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明曜极熟悉那人,不过只是一眼,便立刻失声道:“素晖姐姐?!”
话音落定,那水中的倒影抬头朝明曜直直望来,那双星眸中含了几分错愕,先是蹙着眉朝云咎看了一眼,再又立刻落回了明曜身上。
素晖打量着明曜的脸,水波微澜,她的目光似乎也跟着颤抖起来,片刻后,她抬手朝明曜招了招:“来。”
明曜没有过多思索,立刻提起裙摆渡水而去。
在她双足踩入水中的下一瞬,周遭空间似被轻巧翻转,湖面之下的空间几乎成为了现实——若明曜没有一头撞在素晖雾化的身体上。
素晖一边忙不迭地后退,一边试图去挽明曜的手臂,语气欣喜又忧愁:“小明?是你?真的是你?!”
明曜一听到她的声音,眼泪几乎要涌出来了,她喉咙一紧,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差点哭着喊出来:“我快记不得了!素晖姐姐!我真的快记不得之前的事情了!”
素晖同样穿梭了数个世界,何尝不理解明曜此刻的心情?她伸出手,似是想要将明曜拥入怀中,却无奈已成残魂,只满眼怜惜地看着她:“明曜,不能忘。你一定要记得……你不属于玄霜境,只有记得,我们才有机会出去。”
明曜胡乱地抹着眼泪点头,好容易平静下来,她上下打量素晖此刻的身体,才发现眼前这竟然只是一抹残魂。
明曜怔然道:“你如今……为何会变成这样?”
素晖无奈地摇了摇头:“进入玄霜境之后,我又被天道投入了好几轮情劫,我猜想祂是想将我困在情劫中,直到我忘记原本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重新封神,为他所用。”
她伸手拉起衣袖,白皙如玉的小臂上,赫然留着一道被堕神之力灼伤的黑色伤疤,触目惊心——竟是“玄霜幻境”四字。
明曜望着那伤疤,许久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倒是素晖放下衣袖,无所谓地笑了笑,接着道:“可惜让祂失望了。如你一样,我确实在一次次情劫之后忘了很多。但因为有这道伤疤的提醒,我始终保持着清醒。”
“直到来到这个世界时……我已经成为堕神,并陷入了云咎的追杀之中。”
明曜声音发涩:“所以你这样……是这个世界的云咎害的?”
素晖却纠正道:“是这个世界的云咎放过了我。”
明曜愕然:“什么?”
素晖对明曜笑了一下:“云咎看到我手臂上的疤痕,没有过多追问,却锁住了我一道残魂。只要这道魂魄不散,我就不会继续穿梭去其他世界。并且他这样做,应当是瞒着天道行事的。”
素晖道:“即便不是原本那个世界的云咎,他依旧很聪明啊。我想……他应当是猜到了什么,才会将你带来见我。”
明曜没料到这一点,沉默了须臾才道:“素晖姐姐,你觉得……这个世界的云咎值得信任吗?我的意思是……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玄霜境各个世界的云咎……都是天道捏造出来的怪物而已。”
素晖怔了一霎,似乎想到了什么,望着明曜的目光越发怜惜:“你在之前那几个世界……都经历了什么啊。”
明曜垂下手,从袖中摸出那张写满了鬼画符的宣纸递给素晖。
素晖蹙着眉仔细辨认,越看越是惊愕,许久之后才喃喃道:“原来不是你……原来祂竟是将阵眼,押在了云咎身上。”
她抬眼望向明曜,正色道:“不是怪物……是云咎从一开始,就全部都忘了。在玄霜境中,他成为了天道的一部分。”
第116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 明曜只怔怔站在素晖残魂面前,看她双唇开合,面色凝重地同自己讲了许多, 却几乎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素晖见状,于心不忍地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 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就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吧。玄霜境中的各个世界都不同, 其中所承载的信息也着实真假难辨。明曜,你只管珍重自身, 若我们之后再有机会相见, 说不定会有更多线索呢。”
素晖残魂安慰完明曜,自己也变得有些疲惫,连带着通身魂光都暗淡了几分。
明曜抿着唇静静看向她, 两人相见难得,她本该也向素晖说些勉励之语, 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她垂着眼, 沉默着点了点头,兀自离去。
水泽边, 云咎负手等了明曜许久, 见她终于出来,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先抬手隐去了水泽结界。
湖泊中的倒影重归正常, 素晖的身影消失, 取而代之的,却是云咎和明曜那并肩而立的憧憧身影。
明曜沉默了片刻, 蹲下身,探手点了点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问他道:“素晖姐姐的残魂,可以维持多久不散?”
