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出身清贵之家,为官廉正,也有一颗报国之心。
更重要的是,比起林珫,他能选的路太少,江左益初到青州之时嚣张跋扈,将他身为青州治下一县县令的堂兄斩了。
家仇国恨在前,忠节之心在后,他不能待价而沽,只能自认生死,给他一条活路,他就绝不会投靠江左益。
时至今日,孟月池可以说一句,自己选对了。
果然,如言方应这般的人,才能义无反顾地撑到了今日。
“孟娘子,息将军既然有此将才,不如再拨两千兵马给她,凑个五千,如何?”
息猛娘摸着自己的长矛站在一侧,笑眯眯看着言方应与自己的好友客气商讨。
孟月池缓缓说:“言大人既然看中息将军,那学生只能恭贺大人又得一员猛将。”
言方应笑着点头。
孟月池又说:
“大人,定州刺史白复州不战而降,义武军中如息将军这般想要投靠原平的义士不在少数,大人何不趁此派人四处招徕,也能牵制叛军西进之路?”
把自己从直冲脑门的喜悦之情里拔出来,言方应看看孟月池,又看看息猛娘,想了想道:
“此事可行,只是要劳烦息将军派些麾下猛士……定州被叛军所占,原平城已经是孤悬在此,如何能成事,还要仰赖二位文武贤达。”
息猛娘看了孟月池一眼,一拍自己肩膀:
“大人放心。”
孟月池的住处就在原平府衙,言方应是个敢作敢为之人,他重用孟月池,也重用得坦坦荡荡,在这府城衙门之中,从调兵遣将、军粮筹措到城中安民,孟月池皆可过问。
言方应本想让人称她是孟参军,她自称自己只是白身,没有朝廷赐官不敢担名。
如此,整个原平府都称她是孟娘子。
“好一个孟娘子,我本以为你在朔州风吹雨打都受不着,结果你直接就来了原平府,江左益那贼都造反了你才给我写信。”
入夜,息猛娘长腿一伸坐在了孟月池的书案边上,拿起一本书册看了两眼,就把眼睛闭上了。
“唉,从前有你在旁边看着,我还能学些东西,自打投军之后,我和这些经史子集,是它们认不得我,我也认不得他们。”
孟月池正在计算府
库余粮的出入,头是抬也不抬。
“你不肯做武夫子,薛三娘子难过了许久。”
想到自己的恩师,息猛娘长叹一声。
她比孟月池大了三岁,在庐陵书院只读了四年书就因为考不上策生读不下去了,薛三娘子数年间对她很是照应,希望她能在别的女学里谋一个武夫子的差事,她却在学了几本兵书之后就起心动念,投身从戎。
本以为义武军是个好去处,结果……算了不提也罢。
看孟月池心平气静的模样,息猛娘说:
“我看这言方应人还不错,月池你选人的运气比我好多了。”
“选人哪里是凭运气?”将笔放到一边,孟月池抬头看向她,数年未见,少时的亲昵还留在两人之间,她抬手,摸了下息猛娘脸上的疤痕,“观势、观性,我也是找错了几处地方,浪费了不少日子,倒是你,怎么这些年里信都少写?”
“建功立业,没有建功,哪好意思写信?”息猛娘嬉皮笑脸,绝口不提自己这些年因为女子之身在军中吃的苦头。
她不说,孟月池又何尝不知道?
“朝中又集结了六路兵马围攻江左益,若是拦不下,繁京城破也不过是瞬息之事。”
看着孟月池拿出来的密信,息猛娘将这些人名一个个看过去,最后只能摇头。
“都是些勋贵门第的花架子,只怕繁京守不住了。”
繁京……
孟月池默然片刻,轻轻一叹。
她又打开了舆图。
“如今留守卢龙的人是江左益的侄子江恩怀,若是我们北上攻下卢龙,拿下江左益的一家老小,倒有机会让朝廷得喘息之机。”
“卢龙的守军有万人,城池建的也好,就算我去守义武残军收个万人,加上现在原平府的两万多人……”
息猛娘闭上嘴,眨了眨,看向孟月池。
眼眸澄静的女子反问:“不够么?”
瞬间,息猛娘想起了她们小时候,她哼哼唧唧觉得自己写不完课业的时候,孟月池也是这般看着她的。
不够么?
