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曜微怔,目光有些难过:“在我的世界,你能和魔族共情,也察觉了天道的私心与阴谋,你选择站在孱弱却正确的阵营……这或许就是两个世界最大的不同。”
云咎定住,足下像是生出了根,他听到自己的灵魂在大火中叫嚣着“多跟她说说话”“她说的才是对的”,可不过须臾,那毁天灭地般的烈焰便瞬间吞噬了那些声音。
云咎扯了扯嘴角,伸手拉着明曜的衣襟,将其拖到自己身前,音色冰冷幽深:“可你现在,在我的世界。”
明曜瞳孔一缩,几乎从云咎的眼眸中看到天道难以名状的影子,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脑海中再次回荡开素晖的那句“在玄霜境中,他成为了天道的一部分”。
明曜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了云咎,那动作太重,像是急于躲开某种污秽之物,致使云咎都被推得后退了半步。
云咎看着身前的少女缩在榻旁,凝着陌生而警惕的目光打量自己,心中酸涩,想要安抚些什么,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伏下来。
他手指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着……下一瞬,床榻之下,一截细长带刺的木枝落到了他的掌心。
云咎嗅到其上鲜血的气息,眸光一凝,握着那枝条,轻轻抵住明曜的下巴。
他对上她颤抖的双眸,眼底笑意冷淡:“在我的世界,知道害怕,知道臣服,才是对的。”
明曜死死凝着云咎的双眸,眼睁睁看着他指尖燃起神火,将木枝烧得一干二净。他转身就走,那背影极孤凉、极森冷,与云咎惯常的气质大相径庭。
明曜半跪在榻上,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忽然大喊:“云咎!快想起来!你被祂控制了!你被天道控……”
寝宫大门轰然大开,云咎的背影乍然消散。明曜双目圆睁,不可思议地僵在榻上,身体全然无法动弹!
门外的天色,在须臾间由暗转明、日升月落,仿佛刹那之间,便蹉跎了无数个四季。
外界的光阴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明曜心脏不堪重负地一阵绞痛——她又能动了,可第一反应,竟是先张口呕出了一口血!
接下来,是身体内所有脏器都开始抽痛,明曜屈着身子,疼痛过后又有几口污血控制不住地泛上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勉强支撑着下地时,竟然全身无一处不酸痛乏力。
明曜勉强走到门口,扶着门框朝屋外一望——春山依旧,庭前花树,却已枯败。
世间万物皆有终时,然神域春山上的树木,却并不会轻易枯败……除非神域正神陨落,或是千年忽逝,自然衰亡。
明曜睁大了双眼,挪着身子朝宫外走去,入眼的山林总体算是苍翠,可绿树之中,也有枯朽之木。
眼前这一幕,像极了明曜在梦魇中见到的……云咎陨落之后的西崇山。
明曜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腹内脏器又是几阵绞痛。
怎会如此?!
莫非是因为……她对云咎喊出了那句有关于天道的话,打乱了玄霜境世界的秩序,才使这个世界的时间推移到了这个节点?
明曜朝宫外走了几步,日光晃眼,不过刚走了几步,她却感到自己全身失了力,她靠在枯树旁坐了下来,一回头,却见原本的神殿也在须臾间倾覆,消散无踪。
明曜刹那怔在当场。
她垂着头,拉开衣袖——之前方还鲜血淋漓的伤口,此刻却只剩下了几道稍浅于肤色的疤痕。
片刻之前的那段光阴,果然时过境迁。
只是不知道,天道将这个世界推移至此节点,而不是如之前那般直接结束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明曜盘坐在树下,努力回忆着梦魇中的那些画面——在这个世界中,她后来怎么样了?
