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狁于情感一事上,因为认识过于浅薄,故而实在好骗。
李化吉又不在乎他的情爱,也不希求久远,自然是要想办法利用他,她知道谢狁正处在最爱她的时候,当是最好被利用的。
她想,总要再等一年,她才能离开,但在那之前,她必须要拿到自由出入宫禁的权力,她还要可以命令所有宫婢黄门都不被谢狁知晓的权力——这个权力不必太大,只要能稍许瞒过一天半日就行了。
要做到这点的前提是,她需要手握权力,至少不能沦落成只能困守后宫的金丝雀。
——李化吉也想过,因为后宫不能干政的前例,她很有可能失败,但若是失败了也不要紧,那些臣子肯定会觉得她不安分,想尽办法让谢狁纳妃稀释她的宠爱,如此,等后宫里人多眼杂起来,她只要多潜伏几年,很容易变得默默无闻,也好行事。
但这种事肯定是不能操之过急,若太着急,依着谢狁政治嗅觉的敏锐,会先质疑她的立场。
她不能被谢狁当作对手,先被他弄死在宫里。
这时候李化吉又怨恨起来,谢狁做这个皇帝便罢了,为什么非要把她牵扯进深宫里?
李化吉缓缓道:“也不要补偿,你给我的都是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我又不喜欢那些。你不若叫我出宫去,救济灾民,为他们搭棚施粥,也正好替郎君监督救济的官员可有贪墨欺民的奸行。”
谢狁望过去,双目清明。
李化吉道:“我有这个想法是因为我入宫来时,一路看到灾民惶惶,实在可怜。建邺正是因郎君才起战火,百姓难免有怨言,加之郎君名声不好,恐民心不稳,被王家余党利用。我这也是帮郎君,帮郎君也是在帮我自己。”
在这种时候,帝后关系之亲密,是较于一般夫妻的,毕竟若谢狁的政权被推翻,李化吉身为他的皇后,难逃一死。
李化吉觉得这个理由,总能平息谢狁的疑心。
但她不知道,谢狁沉默的那会儿,只是在想,搭棚施粥而已,她身边总有他的人跟着,城里城外也都是北府兵,不怕她跑。
于是允了。
谢狁以为李化吉只是心善,不知道她把这件事当作事业在做。
她退下了珠钗,素挽了长发,身着布衣走上街头时,没有人发现她是谢狁的夫人,新封的皇后。
——在旧朝新朝交替的时节,皇后需要主持那么多的事,谁会想到她会出现在街头呢?
所以在街头施粥的官吏并没有发现那个一动不动坐在茶寮里看了他们许久的女郎,有什么不妥。
他们只是如往常般,将掺了麸皮的米粥熬成汤水,懒懒散散舀个半勺,拎高了,再重重地浇在灾民颤颤巍巍递过来的破碗上。
汤水飞溅,原本就没有多少的粥水到了碗里,连四分之一都不到。
已经饿了许多天的灾民自然很不满,与他争论起来,本来就没有什么米粒,每次只肯给半勺又要洒那么多,能吃饱什么?
那官吏便很不耐烦地啐了声:“滚远点。”
他本就不耐烦。
他是世家子弟,素日都是锦衣华服,清谈曼歌,醉生梦死,被家中打发来穿着丑陋的衣物,给臭烘烘的灾民施粥,本就让他很不耐烦了。一想到为了施粥,他再也无法‘任自然’,睡一整个白日,却要辰时就起,按时点卯,为了这,他甚至许久未曾服五石散了。
如此大的牺牲!
这些灾民还要指责他施粥不善,躲在背后指指点点,指责他贪了米银。
这一日用下来的米,还不如他一次宴席上的米用得多,他贪什么?有什么值得他贪的?
如此这般想,这位公子越想越气,于是他一摔铜勺,道:“爱吃不吃,连猪食都吃不上的贱民竟然挑三拣四上了,仔细我把整个锅都给推了。大家都别吃,我正好也落个清净!”