其实孟月池的意思,就是足够了。
“你让我想想!我要是带兵北上,原平府空虚,定州叛军也会出兵,道有截杀,客兵遇高城,皆是兵家大忌。”
“若是能诈开城门,你可愿一试?”
孟月池从袖中拿出了那一方江左益的私印。
“这东西哪来的?”
“墨怀袖给我的。”
“她给你这个干什么?”
“墨家有人与江左益勾结,她不愿墨家陷入江北乱局之中,派人将东西送到了我这,我一想,若是卢龙有变,你身在定州必有凶险。”
听孟月池这么说,息猛娘突然“嘿嘿嘿”地笑出了声。
“那墨怀袖遇事想到了你,你却想到了我,月池啊月池,你若是个男子那墨家大娘子怕不是要伤透了心?”
息猛娘在行伍中厮
混惯了,说话也带着兵油子的腔调,待她笑完了,见好友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她又低下了头,话锋一转,说:
“你从前在庐陵的时候就跟我说兵在精不在多,这些年我确实操练出了五百覆甲骑兵,把你给我的钱都花光了,可这五百人劫道抢粮尚有胜算,城中巷战……”
息猛娘忽然顿了顿。
“我这次从义武带着粮草过来,一路上除了招募残兵,还有不少慕名来投的绿林侠客,其中有几人身手极好,要是能与他们一同行事,倒是能多几分胜算,我也不用带几万人去强攻庐陵,只要带着这私印直闯卢龙城,说我是替墨家传信的,然后把人打晕偷出来。”
孟月池听息猛娘这么说,仿佛听什么话本子似的。
“这般赌命的诡道,能行么?”
“偷人的事儿我又不是没干过,问题不大。”
息猛娘呲着一口白牙,“啪啪”拍着胸口。
孟月池的手指轻点在舆图上。
她有些怀疑自己这好友这些年到底都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此事不妥当,我再想想。”
孟月池自认已经是行事有几分大胆之人,她都觉得不妥当,言方应自然更觉得是天方夜谭。
这事便耽搁了下来。
叛军只用了十余日就攻破了朝廷设下的第一道护卫之军,攻破濮州。
濮州刺史伍呈的人头,被江左益派人送到了原平城。
濮州既破,拿下繁京就在眼前,江左益送来人头,是为了劝降,也为了动摇原平城中军心。
看着自己的至交好友的头颅,言方应哈哈大笑道:
“我虽然与伍兄数年未见,也不至于不识得伍兄相貌!你们这等鼠辈竟然以人头诈我,可笑至极!”
站在一旁的息猛娘当即挥刀将带着人头来劝降的定州刺史白复周砍倒在地。
孟月池站在一旁看着,手指勾住了袖子的一角。
夜半时分,言方应在自家后院焚香烧纸祭奠好友,哭得不能自已。
“言大人,我有一策,能拖住叛军。”
孟月池穿着一身素淡衣裳,先对着埋头之处行了一礼。
“什么计策?”
“派出精兵截杀卢龙城与别处的往来斥候,伪造消息,让江左益以为卢龙城里他的父母妻儿都被擒获。”
“这……”
女子抬手,往火堆里添了几张纸。
火光映在她的脸上。
濮州刺史伍呈,其儿伍悬,娶妻古莲娘。
大胆如孟月池,也不敢想自己那位温雅可亲的同窗,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到时您也可送去人头,让他也认一认真假。”
“好。”言方应深吸一口气,仿佛闻到了自己肺中的血。
“孟娘子,若此事得成,我保你做原平府参军,只要我不死,你的前程,便在我肩上。”
孟月池没有说话。
第二日,息猛娘带着八百人离开了原平府。
又过了半月,言方应收到了一个匣子。
“江左益之侄江恩怀的人头。”
孟月池轻声说:“这颗头是真的。”
在斥候被拦截了数日之后,卢龙守将江恩怀以为是绿林毛贼作祟,带着三百人意图剿灭贼寇。
却被息猛娘带人截杀。
“如今原平府囤兵四万余,还有成德军可与照应,大人,可出兵卢龙,逼叛军折返。”
言方应看看那人头,又看向面前的女子。
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双眸有辉,敢搅天下时局。
“我若带兵去往卢龙,这原平府。”
孟月池神色平淡:“交给我。”
“……好,一月之内,我必带兵回转。”
孟月池轻轻点头,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只说:
“大人信我,我也信大人。”
言方应留下了五千人给孟月池,其中大半都是原平城最早被招募的青壮,这是孟月池点名要的,守城,自然要上下一心。
在言方应带着大军离开数日之后,驻守青州的叛军八千余人,在叛将孙成海的带领下攻向原平府。
孟月池守城不出。
副将傅寿很是不满,他自觉那来攻的八千人都是散兵游勇,又受奔袭之苦,只要派兵出城,定能将他们轻易击溃。
坐在堂中主座之下查看案卷文书的女子只说了两个字:
“坚守。”
傅寿气急:“孟娘子,从前坚守也就罢了,如今战局倒向我等,正是建功立业良机。”
“坚守,不必争这微末之功。”
见孟月池冥顽不灵,傅寿心中忽然动念,只要将这女子拿下……
下一刻,一柄带着寒光的宝剑搭在了他的颈间。
“将你心中那些心思都收起来,不然今日你也不必走出此门。”
看着眼前突兀出现的高大男子,傅寿惊叫:
“你是何人?!”
