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幽暗的沙发角,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面容平淡,与周遭热闹的气氛割裂,把玩着手中的烟盒。
在麦穗举起手机,按下快门键的前一秒,他探身在眼前的矮桌上取过红酒杯。
没递到唇边,只握在手中划圈摇晃。
他是真觉得无聊。
走出会所前,还是与岑淮颂碰面了。
彼时长宁下起了雨,其中裹挟掺杂着雪粒。
岑淮颂身边跟着位容貌昳丽的女人,看到茫茫夜色中的细密雨丝,识趣道:“我车里有两把伞,正好可以取来,需要吗?”
“都行。”岑淮颂答的随意,一只手随意插进口袋里,像是听凭对方做主。
女人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往旁边麦穗两人站立的位置看了一眼,抬起胳膊将两只手护在额前,转身就要冲进雨幕里。
“诶,一会儿会有负责泊车的工作人员把车开来,我们等着就好。”她这挡雨的动作分明是在掩耳盗铃,麦穗于心不忍,出言劝阻。
女人站在台阶边缘,一侧身体被雨打湿,并未直接退回原来位置,而是回头去看岑淮颂的意思。
岑淮颂不置可否地挑眉笑了笑,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回望过去。
“这个时间段,客人很多。”
这话说出来,女人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表情瞬间变得难堪。她瞥一眼麦穗,用力咬了下嘴唇,跑进了如织如瀑的春雨中。
“看来你的好心,又被人辜负了。”岑淮颂嘲弄一笑,“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可没说让她去取。”
足够乖巧,足够懂事,才能在他身边待得久一点,这便是那女人向岑淮颂交出的投名状。
这一瞬间,麦穗觉得自己很傻,为什么同一个错误会犯两次。
早在七年前,她就已经见识过人情世故的冷与暖。
那天也下着雨,同今天的情景没多大差别。她也是出于好心,在被谢冯笙告知会所侍应生会过来解决问题时,试图阻拦那个想要跑进大雨中的男人。
得到的便是一个异样的,带着埋怨的眼神。
此后发生了什么,她已经不大记得,脑海中只剩下岑淮颂奉行的那句至理名言——
风雨不淋富贵人。
哪怕风雨吹进屋子里,总有人前仆后继,挡在他们面前,只为挣一个机会。
或许当事人自己也清楚,这样的举动落在圆桌中央的人眼中,可能只是一个笑话,连当做茶余饭后谈资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们仍然选择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回到蓝山公馆,宋姨坐在客厅剪窗花,顺便等两人回来。
听到声响,忙放下手中的剪刀与红纸,起身迎上来:“可算回来了,小麦你还在生病,得注意饮食注意。”
宋姨接过两人外套,又说让他们先等着,转身进厨房里忙活。
茶几上,修剪下的红纸边角散落,一旁放着几张成品窗花,麦穗拿起其中一张,伸长胳膊举到闪耀灯光下。
圆形框架里,憨态可掬的小马驹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各有一个朝中央倒立的“福”字,空白部分有树叶花纹填充。
“宋姨还有这手艺,太厉害。”麦穗扭头看向用电脑处理公务的谢冯笙,说,“让她负责照顾饮食起居,真的屈才了。”
宋姨正巧从厨房出来,听到这句夸奖,顿时眉开眼笑:“我就随便剪着玩。听荣老头说你在太和西里有自己的房子,我明天多剪几张,你拿去贴上。哪怕不住人,也该有点过年的气氛,讨个彩头。”
麦穗点头应是。
没多会儿功夫,宋姨将几个青瓷餐盘端出来,招呼两人用用餐。
夜已深,又因照顾麦穗的身体,并没有重口的菜系,平淡易消化为主。
宋姨的专业水准不容小觑,简单的家常菜也做得让人很有食欲,分量刚好足够两人吃到六分饱,不至于积食伤胃。
这一年的除夕,麦穗不再是孤身一人。
一早上起来,麦穗才发现,长宁又下雪了。
宋姨倒是很高兴,说:“春雨贵如油,瑞雪兆丰年,都是好兆头。”
麦穗本想在农历年的最后一天起个早,不成想还是落后一步。
她坐起来时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谢冯笙已经在浴室里洗漱了。
只几个晚上,她便习惯了与另一个人同床共枕,连对方起身都没察觉到。
因为还有视频会议需要开,谢冯笙在衣帽间换好正式的西装,看到麦穗倚靠在床头,有些惊讶:“我吵到你了?”
