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抽过烟, 他的嗓音是沙哑的,带着浓重明显的颗粒感,比平日更低沉。
麦穗眉眼弯曲,笑看着他:“你呢,一个人关着灯抽烟, 心情不好?”
“没有。”谢冯笙如她预料般反驳摇头,“我会尽快上去的。”
知道他又在敷衍, 麦穗并未拆穿,却在谢冯笙迈开长腿,从她身侧经过时抬手,如同今日在医院时那样,扯住他的衣袖。
“你今天,没有什么想和我讲的吗?”
她的眼睛那么亮,专注地看过来,让谢冯笙尝试躲闪的企图破灭,无处遁形,只得用同样真挚的目光回应。
喉结上下滚了滚,男人嗓音温柔:“你要听我讲什么?”
到如此地步,他仍没忘记出言试探,在未得到满意答复前,决计不会将心意和盘托出。
麦穗许久没说话。
客厅里很安静,她听见谢冯笙比平日粗厚沉重的呼吸与心跳,犹豫着朝他迈了一步。
而后如同山城雨夜那般孤勇,踮起脚尖,在他唇角很轻地贴了贴。
离开前,捉弄人的坏心眼作祟,又伸出舌尖,在他的唇上舔舐一下,这才飞快远离。
脚后跟重新落回地面,麦穗远比上次表现得冷静,“不想直说,那这就当谢礼了,你应该能理解的。”
说完,麦穗转过身便要上楼。
左脚刚抬起,一只宽大手掌如约而至,擒住她的手腕,复又幽幽开口:“麦穗,你说明白,不然我理解不了。”
“谢总喜欢不懂装懂,我当然得积极配合。”麦穗故意与他对视,空着那只手的拇指与食指伸出,将对方攥住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这样的游戏对你来说才算有挑战性,对吗?”
“你找到了。”男人语气笃定。
麦穗眼睛眯了眯,好似平原上准备充足,随时要快速猛扑出去,精准锁定猎物的肉食食物链顶端动物。
她从不是和软温柔的性子,人前愿意摆出殷切顺从的假象,人后却敢面对面和他叫板。
“是啊,谢总,谢老板,你说我应该戴哪一个呢?”麦穗狡黠眨眨眼,尾音向上挑。
事情有了开端,却与拆开被服前先找到了线头不同。
谢冯笙垂下眼睑,修长骨感的手将腕表解下,随手扔在长桌上:“这要尊重你的意愿。”
又是一句模棱两可的答案。
麦穗眸色当即冷下来,眼皮发干发涩:“那就先在盒子里搁着吧。”
心情全然不似瞥见那个蓝色绒布方盒的第一眼愉悦,她动了动唇,本就蜷握的手收得更紧了,绷紧胳膊贴在纯棉裙摆边。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冯笙强硬拉过她的拳头,用掌心裹覆住,在沙发上落座,温声解释,“只是不知道该在哪个合适的时间,用怎样的理由交给你,索性放在那里等你自己发现。”
他说:“这是领证那天欠下的,如今终于补上了。”
“只是这样吗?”
沙发在背光的位置,两人抵肩而坐,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登记结婚那天,在窗口办理完一应手续,他们被另一位工作人员引去宣誓台,捧着红色稿纸继续作戏,在祝福的眼光里郑重许诺余生。
原本仪式到这里可以宣告圆满结束,可从宣誓礼厅走出来时,与一对年轻情侣擦肩而过。
四人错开一小截距离,便听见女孩在向男孩小声嘟囔着警告:“刚刚的女孩子好可怜,已经领证了,手指上连个素圈戒指都没有。她旁边那个男人看着人模狗样,没想到这么不是东西,你可不能学他!”
不用回头去看,从男生抽着气低声讨饶,反复发誓保证,便可推断出女生应该在揪他的耳朵,身体力行地践行耳提命面这一词语。
没有婚戒这件事,麦穗其实没放在心上的。
毕竟两人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夫妻,哪怕心中掀起涟漪波澜,麦穗也从没想过真的会同谢冯笙像正常夫妻一样过下去。
用他的话来说,只是为了应付公司董事会,能领一张结婚证已经算得上声势浩大了。
他们早晚会分开,那些虚礼当时可能显得足够重视,但以后会让她每每想起痛苦万分,倒不如一开始就没有的好。
可自那天以后,谢冯笙有意无意的体贴,准备的礼物,以及晦涩不明的剖白,让她一步步沦陷,反复产生怀疑。
温柔与照顾可能出于绅士的礼节,那夜晚在她面前短暂流露出的脆弱呢?
