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狁道:“你不生气,唤我什么陛下?再三与你说了,我们是夫妻,该与寻常人家般,以夫妻之名互称。我还是喜欢你叫我郎君,就像我不喜在你面前自称是‘朕’一般。”
李化吉想,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本就没有什么夫妻情分。
谢狁却直直地看着她,好像她不把这个称呼改回来,就不肯放她走一样。
膳食摆好了,宫婢也来催过几次,谢狁却仍旧牢牢地握住她的手,不叫她以用膳为借口,轻易逃过去。
李化吉没了法子,又固执不过谢狁,只好顺从:“郎君。”
只是个称呼而已,他若喜欢,便随他去。
谢狁却眉开眼笑起来,牵着她的手起来:“用完膳,叫御医来给你诊平安脉,看看我们的孩子还好不好。”
又说起李逢祥明日离宫的事:“我与你一起送他到十里长亭。”
李化吉无可无不可。
建邺城外,植有柳树依依,将挽留之情铺到十里长亭。
李化吉与李逢祥相顾流泪,却知离开建邺是极好的事,故而也收起了泪水,劝李逢祥尽快上路,好赶上下一程的驿站。
“记得每半月都要给阿姐来信,信中要说一件幼时的事。”李化吉不放心地嘱咐。
李逢祥点头应是。
他在谢家奴的簇拥下,爬上马车,最后依依不舍地看眼李化吉,才放下帘子。
马车滚滚而去,几匹骏马轻驰护送。
李化吉泪眼朦胧地望着,这时谢狁倒是可以走过来了:“不要哭了,往后还有我和孩子陪着你。”
李化吉没有理会他,只看着马车渐渐便小,忽然,前方异变突起,一骑落于队尾的骏马忽然奋起直追,与马车并行,那马上的谢家奴弯弓,向着马车的方向搭箭。
其余护卫的谢家奴看到,纷纷拔剑相护,刹那之间,马车轮子急转,尘土飞扬,雪光交错。
李化吉的血液冷了下来,她第一时间怀疑的就是谢狁。
谢狁却皱着眉头道:“不好,李逢祥有麻烦。”
他圈起手指,放在唇上唿哨一声,他的坐骑便飞奔而来,他扯过缰绳,翻身上马,在黄门的惊呼声中,伏低上半身,急驰而去,鹤氅猎猎。
李化吉不善骑射,只能焦急地看着。
就见那挽弓的谢家奴在几方攻击下,仍占据上风。而其余的谢家奴苦于还要保护李逢祥的马车,大晋的弓箭射程又有百里之远,只要马车还未脱离射程,他们就被困在了马车附近,无法反守为攻,十分被动。
就在这时,一骑马飞奔而来,与嘚嘚马蹄声一同而至的还有三支凌冽的长箭,等他们看到是马背上的正是英勇神武的谢狁时眼前一亮。
但不知道为何素来有百步穿杨之技的谢狁,这三支箭却箭箭落空,反而叫那叛徒有了可趁之机。
疑问还未来得及发酵,谢狁便骑马赶到,喝道:“你身为谢家奴,却敢背叛朕,好大的胆子。”
那叛徒便以箭镞对准谢狁:“望陛下知晓,属下至死效忠谢府,从未背叛。等完成了任务,属下自去讨今日对陛下刀剑相
向之罪。”
他绷紧了手臂,将弓拉得更开。
谢狁皱眉:“你是听了谢家何人的指令?”
他道:“属下是谢家奴,从不背叛谢家!”
他说着,准星忽然一移,往谢狁身后的马车射去,谢狁拔出佩剑挡去箭矢,但这是一箭三珠,谢狁只挡去两箭,就在属下的惊呼中,身中一箭。
谢狁咬牙:“拿下这叛徒!”
黄尘厮杀,鲜血漫天。
等一切都结束后,已是半刻之后,那背叛的谢家奴被双手缚链,锁于地上,而谢狁因为失血,面色微白,被属下们搀扶下了马。
一奴纵马飞奔至长亭,要一大夫,李化吉焦急道:“可是逢祥受了伤?”
那谢家奴道:“李郎君无事,受伤的是陛下!”