“江湖闲人柳生尘,得息将军之令,在此护卫孟娘子,你若想生事端,我只能用你的人头来镇城中宵小。”
第126章 姑娘请披黄袍(十二)
枝头最后的枯叶在风中被吹落在地,掩出一条缝的堂门里有风在努力往里面挤进来,夹着些冬日的寒。
柳生尘的剑比挤进来的风还冷。
傅寿自震惊中回过神来,看向了还端坐案前的孟月池。
“孟娘子,我乃言大人临行前委以重任的副将!”
那女子没有说话,就在傅寿还要怒斥一番的时候,她将手里的案卷放下。
“既然自知是副将,就该知道副将该做之事是什么,城中留守军五千,多是本地良家子,此城不到危急之时,他们如何能起杀性?你说是副将,之前练兵可有你?分发军械可有你?收拢周围田户入城可有你?这些良家子又有几人能认你之军令?带兵出城抗敌?你凭什么?”
傅寿今年二十六七,是从兖州而来投靠言方应,来时带了三百余人,如今那三百人都跟着言方应走了。
走之前,言方应给孟月池留下了三位统军之人,除了傅寿之外,另外两人分别是之前辅佐孟月池练兵筹粮的阮松和息猛女留给孟月池的冯粒娘。
傅寿自忖曾在兖州杀了江左益部下一郎将,是有军功在身之人,不甘在孟月池这一白身女流手下听凭差遣,不然若是换了旁人在此,他又岂轻易动了夺权之心?
人可看透,不必说透。
孟月池看着傅寿脸上仍有几分不忿,道:
“还请壮士将此人放了。”
柳生尘闻言,将剑收了。
那傅寿怒瞪了两人一眼,甩手离去。
“孟娘子,此人既然这般无用,不如我过两日就将他料理了,也省得再生出祸患。”
“不必。”
听到孟月池拒绝了自己,柳生尘看向她,就见这位传说中如明月般的孟娘子站起来从火盆上夹出了几枚烤好的栗子。
难怪他总觉这堂中有几分甜香气。
栗子提前被破开了,烤到外壳爆开正是香糯的时候,孟月池将栗子放在一旁,又放了一把新的花生在架子上。
做完这些,她将几颗板栗放在另一旁的案上。
“一个副将不明不白死了,只会让城中人心惶惶,我会令人看着他,若他真的自不量力,正好这城中的数千兵士也该见见血,以防生出惫懒之心。”
看着一个容颜静美,眼眸如藏秋水的女子,裹着白色的裘衣一边剥栗子一边说着杀人立威的话,柳生尘忽然一笑。
他在外奔波日久,胡子盖了脸,看不清样貌,再看看另一张桌案上明显是用来招待自己的板栗,他手一张,将板栗收进了怀里。
仿佛一下子就将身上的寒气给逼退了。
孟月池看了他一眼,眸光转到他腰间的剑伤,微微一笑:
“之前息将军就说有几位绿林豪侠为斩除叛军一事奔波,屡有奇功,其中有一侠士姓柳,号称剑生寒光不染尘,想来就是柳生尘柳壮士了。”
柳生尘微微颔首。
火光映照着面前女子的眼眸,让他想起了行走江湖时候见过的琉璃器。
“言知府已经带人抵达卢龙关前,息将军知道孟娘子独力守城,便派我回来护卫孟娘子。”
说罢,他将信拿了出来。
看见自己手上拿栗子时候沾了灰在信封上摁出了指印,柳生尘心中顿生几分怪异。
尤其是看见孟月池接过信的时候那指尖还是白皙干净的,递出信之后,自称江湖闲人的柳生尘将手指轻轻在衣摆上拈了两下。
孟月池打开信看了看,笑着说:
“我身单力弱,让息将军担心了,有劳柳壮士奔波。”
“孟娘子客气。”