谢冯笙一向冷静自持,会选择在毫不重视的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失意与难过吗?
她是不是可能把这理解成一种微乎其微的依靠呢?
“麦穗。”
他终于开口,却是先念出她的名字:“人如果太通透,会过得很累,有时候稀里糊涂一点,能轻松许多。”
这是在怪她的刨根问底,不停追问。
那又为什么要给她那么多的错觉呢?
签下契约那一天,麦穗原是做了十足十的准备,将自己那点艰难钻出坚硬土壤的嫩芽隐藏起来,塞回不见天日的地下。
可他偏偏给她几滴雨露,让她生出可以尽情蔓延的野心,却又将她束缚在玻璃罩下的一隅,看她屡屡碰壁。
这种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的落差感令人窒息。
麦穗深呼吸一下,面色如常,并未将内心酸胀难言的情绪泄露半分:“好,那今天就……”
话未说完,谢冯笙站起身,亦将她从沙发上拉起来。
麦穗不明其意,琥珀色瞳仁染上疑惑。
在她的注视下,谢冯笙搭上她的右腕,目光落在她深陷掌心的指尖。
某一瞬间,麦穗倏地明白他要做什么,挣扎着要将纤细的腕抽回来。
用力扭甩几分钟,那一截皓白的手腕仍纹丝不动在他掌心里。
麦穗终于明白,方才能够摆脱桎梏,完全是对方在让着她。
抬睫睨他一眼,麦穗仍觉得不解气,但又做不出其他出格的动作,只能任由对方拉着自己,将手指一根根掰开捋直。
掌心之中,银白指环与同色链条交叠缠绕在一起,被薄汗濡湿,带着潮意,被吹入的冷风扫过,很快没了痕迹。
谢冯笙将这两样东西拿起,转而与她的手交握,牵她走到银辉里。
意识到可能发生的事,麦穗紧张地咽了咽,把掌心往睡裙的裙摆上蹭两下。
“麦穗,别人有的东西,你一样都不会少。”
是啊,他从不会在物质上亏待她。
谢冯笙微微弯腰,两人的脸处在同一水平线,距离只有三五厘米。
他不自在咳一声,手上动作不停,将那条项链扣在她颈间。
两样东西都是找专人定制而成。
主体灵感来源于她的名字,成熟的麦穗状,制作成链条与指环,中央各自众星捧月一块大小惊人的粉钻。
有些重量的项链落在锁骨中央,泛着凉。麦穗低下头,借着柔和月色仔细打量。
明明在卧室已经认真看过一遍,此刻仍舍不得眨眼,好像经他之手,一切都会变得与众不同。
愣怔的空档,谢冯笙手里捏着那枚戒指,有些迟疑了。
他在纠结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观察到麦穗眯眼蜷缩手指的微动作,他确定自己选对了答案。
“你怎么知道我带它们下来了。”
“可能……”谢冯笙停顿,垂眸转动手中的戒指,“可能是心有灵犀吧,一种莫名的直觉。”
他背对着窗站在那里,将投进来的光遮去,留下黑影落在她的脸上,如同立于高大的神祇雕塑前,祈祷得到半分垂怜。
在他身后,窗子的右侧,隐约瞧见几支傲雪凌霜的白梅悄然绽开。
微风浮动,送来一阵暗香。
麦穗听见谢冯笙说:“这枚戒指,你想我怎样给你?”