李化吉一怔,道:“你且进城去医馆延请大夫。”又命黄门赶紧回宫去找御医来,如此安排后,李化吉才登上马车去找谢狁。
其实李化吉并不相信谢狁真的会受伤。
李化吉虽没见过谢狁上战场,可是二人亲密的时候,她难免见过、抚摸过谢狁的肌肤,知道这清瘦的公子,衣袍之下有着怎样一具肌肉贲发,体态矫健的身躯。
谢狁是有自保的能力。
他又那般薄情寡义,怎么可能做出为旁人损耗身体发肤的事?
所以,直到李化吉见到身中箭矢的谢狁之前,她都在想这其中会不会是误会?
因为叛徒已经被制服,谢狁也受了伤,李逢祥也走不了了,那马车迅疾地返回,马夫从马车上跳下来,让两个谢家奴搀扶着谢狁上了马车,让他好躺得舒坦些。
尽管李逢祥被赶下了马车,但看到李化吉来了,还是很恭敬地请她上马。
李化吉先检查了李逢祥,确定他毫发无损,只是受了些惊吓之后,才登上马车,卷起帘子,一眼就看到身卧绒毯之中,右手手臂扎进一条箭矢的谢狁。
他肤色苍白,虚弱了些,长簇的睫毛下,乌黑的眼眸向李化吉望过来时,竟然有罕见的脆弱。
李化吉因为过于震撼,结结巴巴道:“你怎么中箭了?”
谢狁浮出些愧疚的神色来。
一个被箭伤折磨的伤者面带愧疚,对于心善的李化吉来说,绝对能叫她立刻心软下去——无论之前,她有多么厌恶这个人。
“怪我未曾及时体察,我以为有谢家奴护送,必然万无一失,却忘了二兄也能号令谢家奴。说来说去,还是我托大了,我以为我说服了二兄,已让他回心转意。”
李化吉道:“二兄?”
谢狁缓缓点头:“二兄一直想杀逢祥。”
李化吉就不说话了,一直盯着谢狁的伤看,似乎在判断伤势轻重,也在思忖。
这不怪她,她见识过谢家儿郎的疯狂,听谢狁提起谢二郎,第一反应就是这会不会又是个局。
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谢狁早已料到,他不慌不忙道:“其实我不必受伤,就能杀了那叛徒,把所有的事轻易解决掉,可是当我即将射出箭矢时,我便想到我不该怎么做。这次的刺杀,因有我在可以被拦下,可若李逢祥彻底离开了我的视线呢?要一个人死,其实很容易的。所以为了让二兄停手,我必须以身犯险。”
听到这儿,李化吉的心一停,继而又快速地无法克制地跳动起来,血液慢慢回暖。
她仍带着怀疑:“二兄为何一定要杀了逢祥?”
谢狁说话声中带着轻轻的嘶声,原本连刮骨疗伤之毒都可以忍受的谢狁,现在却因为小小的箭伤,而吃痛不已,这传出去,任谁都不知道。
但好在李化吉不知道他那些过往,她只是觉得常人都耐不住箭伤的疼痛,于是便以常人忖度了谢狁,忙道:“很疼是不是?先不要说话了,我不应该问东问西的。”
谢狁的额头浮出了些许的汗珠,青筋因为疼痛浮动着,他却还对李化吉笑着:“无妨,你心里有疑惑,我应当为你解释清楚。二兄与我同在谢家长大,性子与我相仿,他除了自家的兄弟外,谁都不信,而你又曾想杀我,他便觉得留你和李逢祥在,都是祸害。但你有我力保,他怕杀了你,我要与他反目成仇,所以他想通过杀了李逢祥,挑拨你我的关系,让你我彻底离心。”
“可是这样的事,我怎么会允许发生呢?既然我答应了你要放李逢祥走,护他平安,我自然就要说到做到。”
谢狁睫毛轻颤,长睫像是被雨水打得湿重,怎样也飞不起的蝶翅。
他露出一个虚弱但动容的笑。
“你已经足够厌恶我了,我不想,不想你更讨厌我,误以为我是言而无信、不把你的事放在心上的薄情郎。所以我想,既然二兄一意孤行,我便要用我的命和我们的大业告诉他,不许动李逢祥,也不要来离间我和化吉之间的夫妻感情,否则,我当真会以命相搏。”
谢狁说着, 倒是越发虚弱了。
李化吉忙道:“你受了伤,实在不必一气说这么多的话,为我解释这般多。”
她掀起帘子, 想问大夫可曾请来了, 谢狁却道:“化吉, 你过来陪我。”
李化吉想他疼痛难忍,正是需要人与他说话转移注意的时候, 便也过去了。
她过去了,谢狁却觉得还不够,一定要执着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轻声问道:“你怪不怪我?”