“没。”被人戳破每天赖床的事实,即便对方不是故意的,麦穗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她抿一口手中玻璃杯的温水,说:“昨天答应了宋姨,要陪她一起包饺子,不好太晚。”
“你困就再睡一会儿,宋姨能理解。”
麦穗将身上的被子掀开,白玉似的脚踩进兔毛棉拖鞋里,站在床尾伸了个懒腰:“不用,我已经睡够了。”
她身上还是那件睡裙,长度只到膝盖下方一点,笔直纤细的小腿裸露在外,如同精心打磨过的白釉,泛着莹润光泽。
勾着领带的手一顿,谢冯笙眸色随之晦暗,喉结滚了滚。
他只放任自己片刻失神,继续手中的动作。
麦穗并未察觉到对方一瞬即逝的异样,将卧室窗帘拉开,头也不回地问:“开完视频会议,还有其他工作要忙吗?”
跨国项目合作就是这样,国外没有春节,自不会考虑太多,将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嗯,还有洽谈会。”谢冯笙道,“明天你有时间吗,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与合作伙伴的饭局都约在年初五以后,麦穗不比谢冯笙这般拼命努力,挺乐意腾出时间休息,给自己,也给手底下的员工。
没有问去哪里,她直接应下:“可以,我明天没有安排。”
谢冯笙先一步出门,去了书房。麦穗洗漱过后,换了干练利落的运动风套装,下楼去到客厅。
庭院内简单修整布置过,热气蒸腾的人工湖面上,漂着几盏荷花灯,随着水纹波动,缓缓前行。
荣叔取来灯笼,指挥着佣人挂上,转身笑眯眯看向麦穗:“小麦,雪天路滑,在鹅卵石路上要注意安全。”
“我会的。”麦穗说,“您今日穿的很符合节日气氛。”
大概是耳濡目染,跟在谢冯笙身边的人,做事一贯雷厉风行,如今穿着打扮都出奇一致。
平常多穿黑灰一类的暗色,不想今日,竟然换上一件暗红大衣。
虽说这红近乎与黑,但终究是不一样的。
荣叔笑笑,说:“没办法,不换今天连饺子都没得吃。”
方才一路走来,麦穗听闻是宋姨大手一挥,吩咐大家都要换上喜庆些衣服,只是没想到荣叔成了被强制执行的那个。
“其实她说的对,这是你跟谢总婚后的第一个新年,自然要格外重视一些,才不显得怠慢。”
麦穗不在意这些。
过去的几年,她的除夕夜要么宅在家里,打开电视放着春节联欢晚会,自己窝在沙发上睡觉,买点速冻水饺随便应付过去。
要么同陈见夏一起,煮火锅或者预定一桌年夜饭,而后回到家里,面对冷冷清清的空房子。
狂欢后的孤独才是最折磨人。
麦穗回到餐厅,用过宋姨精心准备的早餐,洗了手过去帮忙。
几人围坐在一起,擀面饼、包饺子,分工明确。
透过反光的玻璃,麦穗瞥见这样的场景,一时怔住。
多少年。
多少年没有过了。
忙碌之余少不了闲谈,佣人顾忌身份,不敢随意打听议论,宋姨比她们自在很多。
“这样大张旗鼓准备新年是多少年没见过的事了。”宋姨将一枚包成小鱼形状的饺子放在竹制篦帘上,“还好今年有你,不然又要糊弄过去。”
麦穗心想着自己经常糊弄就罢了,谢冯笙也会如此便稀奇。
谢家平日礼仪规律那么多,也不会要求子孙后代回京郊别苑庆祝新年吗?
