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两个人启程去知秋亭。
梅姑连连摇头,心想扶薇本就体弱,纵使坐马车就不怕动了胎气?
知秋亭坐落于悬崖边,险峻环绕更添奇景。又有湍流河水于悬崖之下,水声相衬。共创了一副山水奇景。
扶薇坐在马车里,隐约听见了水声,她挑开垂帘往外望去,隐隐看见了知秋亭的轮廓。
“快到了呢。”扶薇道。
宿清焉颔首,递给扶薇剥开的橘子。
扶薇想了想,问:“你的字你的琴甚至你练剑我都见过了,还没见过你的画。等到了知秋亭,你给我画一幅画好不好?”
“好。”宿清焉点头答应,眉眼含笑。
“那你可一定要把我画得……”扶薇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柄利箭突然从远处射来。
“小心!”宿清焉眼疾手快拉住扶薇将人护在怀里,长箭擦着扶薇的身边,射在车壁上。
扶薇回头,下意识地看向宿清焉,问:“你受伤没有?”
“无事。”宿清焉回头,皱眉看向箭射来的方向。
一瞬间,仿若万箭齐发。
扶薇的头脸被宿清焉怀里怀里,她隐隐听见的箭过风声。
利箭射中驱车的骏马,马儿受惊扬起前蹄疯狂地朝前奔窜。
马车在箭雨里摇摇欲坠。
石子儿滚落下悬崖,坠进湍急水流之中。
“主子!控制不住这马车了!快下车!”花影在马车前急呼。
扶薇在晃动的马车里跟着摇晃,已不能自控,何况逃出飞奔的马车。
宿清焉握紧扶薇的手。
“别怕。”
扶薇整个身子被宿清焉护在怀里,他抱着她踹开插满长箭的车门。
花影回头望去,焦急喊了声主子。“马车要坠崖了!”
言罢,发疯的马一只跌下悬崖,一只仍在上面。马车顷刻间翻转,半挂在悬崖边。
花影瞬间跳下马车,伸手去拽马车。另几个侍卫也在迎敌中折回身,拉住下坠的马车。只不过时不时要箭雨射来,他们要躲避。
扶薇看清眼下情景。她在宿清焉怀里,抬起脸。
宿清焉感受到她的目光,低头望向她,对她笑了笑,温声道:“我推你上去,抓住花影。”
扶薇还没说话,宿清焉忽然用力一推,将怀里的扶薇先推上去。
花影奋力去接,稳稳抱住扶薇。
可是马车却在宿清焉的这用力一推下,惯性向下跌落。
扶薇踉跄着,还没有站稳,急迫地猛然回头。
马车瞬间跌下悬崖,迅速下坠。
扶薇看见宿清焉的面容逐渐远去,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仍旧对她微笑着,一如初见。
扶薇不由往前迈出一步,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抓,掌心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当心!”花影赶忙扶稳她。
援兵很快赶到,情况得到控制,脱离危险。
扶薇仍旧立在悬崖边,望着下方湍急的河流,脸色惨白。翻滚的水声和嘈杂的脚步声仿佛都在一瞬消了音。
“属下救驾来迟!”
部下跪了一地。
扶薇动了动唇,淡淡道:“去找。”
花影想劝,张了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搜寻持续七日,只找到撞成碎片的马车残骸。
宿清焉就这么摔死了?
扶薇沉默地望着彻底枯萎的并蒂莲。
宿清焉,死了。
蘸碧走进来, 先瞧了瞧扶薇的神色,才低声道:“主子,夫人睡下了。”
扶薇将目光从枯萎的并蒂莲移开, 问:“怎么样了?”