云咎道:“只要她在这片水泽结界之中,便没那么容易散去。”
明曜点了点头,同来时一样,跟着云咎的脚步离开。
她没有开口的意思,云咎便也不问她和素晖讲了什么,两人之间的气氛过于压抑,明曜走在云咎身后,忍不住抬头,小心翼翼地将目光落到他后肩。
耳畔,又响起素晖方才的声音。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天道囚人进入玄霜境并吞噬其力量,也是有一定限度的。不然凭祂对力量的渴求,恐怕早在我堕神之时,便会强行使用玄霜境将我吞噬。”
“此次西崇山上发生之事,必然引起天道忌惮,以防其阴谋泄露,祂才不得不得一下子强行将我们一同囚入玄霜境。可光是将我们囚入此间并不够——就像蟒吞象,吃得进,还得消化得了,不被迫吐出来。”
“此事的关键,就在我刚刚所说的阵眼身上。若将玄霜境看做一处普通的阵法空间,那其阵眼的作用,就是维持整个空间的平衡。若某个世界出现了对天道不利的动荡,那阵眼便会立刻生效,先行解决一切。”
在玄霜境的世界中,所谓“对天道不利的动荡”,要么是入境者在玄霜境中察觉到了天道的软肋,要么是有足以威胁到玄霜境平衡的力量即将出现。
在素晖看来,明曜穿梭的这几个世界,之所以会被云咎以如此突兀的灭世执法终结,一是天道想借此暴虐不堪、血流成河之景击溃明曜的精神,二便是在这些世界中,一定出现了天道忌惮被人察觉之事。
而明曜却觉得……还有第三点。
几乎在每个世界被毁灭之时……她都有涅槃重生的可能。
在那些被云咎一箭穿心,被神火化为飞灰的绝望散去后。若她仍存在于那个被天道毁灭的世界里,她一定有可能涅槃并继承煜初全部的力量。
那种力量,是否足以威胁到玄霜境的平衡呢?
明曜一步步踩着云咎走过的山道向前,垂着头,默默地想:这个世界正常来讲,并不会那么快结束……或许我能……背着云咎偷偷尝试一下。
可此心念一出,身前的男人却仿佛觉察到什么般停下了脚步,他回身望向他,墨色的眼眸低垂,带着凉凉的疏离:“你在想什么?”
