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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蝗蝗啊)


不知何时,席家狂妄无状,无君无法的形象已深入民间,哪怕席家从来没像其他大族那样强占土地,随意买卖处置奴婢,但在大闰子民心中,他们是坏人,是不堪的毒瘤。
街上、行刑场上的狂欢与热闹,全都传不到中宫殿。中宫殿的大门紧闭,皇帝下令,阿抬大监亲自带人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出,包括皇后。
为什么会残忍至此,连见亲人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给她,原因席姜心里清楚,因为她昨夜狠狠得罪了皇上,她第一次羞辱了他。
他自觉屈尊降贵,亲自来哄她、安慰她,而她本该见好就收,温柔小意地回应他的好意。但席姜没有,一开始她被悲愤淹没,她质问他,拆穿他一切道貌岸然地解释。
再后来,她求他,用他们十年的情分苦苦哀求,哪怕家财充公发配边疆,只要留住性命就好。但他不答应,他只道:“相信朕,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为了你好。会过去的,时间会冲淡一切,你还有朕。”
席姜从未觉得他如此陌生,如此不可理喻。她不能理解,这说的是人话吗,她的至亲要死了,而他却说这一切都会过去,她有他就好了。
他以为他是谁,以为他的陪伴可以与他父兄的性命拿来比较,真真可笑,荒谬至及。
震惊诧异,不解无语过后,席姜冷冷地对宋戎说出:“宋澜序,你是不是搞错了,我真没爱你到那种地步,我的世界不是只有一个你。”
帝王当即就变了脸,室内落针可闻,一片死寂过后,宋戎阴着脸,冷着眉眼地走出中宫殿,气到极致地对中宫下了封门令。
席姜怕了,服了软,但她出不去,自然也见不到皇上,只有阿抬肯帮她传话,待阿抬回来,隔着中宫殿厚重大门的细小门缝,他带回的消息是,皇上今日极其忙碌。
早朝过后连午膳都是与留下议事的几位大臣一同食用的,席间还在议事,不许任何人打扰。
阿抬自述,午膳过后皇上也没有休息,直接开始了午朝。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后面的话不用说,就算午朝下了皇上有时间了,一切也都没用了,该行的刑早就行完了。
是以,席姜没有见到父兄的最后一面,而宋戎没觉得不妥,更不会感到内疚,他反而觉得这对她来说是为最好,那样的场面看了只会在心里留下阴影,何苦去做损心耗脉伤身体的事。
从那天起,帝后关系迎来了新的模式,冷得能结出冰花来。
可这在某些人眼里还不够,因为席姜有儿子,她的儿子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
太后不愧是老者,多活了些年,她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她让武贵妃领悟到了什么,同样倾盆大雨的日子,席姜失去了儿子。
一阵雨滴声拉回了一抹幽魂的思绪,外面下雨了。
席姜强行把记忆推开,回到现实中来。她眼中泛着波澜,在知道可以去到死门彼端见亲人,她的心思大部分都扑在了上面。她当然还是想要宋戎死,可她现在做不到,一个魂魄原来是做不到向仇人复仇的。
可此刻,她想要再试试。
也许是她没有掌握方法,毕竟她也才当上鬼,一切都在探索中。她转头去看宋戎,他已更好衣躺下准备午憩了。
他睡觉一向没有声音,但睡眠很轻,有点动静就会醒。席姜无法从他面上看出他是否睡着,等了一会儿,看宋戎已多时不动,席姜起身走近他,她要试试,在他睡着最没防备时她有没有下手的机会。
席姜先是试着拿起桌几上的花瓶,作为武器这个可以砸死人,但她哪怕带着回忆里残存的愤怒与气势,依然拿不起东西来。
她不死心,伸出双手朝着宋戎的脖子掐去,不行,没有用。他睡得好好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忽然一阵雷声响起,席姜住了手,宋戎也被这雷声惊醒。
宋戎看不见席姜,他楞楞地看着窗外,看着越下越大的雨和一下子昏暗起来的天色。
席姜的身体开始发抖,她匆忙地躲到屋子角落里,蹲下缩了起来。两次至痛时刻都发生在大雨倾盆的日子,这种恐惧与殇痕印在了她的骨头里。哪怕现在她死了成了幽魂,也无济于事,她的感受没有减轻一点。
“对不起,对不起,阿娘对不起你们,爹爹,对不起……”席姜团成一团抱着自己,嘴里喃喃着。
与此同时,宋戎大声唤道:“来人!”