“风寒有药可医。可夫人忧伤过度,大夫说汤药治不了心病, 只能慢慢调养……”
梅姑听闻宿清焉坠下悬崖, 无法接受,亲自出去找,最近偏偏天公不作美连续暴雨,她淋了雨大病一场, 再加上伤心过度, 人直接卧床不起。
扶薇迟疑了片刻,还是去看望梅姑。
梅姑纵使睡着, 眉头也一直紧锁。
扶薇悄声走到床边,瞧着梅姑苍白的脸色, 她也跟着皱起眉。隐隐听见梅姑呢喃着什么, 扶薇俯身凑近去听。梅姑仿若梦中呓语,吐字不轻。扶薇连猜带蒙听见“报应”、“后悔”之类的奇怪词语。
院门忽然被人敲响,在死寂的小院异常响亮。扶薇沉沉的眸光浮起波动,她刚要往外走,去看看是不是夜影卫有了消息,又听身后榻上的梅姑被吵醒。
“是、是有消息了吗?”梅姑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扶薇赶忙折身回去扶她坐起身。
灵沼知道主子心焦, 从外面进来禀话:“是隔壁宋家的人。”
梅姑有心下床,可虚弱的她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急切地说:“请他们进来。”
宋二风尘仆仆从外面进来, 一双儿女宋能依和宋能靠跟在他身后。三个人脸上都是很浓重的疲态。这几日,宋二带着平安镖局的人日夜去找宿清焉, 几乎没有休息。
梅姑瞧着宋家三人的脸色,就知道今日又是一场空。随着一天天过去,儿子生还的可能性越来越低。梅姑神色黯然,哑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宋二看着不忍心,道:“刘衡他们还在找。只是晚上看不太清,今晚可能又有暴雨。等明儿个,唤更多人去找。”
梅姑感激地想要挤出一个笑脸来,可是一个没忍住,还是掉下眼泪来。
宋能依赶紧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握着梅姑的手,劝着:“您别伤心了,只是还没有找到尸……反正咱们别放弃!还有希望的!”
梅姑红着眼睛点点头,伸手去擦宋能依脸上沾的泥土,说:“这几日你们也都辛苦了,个个灰头土脸的……”
“这是应该的啊!”宋能依气恼地瞪了扶薇一眼,“不像有的人,自己夫君坠崖了,她还能安生待在家里美滋滋享福,既不出去找,也不担心!”
扶薇面无表情地听着,甚至唇角挂着一丝浅淡的柔笑。
宋能依越看越气,她气得直接骂出来:“简直就是个带煞的,接二连三带来霉运!”
扶薇神色不便,仿若没听见。
梅姑干忙帮扶薇说话:“薇薇身体不好,本不如你们的体力。更何况她现在怀孕了,更不能操劳。”
宋能依愣了一下,半张着嘴无话可说了。
扶薇有些惊讶地转眸看向梅姑,默了默,她如实道:“我没有怀孕。”
这下轮到梅姑惊讶了。一双哭红哭肿的眼睛微微睁大望向扶薇,好半晌没反应过来。难道不是儿子做错了事,要对扶薇负责,才忤逆她的意思娶妻?
宋二瞧着牵扯到家事,赶忙说:“你先好好休息。我们回家去了,一有消息立刻过来告诉你。”
“好。”梅姑点头。
扶薇看向灵沼,淡声:“送客。”
宋能依满心气愤地瞪了扶薇一眼,甚至迁怒到灵沼,连灵沼也得了个白眼。
宋能靠挠了挠头,赶紧拉着姐姐往外走。
梅姑看向扶薇,轻轻叹了口气,释然般说:“原是我误会了。这样也好。”
扶薇看着她,没接话。
梅姑嗓子微哑,涩声道:“之前就觉得你身体不好,怀孕恐怕不合适。”梅姑叹息,“如今更是好事,毕竟没有父亲独自带大孩子也辛——”
梅姑的话戛然而止。她怎么会这样说呢?她怎么就默认儿子真的不在了呢?纵使她心里已经有数了,可一想到相依为命的儿子真的摔死了,梅姑的整颗心都痛起来,再也顾不得其他,捂面哭了起来。
扶薇搭在身侧的手微微用力攥了攥袖口,她说:“您别哭了,还在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哭还太早了。”
扶薇语气极其冷静,向来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虽冷情了些,可却让梅姑莫名信服。梅姑点点头,抹去脸上的泪水,握紧心里那最后的一点希望。
“您好好休息。”扶薇转身往外走。
踏出门槛,扶薇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良久,她慢慢垂下眼睛。
夜里,暴雨轰然而至。
扶薇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睛呆望着身侧空着的枕头。她闭上眼睛转过身去,面朝床里侧的墙壁。
她逼自己闭上眼睛。
在马车跌下悬崖的前一刻,宿清焉分明有机会自己逃出去的。是他傻,自己不逃推她出去。
扶薇平生最看不清愚蠢之人。
宿清焉这样的蠢货……
她才不会为他的愚蠢而难过,绝不。
第二日,祝明业来寻扶薇。听闻宿清焉死了,祝明业心中窃喜,他假借公事,拿着名册来向扶薇汇报工作。
扶薇接过名册,一行一行看去。
祝明业看着扶薇淡然的神色,心里略松——他就说嘛,一个呆书生死就死了,长公主怎么可能为他忧心。
扶薇只看了第一页,没有往后翻,平静地说:“做得很好,继续去查。”
祝明业脸上挂着笑,斟酌了言语,说:“前几日巧合进了一家酒楼,那儿的京菜正宗极了!简直是拍案叫绝!若您有空,不知可否赏脸去一趟?”