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又将皮球踢到了她脚下。
她沉思低吟,几分钟后给出答案。
“你就这样,戴在我的手上吧。”麦穗朝他伸出左手,“当然,戴在哪根手指上,你说了算。”
“我们一人决定一半。”
听到她思虑半晌得出的结果,谢冯笙唇角勾起弧度,轻声笑了。
麦穗曾说他会打太极,永远不会将控场权完全交付出去。
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反复试探,跟颗吸附在墙角的蜗牛一样,踏上征途前总要伸出触角无数次,确保自己处在安全地带。
只要察觉到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就立马龟缩回自己的壳里。
倘若想要让它走出来,得付诸大量耐心与精力,让它觉得你真诚无比,安全可依。
谢冯笙端正神色,语气与平日在公司别无二致,反倒让麦穗紧张不自在。
“不管以后如何,我只会有你一位妻子。”谢冯笙郑重其事,“哪怕合约结束,我也不会再找别人。”
与此同时,他执起她的手,将戒指套进无名指的位置。
第二天早晨, 麦穗睡眼惺忪,支撑着身体坐起来,身侧位置早已经空了。
伸手去碰, 被褥之间没有丝毫余温, 俨然是离去多时。
偏过头, 看了眼墙上的石英钟,时针指向了数字八,还不算太晚。
麦穗没直接下床, 拥着鹅绒被坐在那里, 脑海中盘旋放映着昨夜发生的事。
谢冯笙为她戴上那枚戒指, 又说了那些别有深意的话,她却疑心对方是不是趁着自己不在楼下, 拿馄饨蘸酒吃。
否则怎会微醺至此。
她晃了晃脑袋,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甩出去, 而后走进浴室。
电动牙刷在嘴巴里嗡嗡震动, 麦穗的意识亦逐渐清醒。
这短暂的五分钟,她已做出决定。谢冯笙不提, 她就只当昨夜的事从未发生。
将口中的泡沫吐掉,漱口,麦穗抽出一张纸巾将脸擦干, 这才转身下楼。
餐厅内,宋姨戴着隔温手套,将一盅香气四溢的汤端出来,放在长桌正中央。
见她出现在楼梯的转角,柔声打招呼:“小麦, 你醒了,马上就可以开餐。”
麦穗点头, 站在原地踟蹰着,不知应不应该询问谢冯笙的去处。
宋姨看出她纠结所在,笑着解释:“冯笙早上起来去健身室锻炼,回来洗过澡又去了花房。”
“啊,原来是这样。”
提起花房,麦穗这才想起自己只在那日被谢冯笙带去参观,从未独自去过,良辰美景实在辜负。
便说:“等用过早餐,我也过去看看。”
“恐怕要等到下午。”低冽的男声从身后响起,伴随着脚步声,来到她的身侧,“约翰已经在路上,估计十分钟后就到,为你打点滴。”
麦穗低低应一声,当作顺从,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没有捕捉到意料之外的神色。
看来两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谢冯笙只在餐厅待了两三分钟,口袋中的手机便响起。他取出接听,转身前往书房。
知晓他被公事绊住手脚,麦穗毫不掩饰哀叹一声。
宋姨问:“有烦心事吗,为什么苦着一张脸。”
窗外天色暗沉,似是酝酿着一场大雨。
没有关好的窗扇被瑟瑟寒风吹开,用力向外甩,发出刺耳碰撞声响。她走过去,将窗户关好,这才回答:“明儿就是除夕,还要在床上躺着蹉跎一天,太无聊了。”
“不一定哦。”宋姨拧眉沉思,将回忆翻了个底朝天,“家里好像有轮椅,我可以找出来,盖上厚毯,让冯笙推着你四处转转。既不会冷,也不会让你觉得枯燥烦闷。”
这一诡异惊悚的画面经由丰富想象力渲染,宛若画卷铺展在眼前。
麦穗果断摇头拒绝,斩钉截铁道:“他还有公司的事需要忙,我窝在床上休息也挺好。”
这话半真半假。
当日漏夜赶回来,谢冯笙不得不将临市工作撒手,交给底下的人去做。
