理了,不为我鸣冤也就算了,怎么能打我一个受害者?!”
“就是因为讲理,才更要打你。”他寻了个椅子坐下。
主殿外面的宫人早已被屏退,萧祁墨便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父亲如今已不只是我们的父亲,从前在濠州,他可以帮亲不帮理,但现在不行。你今日差点酿成大祸是事实,父亲对旁人总要有个交代,他们可不会管你是不是被陷害。我今日拦着你,是因为父亲本就不是真心实意要罚你,这宫里管事的宦官都是老人,肯定也能揣摩出父亲的心思,可你若是执意要为自己讨个公道惹怒了父亲,那你的屁股可当真要坏了。”
今日这么一番折腾,时辰早已进入了后半夜。萧祁墨之所以披着寒霜也要过来查看他的伤势,无非是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肯定还在等着他的解释,不然今晚怎么着也要睡不着觉的。
事实上他也没猜错。
萧祁颂本就性子刚直受不得委屈,若是不等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让他如何睡得着?
好在,他虽是刚直却不是傻子,大哥这一番解释他既听懂了也勉强接受了,只是……
他抿了抿唇,长叹一声:“还以为做了皇家能有多好呢,我瞧着,还不如以前当个平头百姓自在。”
闻言,萧祁墨眼眸微垂,静默稍许。
而后唇角一弯:“是啊。不……已经很自在了。”
“有吗?”他刚说完,又抬手一摆,“算了,懒得想这些了。嗳,哥,你能帮我个忙吗?”
萧祁颂望过来的眼眸亮晶晶的。
他一猜便知道,定是与卜幼莹有关。
萧祁墨垂首抿了一口茶,视线并未与他交汇,只淡声问道:“什么忙?”
“嘿嘿,是这样的,小妹说明日会请母后懿旨,把阿莹接进宫来小住一段时日,你……可不可以帮忙去送懿旨啊?”
话音刚落,萧祁墨眉梢一挑:“你让我去抢宦官的活儿?”
“当然不是!”他旋即正色反驳。
但很快又换上副笑意盈盈的脸,或撒娇或恳求道:“哥,你也知道我今日闯祸时阿莹就在旁边嘛,她今晚肯定要担心我的,可那些宦官除了传令外其余的一概不敢说,你就帮帮我嘛……”
萧祁墨眉眼低垂,隐在杯口蒸腾而起的热气中,辨不清神色。
他慢悠悠小饮一口,抬起清明的眸子望向他,流露出些微笑意,张了张唇:“好,我帮你。”
卜幼莹昨晚果然被父亲教育了一顿。
自从搬来上京城,他们便时常叮嘱她,今时不同往日,身在高门便不免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一言一行皆要注意。
特别是与二皇子之间。
她当时满脑子都想着夜里的灯会,便随口答应下来,等真出了门哪还记得这些话。
若不是那摔碎的玉佩提醒了她,也许她到灯会结束都不会想起来。
可提醒了也无用,萧祁颂最后还是闯了祸,父亲本就不喜他,现下更是不悦,连累她也被教育了一顿。还罚她这一个月都不许出门,只能待在家里自我反省。
于是今日她便坐在窗前,撑着脑袋愁眉不展,望着院子里开得正盛的梅花长吁短叹。
也不知祁颂怎么样了,以萧伯伯那个脾气,免不了又得挨一顿打。
哎……爹爹说得没错,他总是不让人省心。
正想着,春雪蓦地从院门口小跑而来:“小姐,小姐,太子殿下来了!”
卜幼莹瞬间坐直,一双杏眼方才还暗淡无光,现下便同那坠了星河似的,伸长了脖子朝春雪望过去。
“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错吧?祁墨哥哥来啦?”她抓着春雪的手急忙问道。
后者如捣蒜似地点点头:“奴婢看得真切,是太子殿下没错,听说是陪同宦官一起来送皇后懿旨的,现下正与老爷夫人在大堂说话呢。”
她这一说,卜幼莹才想起来,昨日阿芸的确同她说过,要向皇后请旨接她去宫里小住,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不过,祁墨哥哥怎么也来了?传旨哪里用得着劳烦太子大驾啊。
难道是……
她猛然反应过来,一定是祁颂怕自己担心才求他过来的!