祝明业悄悄打量着扶薇的神色,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院子里的厢房。
平平无奇的厢房有什么可看的?
在扶薇的沉默里,祝明业心里惴惴不安,他壮着胆子再问:“您意下如何?”
“什么?”扶薇看向他。
祝明业一愣,赶忙说:“去尝京菜啊!”
他眼珠子转了转,想到长公主向来将政务放在最重要的位子,他机灵地改口:“不过下官明天还有些事情要调查,绝对不能因为吃喝耽误了正事!后天如何?后天去尝?”
扶薇半垂下眼睛。
就在祝明业快要失望的时候,扶薇淡淡应了一声“好”。
祝明业喜出望外!
第二天对于祝明天简直是度日如年,终于等到了约好这一日,他早早来迎扶薇。
扶薇在宋能依的白眼里登上马车。
扶薇面无表情地坐在窗边。
她知道平安镖局的人最近都怎么议论她。可是她大半辈子遭受的议论从未少过。
她怎么可能因为宿清焉这个蠢货死了,而郁郁寡欢以泪洗面呢?
绝对不可能。
他不过是她解闷的玩意儿罢了。
扶薇冷漠地闭上眼睛。
被祝明业夸得天花乱坠的京菜,并不和扶薇的口味。她只吃了几口,恹恹放了筷,理也不理祝明业,转身就走。
祝明业追在后面,口中喋喋不休。
扶薇没听见。
不仅是祝明业的声音听不见。扶薇走在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市,所有喧嚣都慢慢消了声。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扶薇回到家,看见宋家的人也在。梅姑松了口,点头答应宋二办葬礼。
今日是宿清焉坠崖的第十日了。
他们都说,他的尸体被礁石撞碎,早就沉了水底落了鱼腹。
扶薇脚步生生顿住,她立刻伸手去扶了一下墙壁,强压着眩晕之感,慢慢舒出一口气,缓和下来。
梅姑看见了扶薇,她红着眼睛叹息般说道:“薇薇。我们把葬礼……给他办了吧。”
“好。”扶薇微笑着点头语气淡淡,“早就该办了。”
扶薇收回视线,平静地走进房中。浑然不在意平安镖局的人如何看待她。
能怎么看待她?不过说她冷血无情。可她本就是这样的人。
房门一关,扶薇却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缓了缓,才走到就近的梳妆台上坐下。
桌子上摆了很多个绿檀木梳。
扶薇凝视了许久,从那些绿檀木梳中,取出一个——宿清焉给她买的那一个。
她毫不留念地将这柄绿檀木梳塞进抽屉最里面,重重关上抽屉。
她有那么多绿檀木梳,才不稀罕这一个。
天下男人千千万,她也不稀罕那么愚蠢的一个。
蘸碧在外面轻轻叩门,端着一壶水进来。蘸碧先瞧一眼扶薇的脸色,将水壶放在桌上,道:“天气冷,水凉得快。这壶刚烧好,等一会儿再喝。”
扶薇冷漠地说:“收拾东西,葬礼办完我们就启程离开。”
“是……”蘸碧应了一声。
扶薇觉得屋子里闷,让蘸碧将窗户推开。
宋二和梅姑正在谈论葬礼的事情,声音若隐若现从窗口传进来。
扶薇心口更加闷,一阵烦躁。
她站起身来,去倒水喝。
无情冷血是扶薇给自己的评价,她才不会为了宿清焉掉一滴眼泪。
一个乡野穷书生,他不配。
一个愚蠢的傻子,他不配。
蘸碧转过身来,惊呼了一声:“主子,当心手!”