刺痛又自识海中泛起,无数早已成为回忆的玄霜境世界在她脑海中纠缠,仿佛一团缠绕不散的死结。
明曜想着想着,竟然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恐怕这个世界结束后,她便极有可能……要彻底忘记过去的一切了。
春去秋来,失去主神的西崇山又不知过了多久。
明曜化归本相,在寻找了那片藏着素晖残魂的水泽无果后,又重新回到了枯树上。
她一边整理着杂乱的回忆,一边等待着这个世界的终结,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似也成为了一具枯木。
幸好山中生灵还有许多开了智的,它们绕着那枯树竭力攀援生长,也算给她撑起了一片绿荫。
某天,在那片绿荫和那棵枯木之下,明曜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鬼,可惜面色煞白,眉宇间鬼气冲天。明曜歪头看着她,觉得似曾相识,但又说不上何处见过。
却隐约觉得,自己等的……这个世界的结局,或许就在此处。
那女鬼想要转世,不知为何竟找到她,向她询问自己转世的机缘。
明曜摇头失笑,不知道对方是从何处听说自己有勘破过去未来的能力。
她……有吗?
蓝鸟围着女鬼飞了几圈,便没什么力气地落回地上,须臾,银发的少女出现在枯树之下。
明曜歪着头,带了点神力的手试探着伸向那女鬼的额头。
片刻之后,她刺痛了许久许久的识海,终于平静了下来,那些看不清、理不清的记忆线团之上,出现了眼前这女鬼的前世与将来。
原来我是有力量的,明曜想,原来我真的可以看到他人的过去未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人尽皆知,而她自己却忘记了。
“我……可以帮你。”明曜道。
那女鬼笑开,苍白而清艳的面容因这份笑意而显得分外夺目。明曜怔怔看着她的笑,血肉似乎都回温几分。
——这种感觉多久没有过了?鲜活的、实在的,存活在世间的感觉。
女鬼俯身朝她作礼:“承明曜君大恩,若有可回报之处,姜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想离开,”明曜眨了眨眼,许久后才道,“我想去北冥。”
第118章
姜凝将明曜带到荒幕, 在这个世界,北冥荒幕依旧是多年不变的混沌黑暗,毫无生命的迹象。
这是一种比来时遇见的各种深海妖兽, 更令人恐惧的荒芜,姜凝站在荒幕前视线微沉,抬步前像是做了一番沉重的心理准备。
明曜按着她的肩膀摇头笑了笑:“到这就可以了, 谢谢你。”
在本相之力所映射的过去未来之中,姜凝的一生着实跌宕起伏得令人叹息。明曜一路上并未与她产生过多交流, 但这自西崇山至北海的这一路艰难险阻,都是姜凝替她化解, 若此刻再让她涉足荒幕, 明曜着实会十分过意不去。
姜凝道:“本就是我有求于明曜君,自该有始有终,将您好好送至北冥, 又怎能半途而废?”
明曜将目光投向荒幕,想起当年她和冥沧、小龙神共同穿越荒幕的记忆, 这才切实意识到自己究竟遗忘了多少。
她垂下眼, 良久才道:“不是半途而废。此处……也是北冥的一部分。”
人鬼生于世间, 繁华如梦,生生世世困于红尘, 所求所苦与魔族大相径庭。若不曾亲眼所见, 又怎能相信这世上还有生灵诞于一无所有的虚无。
明曜问姜凝讨了一把匕首作为武器,再三道谢辞别之后,方兀自走入了荒幕。
她不知道自己会在北冥遇见什么, 更不知道这个世界将在何时终结, 甚至于置身黑暗后的一刹,她连自己是否能够顺利穿越荒幕都无法预测。
她和姜凝全然是两种人, 自出生开始,她便一直活在冥沧、云咎或是北冥亲族的庇护之下。她独自面对一切的岁月,满打满算,似也只有那在人间的一季。
不同于姜凝满身如铠甲般的坚韧,明曜觉得自己若要坚强一些,恐怕得将全身上下翻遍,才能寻到那么一点点勇气。
她不知道煜初为何会觉得,自己一定是覆灭天道的关键。
荒幕黑暗,无所尽头,明曜全身都被深海的寒意包裹,间或本相飞不动了,又化为人身艰难向前,时间的流逝在此处仿佛不存在,每一步都像是在原地徘徊。
明曜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在某个瞬间,忽然想起了冥沧。
杂乱无章的记忆中,出现了他所说的三个字——数心跳。
仿佛在记忆的沼泽中找到了某处抓手,明曜被黑暗吞噬到近乎萎靡的精神也随之一振,她环住自己的身体,在寂静的水声中开始数自己心跳的节拍。