柳生尘看着面前的女子,自从原平城抵挡住了叛军进攻一事传遍各地,庐陵明月孟月池在察觉江左益反叛之心后便孤身入原平襄助言方应也已经成了人尽皆知之事。
在见到孟月池之前,柳生尘是有几分好奇的。
他和息猛娘在定州相识,当时息猛娘杀了定州粮官,带着几百车粮草奔袭镇州,一杆长矛洞穿敌酋,柳生尘本想去刺杀想要投降叛贼的定州刺史,与她相遇之后便改了主意。
息猛娘人不负其名,带兵果决,行事悍勇,柳生尘浪荡江湖,见惯了尸位素餐搜刮民脂的贪官恶吏,见到息猛娘,就仿佛是看着烂泥堆里生了干净的花出来。
听他这么说,息猛娘大笑:
“我哪算什么干净花,不过是个好运气的俗人罢了,若不是有幸遇到了恩师益友,教我本事,授我道理,我现在也不过是个江边打渔的渔娘罢了。”
知道这般彪悍的息猛娘竟然出身庐陵书院,柳生尘便知那“恩师”定是极好之人,至于益友……从息猛娘嘴里听见“孟月池”几个字的时候,柳生尘还以为是同名同姓。
一个是笑饮敌血的猛将,一个是传说中的庐陵明月,犹如兀鹫与鸿鹄,这样两人怎会是好友?
偏偏息猛娘一听“庐陵明月”四个字就大笑起来:“我那挚友确实是明月般的人物,如月之净也,不过你要是当面这般叫她,她怕是得缓缓,哈哈哈!”
自那日起,柳生尘就想着自己有机会定要见见这位孟娘子。
直至今日。
“孟娘子,直至大军归来之前,我便留在此地,有事尽管差遣。”
“多谢柳壮士。”
从正堂中走出来,柳生尘深吸了一口气,犹觉栗子的香气萦绕鼻尖。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庐陵明月,如月之净,确实不负其名。
又过了几日,城外那八千叛军退了,城中却渐渐有了些流言。
有人说言大人已经带兵去支援繁京,也有人说言大人已经死在了外面。
原平城里每隔几日都有人来投奔,少则几十,多则数百,这些人来此都是为了投奔言方应,听闻城中只有孟月池一个女子主事,不少人都变了一副面孔。
傅寿自从那日之后就一直心生不忿,见这些新投之人不
服孟月池,他就与这些人搅和在了一起。
“要我说,此事也没什么为难的,如今这城中有七千余人,只要将那姓孟的女子抓了,余下之事便是任由咱们掌握……手握原平城,忠君报国,自抬身家,都是出路。”
孟月池自练兵以来就严令军中禁酒,这些人聚在一间关了门的酒肆二楼,围炉而坐,酒是他们从酒肆的酒窖里自取来的,温在壶中,香气隐隐,却被这些人口中的酒臭气所盖。
“那孟月池一介女流,如何能管得了这一城?现下城中人心大乱,不过是我小小一番施展罢了。”
“不知那孟娘子身边可有什么亲信,咱们行事之时可得干净些。”
“哪有什么亲信?她一个人带了个嬷嬷罢了,有个叫柳生尘的落魄剑客,找几个弓箭手,他哪里敌得过?”
相似小说推荐
-
be文求生指南(三日成晶) [穿越重生] 《be文求生指南》全集 作者:三日成晶【完结】晋江VIP2024-05-01完结总书评数:28940当前被收藏数:68...
-
意外投喂魔王之后(云水迷踪) [仙侠魔幻] 《意外投喂魔王之后》全集 作者:云水迷踪【完结】晋江VIP2024-4-27完结总书评数:4330 当前被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