刚烧开的水从水壶中倒出,早就溢出了杯子,浇了扶薇满手。
可扶薇浑然不觉。
在蘸碧的惊呼声中,扶薇慢慢低下头,去看自己烫红的手。
“主子……”蘸碧眼睁睁看着扶薇还在倒水,呆在那里无措极了。
扶薇忽然将一壶热水朝着墙壁砸去,巨大的响声中,她怒然转身:“秋火死到哪里去了,还不回来禀话!”
宿清焉这个蠢货不配她上心,可是她恩怨分明,绝对不会让宿清焉枉死。
幕后之人就算是天王老子,她也要他满门狗命!
蘸碧腿一软,本能地跪了下来。
第032章
灵沼和花影听见响动, 赶忙推门进来,瞧着屋内情景。花影下意识问:“主子,发生什么事情了?”
灵沼机灵些, 小跑着奔到扶薇身边,拿了巾帕给她擦手上的热水, 先惊呼一声“好烫”, 再甜声安慰:“主子您消消气,天大的事儿都没有您解决不了的呀!”
天大的事儿都没有她解决不了的?她想让宿清焉那个蠢货活过来,可能吗?
自成为这个长公主,扶薇心里明白自己的命就是一直悬在那里, 她早就做好了随时在勾心斗角的夺权中死去的打算。
她的命, 不值得啊,那个蠢货。
扶薇许久不曾失态震怒, 蘸碧一瞬间想起扶薇曾经的大怒,吓得腿软。她反应过来, 爬起身, 急声道:“奴、奴这就去派人送信再催!”
扶薇缓缓闭上眼睛,克制着情绪。待她再睁开眼,脸上已经没有了情绪。
三日后,是宿清焉的葬礼。
“主子,您……要披麻吗?”灵沼试探着问。
主子之前不是说只是一年的契约之婚吗?那……似乎不需要给宿清焉披麻戴孝吧?
扶薇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孝衫,抬起手臂。
灵沼赶忙帮扶薇穿上丧服。
宿清焉尸体寻不到, 棺材里是他往日的衣衫。扶薇走在棺材旁边,看着洒满地面的白纸,沉默地跟着送葬队伍, 往山上去。
宿清焉在水竹县无偿给孩童授课,又帮人代书分文不取, 平日里更是与人为善能帮就帮,人缘颇好。他的葬礼,基本上整个水竹县的人都来了。
众人沉默地跟在棺材后面。
梅姑忍不住哭,平日里与宿清焉有交情的人也不少落了泪。一时间呜咽的哭声伴着扬白幡的送葬队伍。
唯独扶薇一滴眼泪也没掉,面无表情地走在棺材旁。连日降雨,路边湿滑,她白色的丧服上不知不觉地沾满了淤泥。
再拐一条路,将要上山。一道黑色的身影一瘸一拐地从远处逐渐走近。
扶薇心有灵犀般转过头望去,慢慢眯起眼睛来。
“清焉……”她忽然提裙朝来人奔过去。
送葬队伍茫然驻足,疑惑地望过去。
看清对方的脸、对方的眼睛,扶薇的脚步慢慢停下来,眼里的笑也散尽。重新恢复跳动的心脏,好似在一瞬间归于死寂。
宿流峥龇牙咧嘴地抬起头,眯着眼看向扶薇。
他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千言万语堵在他胸口,可他偏偏什么都想不起来,然后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嫂嫂瘦了啊。”
扶薇转过身,重新走回棺材。
梅姑目瞪口呆地望着宿流峥,整个人完全傻在那里。
“谁死了啊?”宿流峥忍着腿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流峥,你哥死了。”
宿流峥的脚步突然停顿,猛地转头,目如毒蛇般盯着说话的人。他眼中的凶狠浸着杀意。
“你哥才死了!”他咬牙切齿,愤怒地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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