申承望赶忙入内,听皇上道:“皇后不喜雨天,你带上人带上明笼,去中宫殿挂起来照亮用,多多益善。”
皇上好似忘了他给中宫殿下了禁门令,申承望主动请了令牌。这时阿抬还没有回来,他想着正好,有了令牌好办事一些。
申承望正要去办差事,忽见皇上看了一眼窗外后,拿起笔来在写写画画着什么,神色有些哀伤。
他忽然想到什么,这样下去也不是事,皇上把中宫殿封了,何尝不是封闭了自己的心门来逃避现实。还是要让他走出去,亲眼去看看才好。若是阿抬动作快一些,皇上看到娘娘躺在冰棺里,也许就会被眼前的现实打醒。
于是他对皇上道:“陛下,您这都醒了,不如坐上龙撵亲自过去娘娘那里。娘娘见了您,自不会再惧这鬼天气了。”
宋戎握笔的手一顿,待重新起笔他道:“这种天气,她是不愿见朕的。你静静地去悄悄地回,不要打扰到她,不要惹到她。”

申承望去了,外面的雷声渐渐住了。
不知怎的,宋戎碰倒了笔洗,突兀的声响惊动到了席姜。她抬头一看,发出声音的是宋戎,席姜忽然就不抖了。
一股羞耻感涌上心头,她如今做这个样子给谁看,大错已经铸成,她对亲人所犯下的罪就算是把仇人都杀了也偿还不了,她没有资格软弱,她如果连个雨天的心魔都战胜不了,不用别人,她自己都会鄙视唾弃自己的。
席姜不再蜷着身子,她抹了一把已无法流下泪水的面庞,站了起来。她朝窗前走去,大雨哗哗地下,一声声地敲打在她心上。
不是不惧,并不坦然,痛殇没有消失,阴影依然在伴,但她学会了隐忍。学着像宋戎那样不动声色,把真实情绪隐于平静的面目下,让别人看不穿摸不透。
忽然脑中冒出一个想法,难怪天意不渡她,她根本没有从教训中学到东西,若是她真的大彻大悟,她就该计划得更周密,行事更谨慎,决不给宋戎在她刀下活命的机会。
真是天不可欺吗?祂老人家看出来了吧,她的大开杀戎里,有着一起毁灭的逃避心态。她可能一开始就不相信自己能做到吧,做到亲手杀死一个帝王。
细想自己这一生,表面看能文能武,善骑善射,但也真的被父兄宠坏了。内心缺乏力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也好,虽然她死了不能再做什么,但不能离去的时日里,可以让她看清自己的弱点与不足,若有来生她不要再做席姜,一个害死父兄,保护不了儿女的空名皇后。
这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大雨变成小雨最终停了下来。席姜全程站在窗前,看着天晴。她在想一个问题,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
她杀了四位妃嫔,每一个身后都牵扯着一个士族大家。这些家族加起来虽没有一个席家让宋戎头疼,但忌惮总是有的,开国皇帝与外臣之间的博弈从来没有停过。
出事以来,她几乎一直跟在宋戎身边,他并没有特意让人封锁消息,也没有同阿抬商议过任何应对四大士族的举措。
可半个皇宫的人都亲眼目睹了四妃之死,若没有及时封锁消息,恐用不了多久,外面的人就该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届时,武钟钱柳四家会做何举动呢?