李化吉微顿,道:“我怪你做什么?”
谢狁嘴唇微勾, 露出个自嘲的笑:“我擅于蝇营狗苟, 方才当我说我自己托大时, 你不会怀疑这是不是我故意所为?二兄也掌谢府, 也能唤动谢家奴,怎么这次我便正巧托大了?”
李化吉怎么可能不怀疑, 所以当他说出那番话后, 才会用慎重的目光判断谢狁的伤势。
李化吉也心知谢狁看出来了, 所以他才会将一切索性摊开来讲。
因谢狁知道这就是个阳谋, 只要谢二郎真的想杀李逢祥, 那么谢狁本人在其中动什么样的小心思都没关系——只要不会伤害李逢祥。
因为谢二郎是真的想杀李逢祥, 他所能调动的兵力足够将李逢祥碎尸万端数百次。
而李逢祥是要被她送走的, 届时等他远离了建邺, 谢二郎想叫他怎么死都可以。
李化吉根本无法与他抗衡,她需要谢狁去保护李逢祥。
而正巧, 谢狁便是这样做的,用他的话说,就是故意受伤给谢二郎看,让谢二郎知道谢狁是当真会为了李化吉姐弟以命相搏,如此才能让谢二有所忌惮。
这是个很漂亮的苦肉计,因为谢狁的苦肉计一下子算计了两个人,而偏偏,李化吉还不能生他的气,还要承他的情。
谢家三郎果然精于算计人心。
李化吉内心复杂无比,最末只好摇了摇头,道:“你别多想。”
很快,大夫便来了,李化吉想着车厢内空间狭窄,要退下去给大夫腾让地方,谢狁却不肯松开紧握的手,他低声道:“陪我,好不好?”
他双唇泛白,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大夫说这是失血过多的迹象,他又剪开布料,检查了谢狁的伤,说箭镞扎得深,过会儿拔箭镞的时候郎君可要吃大苦头了。
这般说完,大夫才以同情的口吻道:“这马车还算宽阔,可容老朽施展,夫人便陪着郎君罢。”
于是李化吉更走不开了。
她看着大夫点起蜡烛,在镊刀上喷上烈酒,又举到火焰上把刀子烫得火热。
然后那锋利的刀刃就刺入了模糊的皮肉中,从下往上挑起,将那箭镞拔出来。
骨肉分离的撕裂声和血液喷出的噗呲声,交合在一处,声声击打在李化吉的心尖,她分明是完好的,却感觉到自己的皮肉也随着这些响动经历了一次惨痛的疗伤。
当箭镞被扔在银盘里,李化吉那闷住的长气才得以呼了出来。
反而是谢狁冰凉的手始终半紧半松地握着李化吉,即便是最疼痛的时候,他也没有骤然紧力,将疼痛发泄在李化吉的手上。
“我不该留下你的,好像吓到你了?”谢狁这样说,“只是伤得深些,其实无碍的,大夫是不是?”
大夫正往谢狁的伤口上敷金疮药和止血散,闻言没好气道:“什么无碍?是郎君你命大,这箭头再扎深些,这手可就废了。不过你虽然没伤到什么经脉,但也要精心养护,箭伤可不是小事。”
谢狁便眼带指责地看着大夫,似乎是在责怪他道出了实情,吓到了李化吉。
李化吉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谢狁伤得实在太扎实了,这让李化吉有些茫然,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谢狁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谢狁虽然一计算计二人,但其实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李化吉。他答应了李化吉要保护李逢祥,因此不惜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践诺。
为什么?
李化吉想不明白,她知道谢狁喜欢她,可是她以为这喜欢是浅薄的、无知的,很快就能随时间流逝。
但谢狁好像不这样想这份感情,难道是因为他迄今未曾得到她,所以生起了征服欲吗?