这官员一扬言要推了锅, 就让那些还在等待施粥的灾民纷纷下跪恳求他。
看着面黄肌瘦、老少兼有的百姓在眼前跪了一地,官员面色也未曾缓和。
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早已习惯了接受百姓的跪拜。
毕竟在他看来, 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自然不会动容。
他反而只会想着, 不如趁此闹一回,也叫这些庶民知些好歹。
就这般思量着, 官员就抬起腿来,忽听得身后传来娇声:“身为赈济的官员,却带头毁坏救济的粮食,该当何罪?”
那官员转头,见是个娘子,且是个身着粗麻布衣的娘子, 便不把她当回事, 大放厥词:“律法是为庶民设, 不是为我世家设, 莫说我今日踹了这粥桶,就是杀了人, 廷尉府也不能耐我如何。”
说着, 他炫耀般、威胁般当真就把那粥桶踹翻在地, 米黄的粥汤倾泄而出, 米粒与麸皮积在污泥之中,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灾民立刻冲上来疯抢, 那些老弱病残挤不进去, 只能发出悲痛的呜咽声。
那年轻的官员皱着眉头, 嫌弃这些庶民不知礼教,竟然做出这等下贱如猪狗的事, 连连后退,既是为了避免沾上臭气,也是为了吩咐手下。
“鞭抽哄抢闹事者。”
“我看谁敢!”
又是那烦人的、不知好歹的女郎,官员转过身,望着她,颇为不耐:“我本就身兼管理、维护秩序之职,鞭打闹事的百姓,就是我的职权,你再干扰我公务,我连你也打了。”
那女郎却丝毫不怵,反而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既为赈济的官员,却以麸皮充米粮,熬出稀薄的粥发于民众,我倒想问你,朝廷的米呢?”
官员冷笑:“我是临安郗氏的公子,往日雅集,一饭就要花掉十石的米,我缺这点米银?”
那些抢得到、抢不到的百姓听到这话,都怔怔地抬头看着他。
他们从来都知道阶层有别,也看惯了世家着紫戴玉,可是这些都比不过官员这样一句话带来的冲击。
有算术快者已在计算:一石的米要一千三百文,十石就是一万三千文,也就是十三两白银,已过百姓一年嚼用。
而这些只是米!
他们望着这位身形瘦弱的公子,便知道他的食量有限,可雅集上却需要这么多的米,他们已经可以想象这是多么铺张浪费的宴会。
而这样的宴会,在公子眼里也不过是寻常。
他眼里的寻常却是百姓眼里救命的米粮。
百姓们眼里的神色从迷茫逐渐转变成了仇恨。
其中有因为饥饿,已经死了家人的壮年灾民忽然一丢从污泥中抢救出来的麸皮,向官员扑了过来。
“狗官,我要你偿命!”
“谢炎!”
谢炎闪身而出,擒住了灾民的手,将他胳膊反折在后背上,将他摁倒在地。
那灾民脸贴着地,边哭边骂,身子扭曲不停,那官员却没有丝毫心思去听他的亲人何时去世,死得有多惨,只是拼命地在喊:“他要谋杀朝廷要员,他有罪!”
官员不认识李化吉,却认出了谢炎。
能让谢炎贴身保护,又能轻易命令他的女郎身份绝对非凡,那官员却丝毫没有尸位素餐的惊慌,而是想着这样一件大事被谢狁身边人撞上,他可以邀功了。
他为灾民赈灾,却被刁民偷袭谋杀,怎么不能邀功了?
女郎却道:“米银无故减少,也是事实,你或许不缺米粮也不屑于贪墨,但有监管之失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脸色一变,喝道:“谢灵,将他拿下!”
官员愣住了。
刑不上大夫是不成文的规矩,何况世家之间习惯互相包庇,他尸位素餐多年,大家也尸位素餐多年,他不过是重复了过去的行为,凭什么逮他?
官员喊道:“我是朝廷命官,除非廷尉府来,你们没有资格逮我!”
那女郎却看也不看他,转过脸,对那些百姓郑重地承诺:“新皇刚登基,诸事皆有不察之处,难免让虫豸钻了空,我替新皇向百姓承诺,往后必然会避免这等事再次发生。”
百姓便问:“你是谁?有何资格替新皇承诺?我们凭什么信你?”