宋戎最怕的就是士族外臣的结盟,他一直做的就是要他们互相争斗、互相制衡,仰仗皇权而活。
坐天下并不比打天下容易,这是宋戎曾亲口所言,想来这句该是他的真心话。
如今,四家的女儿皆被她这个没落皇后所杀,宋戎恐无法向四家交待,他该是怕四家联合起来借此事发难于他吧。
席姜被动留下,想来是可以见证宋戎会如何应对眼前的乱局。席姜竟有些期待,她实在猜不透现在的宋戎,她感叹也难怪这一生终是没能赢了他。
席姜还没有意识到,能从比自己强的敌人那里学东西,她就已经是在进步了,没有辜负死后还能观察人间的这个机会。
席姜再看宋戎时,眼中带了审视,他是胜者是赢家,事实就是她席家在他手上满盘皆输,且输得惨烈。
被盯着无所知的宋戎,从申承望提出他可以亲自去中宫殿安慰惧怕雨天的皇后开始,他就魂不守舍。
他不明白心里的那股惧怕从何而来,争夺天下时他经历过三场生死大战,他从来没怕过,天下豪杰,就算不成功死在路上又有何惧。
席家势大,挟恩自持时他也没有怕过,拔掉解决了就好。私事上,他的所做所为让皇后与他闹了别扭,也不过是给他添了一阵的烦恼,都不是问题,无论怎样,她那样地爱他,她不会离开他的。
可心头就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恐惧,甚至心慌到把那么重的笔洗都打翻了。
从申承望离开,他就时不时地朝门外看,心里默道,怎么去了那么久,中宫殿离得又不远,这会儿雨都停了,人却还没有回来复命。
总之,是心不在焉,是心慌意乱。
而那边中宫殿门口,因为皇上的命令,内侍卫在看守大门。
阿抬先是去了一趟内侍卫营,布令后才去取了寒冰棺,这会儿正被拦在了中宫殿外。
内侍卫虽是他的手下,也不敢违背皇令。
阿抬只得按之前想好的,只要求把冰棺放进去,然后通知里面的奴婢做什么就好。
内侍官还在犹豫之际,申承望带着手谕来了。
中宫殿的大门重新打了开来,阿抬与申承望一同进入。
阿抬看见申承望一行手中皆提了明笼,再看了眼天气,他不用问也知皇上派人过来做什么。
二人之间无话,各自朝两个方向走去。
阿抬向着更深的院子走去,这里是中宫殿正殿。他在内室前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牡丹作画的双菱门,久久注视。直到门内忽然出现脚步声,他才伸手推开了房门。
房门一开,阿抬与察觉屋外动静出来查看的婢女面面相对。是吟秋,她与咏春都醒了过来。只是发现天变了,她们的主子没了。能打听到的消息很杂很少,加上皇上封了中宫殿,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们还是一头雾水。
吟秋给大监行礼,未等阿抬开口,她与走过来的咏春一同跪下急道:“大人,娘娘不能一直这样躺在这里啊,奴婢已将窗户全部打开,两三日内这样还可,但时间再长恐损娘娘圣颜。”
此刻,真相远没有妥善安置好娘娘来得重要。
阿抬向身后一挥手,一口似棺非棺的东西被抬了进来。中宫殿内室极宽敞,倒是能放下此物。
“此物为蛊家寒冰棺,可保人身百年不腐。你二人侍候娘娘,入棺前不要有遗漏。”
咏春与吟秋闻言面色一松,待看到床榻上的皇后娘娘,又尽显哀色。她们何尝不知娘娘为何会弄昏她二人,心下感念娘娘的同时又为她不值。
她二人未看到皇上发癔症的样子,只以为皇上连死人都不放过,不入殓不发丧,羞辱一国之母至此。
可这些都只能咽到肚子里,不仅不能言说一句,连面上都不能显现出来,在阿抬大监来之前,她二人正想着要如何闯出去,去求一求可以求的关系,若能求得见皇上一面为娘娘陈词,也不枉她们跟了娘娘一场。
二人醒来后,就已重新给皇后梳洗了一番,比起被申大总管临时抓来的奴婢,可谓细心了很多。此刻看上去,皇后娘娘面容真如皇上所说只是睡着了,一副恬静安然的样子。
侍候娘娘梳洗整妆不难,但要如何把娘娘放进冰棺中,二婢可犯了难。娘娘倒是没有多重,把人放进棺中,二人合力也不是完不成,但要体面地放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就在二婢不知如何下手时,阿抬在身后问:“可整理妥当?”