明曜瞬间停下脚步,她攥起拳,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云咎的问题。
云咎深深看了她一眼:“明曜,不管你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此刻你既已在我身边,我便不会轻易放你离开。”
“所以,莫生无望之念。”
明曜与云咎相隔一丈有余,她仰头看着他冷淡的眉眼,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抗辩。
那种依依无言的样子,却莫名使云咎的心脏空落落地坠了下去。他上前握住明曜的手腕,拉着她一路走回神殿,结界在二人身后一层层铺开,天罗地网,像是无处不在的浓雾。
寝殿宫门开合,云咎松开明曜的手腕,正要离去时,衣袖却被明曜轻轻拉了一下,他回头望向她,却见少女朝他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来。
衣袖如流水般自明曜掌心滑落,她并没有挽留,仿佛只是不小心触到了那一角布料。
云咎敛目转身,宫门随着他的离去缓缓合拢,他静静瞧着,心底却不知为何生出了隐约的不安。
宫门那头,明曜在案前缓缓坐下,等了片刻,才从身后抽出一根尖长带刺的枝条。她抬起手臂,露出一段光洁的皮肤,深深吸气,将那枝条上的尖刺抵上了小臂。
伴随着一瞬的刺痛,一串血珠从细小的伤口间滚落,明曜伸指接住两滴,纤眉微蹙,抬手瞬间,在腕后两寸落下了两个字。
她的动作很快也很稳,然而利刺划破皮肤所带来的刺痛,还是令她后背都泌出了冷汗。
明曜咬着唇,用一旁备着的绢布包住伤口,捏起那根从山中带回来树枝细细打量起来。
那枝上最长的尖刺也仅有半寸,若只是在臂上刺个字倒还算顺手,可要是想靠这小刺自伤涅槃,恐怕是痴人说梦了。
明曜在房中走了一圈,不出所料,房中一切陈设都是精挑细选,几件易碎的摆件都被施了术法,不仅落地不碎,甚至连半点声响都没有。而普通瓷质茶具,甚至用完之后便立刻被神侍收好,连过手的机会寻不到。
明曜沉了一口气,将那树枝压在桌下,试图借力将其折断,她手腕伤口不深,但依旧疼得不好使劲,因此颇费了些功夫。
然正在此时,门外却忽地又传来一阵不缓的脚步。明曜心头一紧,忍着腕上刺痛将那树枝抽出,勉强在纱帐被掀开前一刻,将其藏到了床下。
“你……”明曜坐直身子,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将手藏于后背,小小喊了声,“云咎。”
云咎去而复返,心中的不安却并没有因为重新看到明曜而消散。
他皱着眉,看着明曜的眼神,简直像是看着一道无解的难题。
明曜紧张地坐在榻上,努力摆出一副茫然而困倦的神情:“您还有什么事吗?我困了。”
云咎移开目光,平静道:“我已命人备水洗漱,今夜起我宿你处。”
明曜闻言,心头大乱,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那句“不可以”吞了回去。
“不许反对,”云咎看着她怔然而无措的神情,心情稍稍好了些,他抬手摸了摸明曜的头,低声道,“不做什么,只是想陪陪你。”
准确来讲,他这些天里生出的那种……一旦看不见她就要心慌的毛病,或许更需要明曜来陪陪他才对。
明曜闻言,知道自己这次是没法拒绝了,她有些无措地咬了咬牙,勉强道:“我不需要神侍服侍沐浴。”
云咎瞟了她一眼,低声道:“我命她们在屏风外候着。”
明曜干巴巴地道:“我……也不需要太多人候着……我自己可以。”
云咎道:“听话。”
“我不太习惯……”明曜强忍着触碰伤口的冲动,有些为难地蹙了蹙眉,小声嘟囔道,“洗个澡又不会跑。”
云咎挑起眉,似乎有些惊讶她说这样的话,两人对视一眼,最后倒是云咎先笑起来,他将手递到明曜面前将她拉起来,妥协般道:“好吧。”
明曜垂眼看了看他的手,没去握,倒是自顾自地下了床。
云咎微怔,目光扫过明曜的衣袖,看不出什么端倪,却总觉得不对劲。
没有神侍隔着屏风侍候,虽然时间用得久了一些,但明曜也勉强算是完成了洗漱沐浴,并没有被人察觉到手臂上的伤痕。
等到她重新回了寝殿,榻前层层垂帐已被人放了下来。云咎坐在榻上看书,听到她的脚步,抬手掀帘朝她望来,他似也刚刚结束沐浴,墨发微潮,了了几缕半挡着额前浅金色的神印,显得神圣而鲜活。
明曜盯着他的前额,琥珀色的眼眸微动,俯身上榻,鬼使神差地坐在云咎身旁,将他那几缕湿发拨开了些。
云咎抬眼看着明曜的眼神,从中读出了很明显的心疼和难过,他心尖动了一下,似被她这样的眼神刺痛了。
“你……怎么了?”他拉住明曜的手,涩意和欣喜在心中控制不住地翻涌,“你从前,并不曾这样看过我。”
好像她真的在爱他一样。
明曜一怔,她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中,自己曾是如何与云咎相处的,但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却总使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她曾欺骗过云咎的感情一样。
明曜眨了眨眼,自认为自己干不出这样的事,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结结巴巴:“是、是吗?”