原因很简单。
往年谢冯笙借口公务繁忙推脱,谢际中知道究竟是何缘由,自然不敢强压着让他过去。
如今他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更不再要求。
吃过年三十的团圆饭,麦穗收到陈见夏的新年祝福。
她依旧留在长宁一个人过年,两人闲聊几句,提起今夜的烟花秀。
早在一个月前,麦穗就看到了相关通知,举办地点在中城区主广场,距离太和西里不远。
当时没有与谢冯笙这回事,她还想着如果不偷懒,可以过去凑个热闹。
如今只能让独自前往的陈见夏拍几张照片发给她。
提起烟花秀,回忆里那点有关的细枝末节再次冒出水面,彼时正是她跟随谢冯笙来到长宁的第二年。
他将她从学校接出来,并没阐明去处,只让汽车一直往前开。
从早到晚,中途停车休息几次,终于在当夜九点抵达码头港口。
换乘游艇,前往一座不知名的小岛。
麦穗出现轻微不适反应,面容苍白地跟在谢冯笙身侧,搭坐观光电梯,抵达顶层餐厅。
钢琴曲在演奏,折扇屏风之后,谢冯笙与麦穗相对而坐。
“法国餐,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惯。”谢冯笙将厚重外套脱去,剩下内里的银灰色西装。
麦穗解下围巾,并未因当下的环境流露出局促的情绪:“我都可以。”
专门从法国飞来的主厨,鹅肝与法式蜗牛一应端上桌。
静谧的餐厅,只剩刀与叉的碰撞声响。麦穗收紧指节,心中疑惑泛滥,实在理解不了谢冯笙此番用意。
将近十小时的颠簸路程,只为了吃这一口正宗法国菜?
她抬眸,不动声色打量着对面的男人。
零点钟声响起的那一刻,海岛的烟花亦随之升空绽放。
惊呼与喧闹传来,麦穗也跟着惊愕抬头,去看深蓝夜空中闪耀变幻的颜色。
“麦穗,生日快乐。”
遽然听到这声祝贺,麦穗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结结巴巴不确定开口:“这,这是你准备的?”
男人挑眉,意思明确。
转瞬即逝的烟火盛宴足足放了十二分二十三秒。
有零有整的时间,是麦穗按照农历计算的生日日期。
唇轻轻颤动着,她控制不住闭了闭眼,水迹打湿细长眼睫,更像蝴蝶振翅。
她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或许早在那一天,那些本该不见天日的心意已经种下,不断生根发芽。
遇见这样的人,谁能保证自己不心动呢?
谢冯笙难得处理完公司事务,走出书房,见到麦穗坐在庭院内的木秋千上。
灯笼映出的红打在她身上,与薄薄一层积雪交相辉映,显得落寞又可怜。
万家团圆的除夕夜,她没在客厅守岁,独自一人坐在缥缈风雪间,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不怕冷了?”
一条厚毯兜头盖过来,麦穗下意识闭上眼睛:“冷啊。”
谢冯笙走上前,停在她面前,将麦穗冰冷泛红的手捂在掌心间,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想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我不在屋子里。”
她并没有自虐的喜好,双脚被冻的冰凉,站起身时踉跄一下。
谢冯笙眼疾手快,将她接住,毫不犹豫弯下腰,一条胳膊穿过麦穗的膝弯,将她拦腰抱起。
“哎!”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麦穗惊呼一声,为了平衡身体,无意识抬手勾在他的颈后。
“抓牢。”
男人的脸近在咫尺,那双狭长眼眸难得情绪外露。
他在为她担忧。
两人距离很近,麦穗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冷香。她的侧脸埋在他胸前,步伐动作间,强有力的心跳声穿透耳膜。
黑暗之中,麦穗眼睫快眨几下。
如果可以,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刻,也挺好。
途径客厅, 免不得惊动正在观看春节联欢晚会的宋姨与荣叔。
“这是怎么了?”宋姨扔下手里的香瓜子,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检查麦穗的腿。
她误以为麦穗摔在石子路上, 腿受了伤。