女郎道:“因我是皇后,是国母。”
“皇后?”百姓们一愣,继而落泪,“皇后娘娘当真愿意为我们主持公道吗?”
李化吉微笑道:“自然,不过还请各位父老乡亲为我提供线索,助我了解赈灾的真是情况。”
而那官员先是一愣,继而不屑,他当还以为是谢家的女郎,原来只是皇后,那个出身乡野的村妇。
怪不得能做出这般荒唐的事,也罢了,底层百姓总是更能互相谅解,而不能理解世家的潜规则,因为他们的层次让他们接触不到世家,不知道那百年的利益置换结下了何种默契。
于是官员不惊慌了,他知道世家作风,便知道他很快就会被释放,刚为了皇位拉拢了世家的谢狁,为了安抚世家,或许还会登门致歉。
到那时,他定然要这个不知好歹的皇后给他好好道歉。
而他不知道的是,一辆迟来的带着谢家家徽的马车此时正停在半丈远之处,竹帘刚放下,隐去了谢二郎和谢四郎的身影。
谢二郎冷着脸:“倒没想到会被她截胡,往后无论谢家怎么做,这名声终归是要落到她李化吉的头上去。”
他眼里的不满冷冷的,像把有实质的刀:“才当上皇后,就有这般的野心。恐怕是一杀三郎不成,便处心积虑打算再杀他一次。”
谢二郎看向对面的谢四郎,谢四郎文质彬彬,与杀气外溢的二郎和薄情寡义的三郎不同,他性格温顺,人缘颇好,看上去是谢家的儿郎中为数不多的正常人。
谢四郎道:“二兄担心的不过是三嫂有了威望,会与王家残党联手罢了,可二兄能想到的是三兄自然也都想到了。”
谢二郎冷笑:“他想的到有什么用,还不是放任她出来了?色令智昏。”
谢四郎道:“三兄有句话说得不错,夫妇一体。三嫂行好事,与三兄行好事,又有什么区别呢?”
谢二郎不明所以地看着谢四郎:“你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谢四郎并不明说,只道:“二兄若有计划,便照着计划去做了,我们兄弟双管齐下,不冲突。”
李化吉一直在建邺待到很晚,才登上回大明宫的马车。
她点了蜡烛,在灯下翻着记录下的文册。
其实当那位官员说出他是郗家儿郎时李化吉就隐有所觉,因此此时她翻着文册,发现那些被记载在录的大多数是之前与王家交好的世家公子后,李化吉就很确信了这点。
其实当她回建邺时看到那些过于破败的城景与凄惨的百姓时,李化吉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建邺好歹是大晋的都城,百姓相对来说比较富足,怎么一场兵火就会沦落到会饿死人的地步?
现在她明白了,这场久久结束不了的赈灾是谢狁排除异己的局。
谢狁为了能快速结束战争,不让南朝国力被过度削弱,让北朝有趁虚而入之际,因此只处死了王家,而将跟随他的几个世家都留了下来。
这是个示好的信号,于是北府兵几乎没遭到什么抵抗,轻松地就占领了地方。
可是谢狁这种人,岂是允许卧榻之侧能容人安睡的性子?
当他登基完,设好的局刚好就可以收网,让他关门打狗,瓮中捉鳖了。
多么有前瞻性,多精妙的安排。
就连李化吉都忍不住为谢狁击节赞叹。
李化吉不懂政治,可是她听了一整日,因为赈济的米银被贪墨、赈灾的官员草菅人命,许许多多的人命枉死,让这场兵变彻底成为了烧向百姓的人祸。
李化吉只觉齿冷。
她看着那位郗家公子面对百姓的痛苦还无动于衷时,想,原来这就是世家,谢狁就是长在这样的家族里,才会如此轻视百姓、轻视性命。
如此,薄情寡义。
她初时记录得很细致。
李化吉是底层百姓出身,她吃了很多被官员欺压的苦头,因此天然更能理解百姓,所以她的心态变了,她不单单只是为了争取到离宫逃跑的权力,更想为百姓鸣不平、讨说法、杀狗官。
可是当郗家的公子的名字反复出现时,李化吉的心就冷了,她意识到了这既然是谢狁已经布置好的局,这些官员必然会得到惩罚,可是那些无辜枉死的百姓,却是怎么也回不来了。
他们因为这样的理由去死。
她突然就从踌躇满志变成了无所事事。
李化吉就这样茫然地坐着,直到进入了大明宫。
谢狁还在处理公务,并没有回来,倒是李逢祥来太极宫等李化吉了。
李逢祥带来了个消息:“阿姐,我后日就要出宫了。”
李化吉还在想着百姓的事,闻言一愣:“这样快?”