这样想,好像也解释得通,毕竟谢狁这样的天之骄子,从小什么都是唾手可得,骤然有一样东西脱出了他的掌控,必然能叫他耿耿于怀许久。
但无论如何,李化吉还是觉得这样的谢狁太陌生了,若是此时有人告诉她,谢狁被夺了舍,她也是会信的。
谢狁在十里长亭受伤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谢二郎耳里,他暴怒无比,即刻就气势汹汹地进宫去。
谢狁料得他知道消息后必是要来讨说法的,于是早让李化吉去凌烟阁整理他需要处理的公务,再带到太极宫来。
他留出了足够的时间给谢二郎对质。
谢二郎无比的生气,他一路进宫都畅通无比,就知道他这位精于谋算的好弟弟正等着他入宫算账,于是就更气了,简直到了连肺都要气炸的程度,即使寿山再三提醒他君臣有别,但他的暴脾气仍旧难以容忍。
“谢三!城外那个叛徒是你安排的人,是不是?”
谢狁玉冠簪发,黑袍委地,受伤的手臂包扎得齐整,被人妥善地用软枕托住,而他正用左手端着茶盏,品茗一盏新出的秋茶,水雾袅袅下,似乎连面色都红润了几分。
谢二郎真的越看越气,咆哮道:“我确实安排了人,可是我是傻子吗?会在城外动手,当着李化吉的面动手?我是多自大才会小瞧了你的嘴,好心地给你留个解释的机会?”
他本来的计划可是等李逢祥远离了建邺,安然无恙地生活几个月后再突然杀了李逢祥。
如此,谢狁本就和李化吉之间有龃龉,李化吉很难不怀疑谢狁最开始答应送走李逢祥就是为了借机麻痹她而已。
而哪怕谢狁最后能想办法让李化吉相信动手的是谢二,李化吉也会心生怨怼——你既知道你二兄有杀李逢祥之心,为何不更周全地保护他?你二兄能得手,不过是因为你本来也想杀李逢祥,只是碍于我因此不敢动手。既然不能亲自动手,于是放任你二兄去做。
总而言之,李化吉怎么都会怀疑谢狁,谢狁怎么都洗不了杀妻弟的嫌疑。
只是谢二郎万万想不到,谢狁不仅看穿了他的计划,还会反将他一军,执子先走一步,就彻底把整个局势扭转过来了。
谢狁看着快气疯了的谢二郎,道:“还望二兄能理解,朕这般做,只是为了保住清白。”
谢二郎道:“你谢狁弑君又杀师,现在倒是在乎起清白来了?”
“不一样,”谢狁淡道,“弑君杀师是朕想做且亲自做了的事,朕没什么不好承认。可是朕名声再差,也不愿背未做之罪名。”
谢二郎急道:“可我也是为你着想,你被李化吉牵心过多,一个好皇帝不该如此。你知道整件事里我最生气的不是你来设局对付我,而是你为了一个女郎,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
谢狁闻言,轻轻晃了晃茶盏,当青绿的茶水漾出丝丝波纹,将倒映其中的眉眼模糊时,他才道:“二兄既知城外动手的是朕的人,自然也该知道他下手会有轻重,些许小伤而已,还伤不了朕,你觉得这伤包扎严实,也不过是大夫收了银子,有意为之。”
要真严重,谢家奴都受过教导,是很擅长处理刀剑之伤,而马车上也都常备伤药,根本不用特意跑到城里去请大夫。
这些都只是做戏给李化吉看的。
可那又怎么样呢?
谢二要杀李逢祥是事实,他严严实实受了这一箭也是事实,难道就因为这箭不会伤及性命,也不留下遗患,他就连‘哭一哭’的资格都没有吗?
“朕也有一言要告诉二兄,化吉不只是是朕的皇后,更是朕的妻子,未来太子的阿娘。二兄还是尽早放下嫌隙,将她视为家人为好。”
谢二郎不肯,道:“你大度,你为了爱情昏了头,为兄却不能忘记她杀你那一仇。”
谢狁估量着李化吉快要回来了,而谢二郎还在执着往事,略有些烦躁,将茶盏往案几上轻轻放下,道:“二兄不觉得,你现在的做法和母亲简直如出一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