麦穗脸颊泛红, 大脑飞速运转, 试图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不成想,谢冯笙先替她接过话:“没受伤,您继续看晚会吧。”
“真没事?”麦穗身上很干净, 没有明显的湿意与灰尘, 宋姨虽狐疑看向两人, 但内心其实已经相信没发生意外了。
麦穗忙跟着肯定:“我没事,您继续看小品, 不用管我们。”
搭在谢冯笙肩膀上的手动了动,指尖在对方的背上划了个圈, 示意让他将自己放下来。
男人低眸看她一眼, 充耳不闻,脊背挺直步伐从容, 拾阶而上去往二楼。
两人回到主卧,谢冯笙将麦穗放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沉默着取来热水袋加热, 塞进她怀里。
“谢谢。”麦穗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像是藏着说不完的心事。
房间内再次安静下来。
蓝山公馆在中城区,除房价不菲以外,还需缴纳高昂的管理费。居住在这里的人,多半能在某个领域说得上话, 且处世低调,庆祝新年的动静要比其他地方冷淡许多。
巨大落地窗前帘布没有拉, 月色爬上静悄悄的夜,映照着两个相顾无言的人。
谢冯笙长腿弯曲,坐在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
他思忖着该怎样挑起话头与麦穗交流,再慢慢将话题引到今夜为何落寞上。
走出书房前,他接听了一通视频电话。
对方知道他已经结婚的事,状态比平时好太多,拉着他东扯西扯聊了一大堆。
最终落点与那日冯成山对弈时一样,希望他能够真正放下心结,同麦穗好好生活。
犹豫,沉思。
心中的天平比最初倾斜更甚。
他已经动摇了。
谢冯笙到底没有选择袒露心声,左不过已经安排好了明日的行程,晚一些也没关系。
麦穗与他一般犹豫踟蹰着。
方才在秋千上,她回想起很多很多往事。谢冯笙带来的悸动,即便深埋心底多年,仍旧鲜活热烈。
用当下年轻人的话来说,人生不过三万天,活得恣意洒脱一些又何妨。
“谢冯笙。”麦穗在他起身要去浴室时开口,“刚刚在楼下,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谢冯笙停住脚步,重新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落座。
她继续道:“你还记得自己三年前说过的话吗?”
那是麦穗大学毕业的第一年。
无论工作多忙,他都会在每个月抽出两三天时间,亲自开车过来接她。
临市或者出海,偶尔陪她去看并不感兴趣的演唱会。
那时的麦穗也曾迷惑彷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字眼形容他们的关系。
她也曾向谢冯笙探寻这个问题的答案。
深夜应酬完回家的男人点燃一支烟,眸色幽深坐在沙发上。他沉吟半晌,反问:“我带你来长宁,算得上半个监护人吧?”
他说完,将烟头捻灭在烟灰缸,自己先笑起来。
麦穗迟疑坐在他身侧,犹豫试探喊道:“谢……哥哥?”
听到这个称呼,男人唇角的弧度凝滞。
不知是不是错觉,麦穗总觉得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徒然僵硬,狭长的眼中淬着令人为之动容的悲痛。
缄默好长一段时间,他再度开口,声音中带着压抑的哑:“你就喊我名字吧。”
毕业的暑假,许久未曾主动联系她的谢冯笙打来电话:“你最近有空吗?之前答应带你去临安剧院看话剧的。”
彼时麦穗并不知道这会是两人分离前最后一次见面。
那段时间,她挺忙的。
毕业以后,拿到的大厂offer一个没签,反而想要选择自主创业。
在那经济下行的一年,知晓这个消息的人都要来劝说一两句。
那天,麦穗还在想着,等下见到谢冯笙,要询问对方给的意见。
谢冯笙照例开车过来,在麦穗租住的单身公寓等她,一同前往临安。
麦穗并没仔细看他递来的票根,等到话剧开场,这才知道舞台上演绎的是《雷雨》,她曾在高中语文课上看过纪录短片。
两个半小时的演出,因为参演人员的专业与投入,直到散场,观众仍绝津津有味、意犹未尽,丝毫没因为时间长感到枯燥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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