分秒时日须臾流逝,明曜在无穷累积的心跳节拍中,逐渐理清了一些记忆。
她想起自己和小龙神坐在双头蛇身上的景象,那时冥沧说他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走出荒幕,明曜还觉得不可置信。
可当自己真正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才感觉到这是多么漫长难捱。
明曜不忍深想,五百年前,冥沧究竟是怎么独自走过荒幕的。
匕首紧紧贴在腰侧,仿佛是溺水者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一路上,明曜不时便会抬手抚一下那冰冷的刀鞘。她想,如果她的预感出错,北冥最终也不再有任何关于天道的秘密,她一定会这个世界结束之前,提前寻求涅槃的契机。
这念头支撑着明曜走了很多天,然而出乎她所料的,是接下去的整整一个月,她都不曾离开荒幕。
明曜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数错了,是不是自己根本没有走对方向,甚至在原地打转。
连日来积攒的点滴绝望汇聚成川,在明曜反应过来这个事实之后,一下子将她打得溃不成军。
当年冥沧带她穿越荒幕的时候,明确跟她说他曾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
然而如今,她在荒幕中停留的时间只会比那时更长。
会不会……她根本走不出这里?
明曜下意识握住匕首,然而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她并没有从那冰冷的尖刀上获得更多的力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芜的恐惧。
在寂静的水声中,明曜颤抖着抽出了那把匕首。
寒刃的凉意在颈侧跗骨难驱,黑暗和寂静抽丝剥茧般,能令人同时丧失求生和求死的勇气,明曜死死握着匕首,直到掌心沁出冷汗。
她一遍遍想,如果不想困死在这的话,这次无论如何要下手了。
涅槃,或是再换一个世界。
最起码她能摆脱这片走不出去的黑暗了。
明曜扬手朝颈侧而去……
“这是在做什么?”忽然,一道声音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传来,不紧不慢,懒惰而轻佻,像是一个观戏的看客。
明曜手一抖,愣在原地,半晌才难以置信地开口:“冥、冥沧?”
那声音顿了顿,语调微扬,出乎意料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明曜心脏骤然加速,仿佛明白过来什么——冥沧在北冥,在荒幕边,正如他隔着荒幕能听到沈寒遮的心声,自己在荒幕中的心声,或许也被他捕捉到了!
明曜欣喜若狂,连忙道:“我还有多久才能出来?!”
冥沧的声音默了默,又恢复了原先的懒散:“你要是很想要出来,自然就出来了。”
当然想!她当然很想要出来!
明曜只觉得冥沧说了一句废话,于是又道:“我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不知道在这里哪个方向才是对的。”
冥沧的声音似笑非笑:“在荒幕,哪个方向都是对的。”
语毕,不论明曜再如何询问,就是不出声了。
这个世界的冥沧或许并没有和她有关的记忆,可听到哥哥熟悉的声音,明曜越发肯定自己来到北冥的决定没有错。
她一定能走出荒幕。
明曜收起匕首,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继续向前,这次,不过才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眼前水波变化,浓黑褪去,北冥昏暗的冰岩山脉隐隐出现在视线中。
明曜大松一口气,四顾冰原,在一个逼仄的乱石角落,与一位翘着腿半躺半坐的青年对上目光。
那青年一身黑氅,身形高大,如此躺下显得风流不羁,也似高山倾颓,赫然便是冥沧。
冥沧看着明曜,蛇瞳一闪,随即微挑起眉,笑开:“小丫头,我没诓你吧。”
明曜走到他身边,从善如流地在冥沧身边躺下了,定定望着眼前广袤混沌的荒幕:“辛苦了。”
冥沧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不怕生,坐直身子往旁边挪开些,道:“你这是在和自己说话?”