一些事情被迫转移至线上处理,需要经过公司系统的层层审批,递交到他面前。如此一来,工作量比他亲自前往繁琐许多。
昨夜两人睡下以后,半梦半醒间,麦穗听见他起身拿起震动的手机,将外套披在肩上,悄声拉开房门。
她有心想说:你如果很忙,可以出差,可以去公司,不是一定要在家里陪着我的。
但她又忍不住怀疑。
疑心他滞留在家里,只因为赶上除夕节日,而非因为她的病。
辗转反侧,不如作罢。
约翰阔步走来,先深吸一口气,称赞道:“中国的汤文化就是最值得钻研欣赏的艺术。”
将与生俱来的绅士礼节丢弃,约翰毫不客气,坐在长餐桌的一侧,熟练接过宋姨递来的青瓷碗,用汤匙舀一勺送进嘴里。
“谢,虽然我很生气你把我当作家庭医生,但看在这碗汤的面子上,我可以既往不咎。”
用过早餐,约翰跟在麦穗身后上到二楼。
主卧内,麦穗找来抱枕,选了个舒适的姿势倚靠在床头,将胳膊递过去。
“Oh my God! ”约翰低声惊呼,“迟到的恭喜,送给你。”
顺着他的目光,麦穗瞥见自己无名指上套着的银环,浅笑道谢。
“其实我对你很好奇,不止我,认识谢的人应该都有这种感慨。”约翰说,“甚至今天,在我还没从美梦中醒来时,谢拨通电话特意叮嘱,要我带紫色针头的静脉输液针。”
“你究竟怎样做到的。”
麦穗无声笑了笑,没有回答。
并非吹嘘,约翰在医学界地位不菲,来到中国免不得会接到技术攻克研讨会的邀约。
他热爱自己的事业,自然不会推拒。为麦穗扎上针,又说自己会去医院看她的体检报告,开着吉普车走了。
不知药液中是否有安眠成分,麦穗盯着吊灯,视野内的景象缓慢变为一个个细小重叠的模糊六边形,而后睡了过去。
再睁眼,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扎着针的手掌温热,麦穗掀开被子才发现,有人在自己睡着时,将暖水袋放在她的手下,弥补静脉注射带来的缕缕凉意。
铃声如同夏日蝉鸣,撕扯着嗓子叫个不停。
麦穗蹙眉取过手机,垂眼去看屏幕。
一串陌生的数字,没有任何备注。
开了来电过滤防护,一般的骚扰电话打不进来,麦穗本不想接,又怕是有过利益往来的合作伙伴,最终按下接通键。
“哈喽哈喽!出来玩吗?”
没有称呼,也没有自报家门,麦穗被这无厘头的一句话晕住,反复回想这人是谁。
声音有些熟悉,带着轻盈快意,活泼又天真。
麦穗盖棺定论:“你是虞筝?”
“是我是我!你要不要出来玩,不是乱七八糟的地方。”虞筝很是兴奋,热情邀请她,“离岸会所你应该知道的吧,来嘛来嘛,她们都带了好闺蜜,就我自己一个人,我很孤单的!”
麦穗一噎,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
邀请她这种只有过一面之缘,连朋友都不一定称得上的人参加聚会,真的合适吗?
她不得不再次感受到虞家宠女儿的能力,培养爱护出如此纯善烂漫的虞筝。
“你的朋友,我应该都不认识吧,去了也会很尴尬。”麦穗婉言拒绝。
“马上就是新年,出来放松一下呗。”虞筝极力争取,“而且你也不是全都不认识哦。”
麦穗反问:“我认识谁?”
“我呀!还有岑淮颂!”虞筝说,“虽说他远远看上去像颗花心大萝卜,走近一看就是花心大萝卜,但对朋友还是很仗义的。”
这一点麦穗深感赞同。
岑淮颂对她的轻蔑便源于谢冯笙,他总觉得自己的好兄弟好哥们,在商场翻云覆雨的谢老板被她欺骗了感情。
可他偏偏端着贵公子的架子,不屑于出手,只在每次相见时拿话讥她,好让麦穗心里不痛快。
她从没想过深究,岑淮颂没有对她有所动作,并不仅仅因为顾忌高高在上的地位,觉得做那些下三滥的事不符合自己身份,而是深知谢冯笙把麦穗放在怎样的位置上。
罗烨的下场和当日的教训历历在目。
他不能,亦不敢。
耳畔,虞筝仍旧滔滔不绝地诱劝,麦穗不胜其烦,捏了捏眉心道:“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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