想罢,她当即便要拔腿出门,可刚跑到门口,母亲高氏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看了一眼女儿兴冲冲的模样,叹着气摇了摇头:“你瞧瞧自己,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阿娘都同你说了多少遍了,这里是上京城,你不可……”
“好啦好啦。”卜幼莹眉间蹙起,撅着唇转身一坐,面色不耐道:“您都说了多少遍了,您没说腻我都听腻了。上京城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您为何总要将它形容得能吃人一样?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我看那些世家子弟就没这么多规矩。”
闻言,高氏再次长叹一声:“罢了,你年岁小,不懂这些也正常。”
说完,又看向春雪,吩咐道:“去帮小姐收拾些衣物出来。”
“是。”
原本还怏怏不乐的卜幼莹,一听让春雪收拾衣物,旋即喜笑颜开地道:“阿娘,你和爹爹准许我进宫啦?”
“我们不准有用吗?你想让我们违抗皇后的懿旨啊?”高氏无奈的睨了她一眼,“不过也好,我已让人帮我带话给皇后娘娘,请她在宫里找嬷嬷教你些规矩,也省得我来教你了。”
“啊?”她顿时耷拉下脑袋,将下巴搁在桌面上,嘟囔道:“还真是出得龙潭,又入虎穴啊……”
衣物收拾得很快,本来也没有那么多要带的,毕竟皇宫里什么都有。
不过她倒是带上了春雪和邢遇。前者是母亲让她跟着进宫方便照顾自己,后者则是父亲要求的,并且还亲自修书一封向陛下和皇后说明。
萧祁墨的马车已经等在外面,他今日身着一件银白色毛领大氅,正伫立在马车前。
谦谦公子翩翩而立,于风雪中望向敞开的朱红大门。
一位少女踏着轻盈的步伐从里面走出,见到他,立刻弯起一双杏眸,小跑至他跟前唤道:“祁墨哥哥。”
他浅笑着低声回应:“阿莹,新春快乐。”
“你也是,新春快乐呀。”
随后,两人一同坐上马车,往皇宫的方向行去。
马车才将将开始行驶,卜幼莹便忍不住了,急忙询问萧祁颂昨晚的情况。
萧祁墨便将他被罚二十板的事和伤势情况一并告知于她。
在听完他的伤势不重后,她这才放下心来,转而愠怒道:“也不知是谁这么大仇恨,竟敢陷害于他,祁墨哥哥,你可一定要把真凶抓出来啊。”
这件案子目前由萧祁墨负责,于是他点了下头:“嗯,放心吧。”
说完,他抬手以袖遮口,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卜幼莹这才发现他眼下有一圈淡淡的乌青,想来昨晚因为祁颂的事情他也没睡好吧。
于是她低头从腰间取下一个淡绿色香囊,递给他:“祁墨哥哥,这个你拿着。”
萧祁墨愣了瞬,一时没想起来接。
上京城有一种风俗,是女儿家若有了心仪的男子,便可赠其香囊以示爱慕之意。若男子接受,便代表他也同样爱慕那位女子,但若是拒绝,则代表情感上也拒绝了对方。
因而他看见她递过来的香囊时,不由得怔愣了下。那一刹那,他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可是,他很快又想起来,濠州并无此种风俗。
卜幼莹看他迟迟未接,以为他不喜欢,便解释道:“这半年阿娘都在家逼着我学女红,她说女儿家都得学会这个,所以我秀了很多,扔了怪心疼的,便做成了香囊。祁墨哥哥,你别看它丑,我里面放的都是安神的草药,你放在床头很管用的。”
那只香囊上不知绣的是鸟还是什么,藏匿于她粉红的指尖下,即使不露真身,也不难看出针脚的粗糙和图案的扭曲,的确算不上好看。
但,他很喜欢。
萧祁墨唇角微展,眼含笑意,柔声回应道:“谢谢,我想今晚,一定能做个好梦。”
他抬手去接。
指间相触的那瞬,不知发生何事,行驶中的马车突然晃荡了一下。
卜幼莹身子一歪,双手下意识搭住他的双肩。
而他也出于本能反应地一只手握住她的上臂,另一只手则自背后揽住她的细腰,看起来像是一个把她搂在怀里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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