明曜看了看他:“也是在和你说。你第一次离开荒幕,一定更艰难吧。”
冥沧失笑一声,仰头叹道:“不会比现在更难了。”
明曜一怔:“可以跟我讲讲,北冥这段时间的事情吗?”
“这段时间?”冥沧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北冥不管是这段时间、上段时间,还是下段时间,都一如既往地无聊。在我从东海回来之后,这里就没有发生过几件特别的事,也没来过什么特别的人,仅从这里来北冥的,只有三个人。”
“三个……”明曜顺着冥沧的手指望向荒幕,心头一跳,“哪三个?”
冥沧道:“你、我,还有一个疯子。”
明曜忙道:“什么疯子?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冥沧曲腿起身,双手向后撑了个懒腰,道:“走吧。”
明曜跟着站起身:“去哪?”
“去见那个疯子。”冥沧说,“那疯子说,要是我不陪他说说话,世界就会崩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冥沧笑得喘不上气,明曜跟在他后面默默走着,一会儿想这个世界的哥哥似乎也不算很正常,一会儿又觉得那个疯子十分可疑,以至神情凝重,还没走两步就被冥沧重重拍了拍肩膀。
“小孩不要愁眉苦脸的,”他义正词严道,“要活泼。”
明曜拍开他的手:“我不是小孩子了。”
冥沧却道:“大人也可以活泼。”
明曜赶紧转开话题,问他怎么从东海又回来了。
冥沧沉默了一下,总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虽然看着面生,但却莫名很让人想要亲近,他本该好好回答她,然而自己能给出的答案却很像是糊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
明曜脚步一顿,抬头望向冥沧。
冥沧某种透出些许茫然:“应当是做了什么后悔的事情吧,不然我才不会把自己重新困回这里。”
“这么多年,没想过在出去吗?”明曜问。
冥沧却道:“我心里觉得……我就该在这。”
或许……眼前的冥沧并非原本就处于这个世界,而是也在这个世界中,逐渐失去记忆了。
明曜握住腰侧的匕首,那种无能为力的难受又泛了上来。
北冥广袤,两人走了许久,冥沧才终于将她带到一处洞口,两人甫一步入其中,眼前黑暗便被瞬间驱散。
明曜抬起头,只见山洞幽深,周遭冰石碰撞,无数根交错着的冰岩锁链自山洞顶部或地面延伸,一路拖曳至山洞深处。
而那些透明冰岩制成的锁链中却有浅金和墨色交织的神光,像是阴阳两极,对立却又融合,一路纠缠着照亮了漆黑的山洞。
明曜心脏不知为何,用力地在胸腔内挣扎起来。
冥沧原本脚步轻快地走在她身前,却不知何时,身后的小姑娘开始奔跑起来。她越过锁链一路朝洞内而去,银发被洞穴中的寒流冲得散开,像是一捧四散的蒲公英。
“别着急!也别乱跑!”冥沧操心地大喊起来。
声音在山洞回荡,山洞深处,被锁链束缚的那个疯子,却闻声忽而睁开眼,那双墨色的眸微微眯起、上移。
落到了眼前那个银发白裙的小姑娘脸上。
她站在他身下,错愕地仰头与他对视,她的衣袖裙摆因跑动而简单地叠起,小臂上的伤痕已经不太明显。
却依旧落着他的名字。
明曜呼吸急促,努力平复而不能,她似终于找到了这个世界的答案,然而更大的谜团却也在此刻露出冰山一角。
她涩声道:“为什么……要把自己囚在北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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