云咎定定看了她好久才道:“在你的那个世界里,我们是怎样相处的?”
明曜失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然而就在此刻,明曜小臂上缠绕的绢布被一只手扯松,沾着鲜血的白绢从袖口轻飘飘地落到榻上。
云咎拉着她手臂抬至眼下——原本如瓷如玉的腕下,几道未曾结痂的伤痕,断断续续,惊心触目。
刻着他的名字。
云咎盯着明曜小臂上的那个血印子, 明曜盯着云咎的眼睛。
——那双沉黑的漆瞳之中,似闪过一瞬难以置信的惊愕,然后被一层狂风骤雨般的哀恸瞬间覆盖。
明曜怔怔望着云咎, 想起素晖跟她说的那些话。
作为玄霜境的阵眼,天道给予了云咎足以平衡玄霜境世界的力量,但与此同时, 也花了很大的力气,混淆了云咎在原世界的记忆——祂需要确保, 云咎在玄霜境中,是绝对忠于自己的。
这也就意味着, 眼前的云咎, 和原世界的云咎确实是同一个人……但也的确不尽相同。
明曜不知道自己还能信任他几分。
云咎望着明曜手臂上的那个名字,心中如掀惊涛骇浪,可话到唇边, 却只问:“为什么?”
明曜轻轻眨了眨眼——伴随着一个个世界的穿梭,她的记忆也逐渐模糊, 她曾想过将所有线索记在纸上带走, 可素晖却告诉她这招全然行不通, 在各个世界里,她的身份会变、衣着会变, 除了灵魂和躯体之外, 其他的一切都是带不走的,哪怕只是一张纸。
唯一的方法,就是像素晖那样, 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某个最重要的消息。
在用刺破皮肤之前, 明曜曾想过无数个能够透露一星半点线索的词语,但抬手的瞬间, 脑海里仅剩的词,便只剩云咎的名字。
该是怎样的关系,才会将对方的姓名用这种方式留在身上?
明曜想,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在某次穿梭中忘记了一切,真的将云咎当做了殊途陌路的执法神,那这个伤痕的存在,便至少能让她找到某个探索的方向。
她轻轻出了一口气,认真地回答道:“因为我不想忘记。”
云咎放下她的手,整个人活像被天雷劈过似的,动作僵硬,神情也带着说不出的怔然。
“所以……你是真的爱我……”他沉默良久,在开口时仍然踌躇,“如果你在之前的那个世界是爱我的……为什么在这里……便不能了?”
事到如今,一切或许说开了更好,明曜扯下衣袖,朝云咎笑了笑,两个人挨在榻上,像是随意谈天的好友。
明曜问:“你和……这个世界的我,发生过什么?”
此情此景,好似有点过于荒诞了,明曜强压着上扬的嘴角,云咎也有些不自在地回避了这个话题:“在你那个世界……你在我和北冥之间,选了谁?”
明曜微微一怔,想起云咎在魔渊峡谷中向她承诺的誓言,轻声道:“事实上……我没有做这个选择。”
她望向这个世界的云咎,眉眼俱弯:“在我的那个世界中,你和北冥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你我一起选择了北冥。”
云咎望着少女温柔明亮的双眼,那个瞬间,似乎听到自己的某片灵魂开始燃烧。
他的意识逐渐空白,口中却仍不受控地继续与明曜对话:“也就是说,在那个世界,魔族被赦免了?你是怎么做的?”
明曜平静地摇了摇头:“魔族无罪,不需要被赦免、被宽恕。”
云咎皱起眉,魂魄的灼烫感更加强烈,他起身下榻,冷然望着明曜:“荒唐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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