她现在对谢狁的厌恶几乎到达了顶点,因此很想和李逢祥待在一处,说说话,让自己稍微能喘口气。
可是李逢祥就要走了,姐弟二人又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李化吉忍着泪意:“你到了宫外就自由了,只是宫外不太平,你若是可以,先找家武馆习武,学些保护自己的本事。”
李逢祥也不舍李化吉,但不愿姐弟二人最后相处的时光都是泪水,因此故意扯开话题道:“阿姐手里的这是什么?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
李化吉道:“没什么。”
可是李逢祥已经看到了,只是他接触时局更少,对朝政根本没有什么概念,只是道:“这帮虫豸官员当真可恶,阿姐,你若可以该劝劝谢狁,让他多体恤民情,不要再把百姓们逼到活都活不下去的地步。”
“我什么时候要把百姓逼到活都活不下去的地步了?”
偏偏这时候谢狁回来了。
谢狁做了皇帝, 却不喜穿冕服,仍旧如往常般束玉冠,宽袍大袖, 眉眼清俊。
他步入宫室:“弟弟这话从何说起?”
李逢祥看了眼李化吉的神色, 便将那份文册递给了谢狁, 谢狁并不意外,谢炎逮了郗家的公子后, 郗家的家主就进了宫。
他唯一感到意外的是,李化吉收集的信息既多又整齐,远超他的预期,无意中也算帮了他大忙。
谢狁道:“很及时的一份文册,有这些供词在,我自然不会饶过那些贪官污吏。”
李逢祥听到这话便振奋起来, 他眉眼蕴着喜色, 望向李化吉, 希望阿姐能一样的高兴。
是她亲手搜集了证据, 为百姓讨了份公道,她理当高兴。
可是李化吉非但没有感到丝毫欣慰, 反而露出了些疲倦, 瞥过来一眼幽怨至极。
李逢祥一愣。
谢狁收起文册, 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是跟李逢祥说话。
李逢祥才想起来确实要跟谢狁说一声, 便道:“今日宫人来通知, 说明日送我出宫, 我与阿姐来道别。”
谢狁一顿, 低头缓缓笑起来:“这么着急啊。”
李逢祥不解其意, 谢狁道:“你回去吧,放心, 我必保你不出事。”
李逢祥觉得谢狁这是话里有话,可是谢狁一向是懒得与他多说,再追问下去,又会觉得他又蠢又烦,李逢祥到底是怕谢狁的,只好暂时先走了。
其实他很想和阿姐共进晚餐。
但阿姐好像也没有邀请他留下的意思。
李逢祥只能带着遗憾走了。
李逢祥一走,宫室里便只剩了谢狁和李化吉,气氛就一下子掉到了冰点,像是凝固住了一样。
谢狁侧耳听着宫婢们在偏殿摆放膳食的响动,拉开椅子,在李化吉身边坐了下来。
“不高兴了?”
李化吉道:“看到百姓生灵涂炭,难免感伤自身,故而情绪低落,还望陛下海涵。”
她话说得可气,但语气幽怨,带着几分讥讽。
谢狁重新把那份文册拿出来,手指慢慢从被李化吉圈束起来的名字上摸过去:“化吉这是为百姓生我的气。”
李化吉道:“不敢。陛下深谋远虑,又岂是我等可以揣测圣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