吟秋道:“已细心打理过,全部都妥当了。”
语闭,就见大监直接走上前,伸出双手把娘娘横抱起来,稳稳地朝寒冰棺走去。咏春与吟秋跟上,才一靠近冰棺就感受到了阵阵寒气,如三九天里从屋内走到了屋外一般。
阿抬在棺前停下了脚步,他低头朝怀中人看去,这不是他第一次离她这样近。她可能都忘了,但他却一直记得。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了,那时皇上还只是督主,她也只还是席家小姐。在她追督主的时候,有一次她认错了人,把他认作了督主,惦着脚从他身后蒙住了他的眼晴。
那是个冬日,她的小手冰凉,凉得他一哆嗦。她身上的气息很独特,从她覆上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是她。纵容自己沉迷了一瞬,他就回身拱手弓下了身子。
可待她走后,督主还是罚了他,那也是督主第一次罚他。督主给的理由是他不该失了警觉,这次只是个没有威胁的女子,若下次来的是欲行不轨之人,他就算是失职了。
从那时开始,他隐隐明白了督主在对待席家小姐时的口不对心,明明不能接受席家小姐与别的男人有所接触,却不动声色,不能容忍到找了个并没有说服力的理由来对他施以惩罚,如今他身上还留有惩戒的疤痕。

“大人?”吟秋的声音打断了阿抬的回忆。
阿抬收回心神,目光没有离开皇后娘娘的脸,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入了寒冰棺,然后慢慢地松了手。
忽然他厉声道:“都出去。”
吟秋与咏春本能地没动,但一见到大监回过头来的眼神,二人还是出去了。
阿抬的身子些微抖动,但他克制住了,他告诉自己,他不能让娘娘身上带着那截残箭躺在这里。
他无冒犯之意,他是不忍娘娘遗容有损。事实上,阿抬确实没有任何冒失之举,他只是拔出了席姜心脏里残余的木箭,尽可能的不碰到她。
吟秋与咏春等待的时间不长,阿抬唤她们进去。
他声音有些低沉:“你二人守在这里,待得皇令前,不得让人进入、碰触。”
“是,奴婢遵命。”
阿抬与申承望办完各自的事,前后脚回到养怡殿。
宋戎看到申承望回来,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申承望赶忙回道:“陛下放心,一切赶在雨停前都办好了。”
宋戎问:“可有打扰到皇后?”
申承望:“不曾惊扰到娘娘,奴婢们仔细着呢。”
宋戎点点头,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传令道:“今日朕这里的晚膳,给皇后送一份去。”
申承望自是遵从,也不知这场戏要演到什么时候。
待申承望出了内殿,来到廊下与阿抬肩并肩,他无奈道:“看来睡过一觉还是没有清醒过来,一会儿我还得跑一趟,去送膳。”
阿抬道:“你本就不该有什么期待。”
申承望:“此话怎讲?”
阿抬:“以前让你去送明笼,何曾怕你会打扰到娘娘,每次不都是要细细禀来娘娘在雨天里的情况。”
申承望耷拉的眼皮抬了起来,又听阿抬喃喃着道了一句:“陛下刚才问了你那许多,唯独没问一句娘娘是否已睡醒。”
申承望眼晴瞪了起来:“这,这,唉,可说的呢。不过这是不是也说明,咱们陛下心紧儿里是明白的。”
阿抬不言,不理他了。
这一日,皇宫里发生了大事,死了那么的妃嫔,甚至皇后也在其中,但这一日终要过去。
到了晚上,皇上按时就寝,最近有一段时日了,皇上都是宿在养怡殿,没有去任何妃嫔的屋子,也没有召人过来侍寝,今夜也是如此。
申承望小心仔细地侍候着皇上,暗戳戳地觑着皇上的脸色,真是一点异常都看不出来,好像白日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发的一场幻梦。
申承望把龙榻上的帷幔轻轻放下,屋中火烛悄声灭掉,不发生一点儿声音地步出内室,他在心中祈祷,老天保佑,明日一觉醒来,愿皇上能恢复清明,一切都正常起来。
本来按值不是申承望守夜的,但今日情况特殊,他不亲自盯着属实不放心,万一皇上半夜里有个什么情况,他好第一时间知晓。
申承望不敢闭眼,神经一直是惊着的,全寝宫一整夜都很安静,皇上连起夜都没有,似乎睡得很好。事实是,宋戎确实睡得很好,他一夜无梦,依旧在每日该醒来的时辰自然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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