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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飞升后还要回来收债这件事(三水小草)


“你住嘴!”
“嘻嘻嘻……”唐杏子笑了。
避开大夫人伸过来要打她的手,唐杏子匍匐在地上到了陈县令的面前。
“陈县令,我怎么死都无所谓,我只求您一件事。”
陈县令名叫陈金银,听着唐杏子说了她姐姐的惨事,她心里也是堵得慌,可她此时在这,并不是为了以情论事,她身为一方父母官,要论理要论法。
“你姐姐身上纵然有冤屈,你也该告官,而非造下这等杀孽,本官还有事要问你,至于你所求之事,等到最后再说吧。”
唐杏子抬着的脖子歪了歪,忽然笑了。
“我阿姊说她想考举人当官,是不是就是想像大人您这般,做个这么正气的好官呀?”
陈金银未曾答她的话,只是大步走到了崇家大夫人的面前。
“蓝氏,唐杏子说崇家杀她亲姐,此事你可知晓。”
蓝氏?蓝氏是谁?大夫人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蓝氏是自己,未出嫁时候,她叫蓝幸娘。
“我……崇家……”
她想说崇家断没有杀人之事。
她还想说崇家是远近闻名的积善门第。
她更想说这个女子根本是一派胡言,就应该立刻将她明正典刑。
可她的嘴唇颤抖的厉害,她整个人都颤抖得厉害。
“大人,从崇家后院发现了二十几具仆从尸首,都是刚死不久。”
听见捕快来报,陈金银看向蓝氏。
“蓝氏,元戎初年《大启律》重修之后,短契仆算作良民,不得买卖打杀,杀人,是要偿命的。”
蓝氏瞪大了眼睛。
发出了两声怪响,她又看向了门外。
方方正正的门楣,方方正正的天,飞不出去的风筝,这世间,本该是这般模样才对。
错了,错了……
“蓝氏?你说什么?”
陈金银微微俯身,听见蓝氏一张一合的嘴里轻声说:
“天,呵,天、天错了。”
唐杏子最终用银环蛇的毒囊毒杀了整整一十三人,另有九人虽然救回了一条命,此后余生却也是大半个废人。
因为案由曲折、手段狠辣,此案迅速被呈交刑部,在朝野中又是引起了一阵热议。
唐杏子虽然是要为自己的亲姐报仇,可毒杀的十三人里也有无关之人,这死罪是逃不掉的。
朝中讨论的是如何在“唐桃子殒身”一案里给那蓝幸娘定罪。
因为唐杏子并无实证能证明唐桃子确实是被蓝幸娘所害,朝中有不少人觉得此案蓝幸娘不该被论罪,她确实有罪,罪在自己夫君死后命人杖杀了二十多个无辜之人,其中有七个良民,固然该死,但是也有可议之处。
朝中甚至有些女官也觉得唐杏子说她姐姐因为想考科举而被崇家害死一事并无实据,不该被当做凭据。
此时已经是三月开春,因为这个案子,宋霭升任户部尚书,闻初梨被封为太傅一事反而论的少了,宋霭主持天下土地重新丈量一事也很快就从百官的嘴里淡了下去。
女人,女人杀人,女人复仇,女人到底杀没杀人,这种事情从来是最让人感兴趣的,像是一粒种子,能在人们的嗓子眼里扎下根。
窗外传来几声莺啼,一株玉兰开了花。
万俟悠坐在窗前的案边,手中捏着有些泛黄的纸页。
这些都是陈金银从崇家搜出来的,陈金银虽然生得粗犷,做事却谨慎,她在崇家将书房里所有的字迹一一对照过,竟然真的找出了许多唐桃子生前写的文章。
崇家那位三郎君似乎是极喜欢自己的“爱妾”,从这些纸张上倒是能找出些缘由。
“颇有才名”的崇三郎不少被人称赞的文章和诗篇,其实都是唐桃子写的。
之所以能断定是唐桃子先写,是因为唐桃子写的纸上有句读的加点。
字迹工整,文章得体。
“足以考个举人。”
看过所有的纸页之后,见惯了天下才俊的万俟悠说了这六个字。
一个贫农之女,又卖身为奴,细算起来,能读书识字的机会不过两年,却能写出这样的文章,要么是天才,要么是勤学苦读的天才。
这样的天才,就是硬生生折在了一个枯井似的地方。
万俟悠起身,从一边的墙上拿起了挂在上面的短刀。
“安婶子,你说,这世上到底有多少地谷呢?”
朔北散发着魔气的地谷幽深可怖,人用眼睛就能看见。
似崇家这样的地方,吞人噬骨,有谁能看见?
唐桃子的才华和心志,唐杏子的决绝狠辣,前
前后后几十条人命,这一切加起来,才让她这一国之君窥见了这样的幽微深暗,那些看不见的,被遮掩的,又有多少呢?
此时已经是元戎七年,万俟悠掌握这个天下已经进入第十一个年头。
过去的那些年,她堪称无畏,总想踏平自己前路上的所有坎坷沟壑,兄长、父亲、宗室、豪强,天灾如地谷,如洪涝干旱,她都觉得自己有法可想。
此时,她却觉得自己走到了难以施展之处。
“重紫,给朕更衣,朕要去见闻太傅。”
“是,陛下。”
闻初梨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虽然没有辞官,可自从卸任了户部尚书,当了太傅,她也算是半隐于朝野。
听说陛下突然造访,这位规整了一辈子的老人还是如往常一般对着铜镜看了一眼自己的白发。
整整齐齐,不曾失了礼数。
“闻大家,我有一问想向您请教。”
三十岁的陛下牵着马到绿萝山,站在梨花树下,和当年的模样那般相像。
她没有自称朕,她叫她闻大家,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来求知的晚辈。
闻初梨整了整袖子,笑着问:
“不知您有何事?”
万俟悠看着这些年里和自己亦师亦友亦君臣的老妇人。
“当年,我请您出山为我东宫詹事之时,您可曾想过,自己能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闻初梨愣住了。
天下女子之表率?
天下女子?
是啊,女子入朝为官,严格说来,正是从她闻初梨始。
这一声表率,她当得。
“未曾。”
闻初梨看着她的陛下。
“行路至此,得见花开,意外之喜。”
万俟悠低头一笑,又看向她:
“那……闻大家,那您如今看这些未期之花,若她们就此凋零,可会心痛?”
闻初梨明白了她的陛下到底是来问什么的。
她站了起来,扶住了一棵梨树。
“我本无意见花开,却见百花次第,一朝春暖。既然如此,身前生后,一把老骨,一点名声,与花同葬亦不惜也。”

“我虽然喜欢看花,却不会养花。”
无论是少时真真假假的骄纵,还是长大后步入皇权的漩涡,万俟悠让自己修心养性的法子从来不是养花。
她的性情里有一些过于幽微,又有一些过于随性,就像她实行的政令,有些是她目之所见,知道已经不得不为之,比如压制藩王、豪强、丈量全国的土地清缴隐田和隐户,因为她要增加赋税,她要有足够的钱去养兵对抗朔州的地谷。
这是她站在龙椅上所见所想所必为之事。
有些政令,则是因为她的随性,并无什么长远的打算,只是觉得该做就做了,比如她让宫女也能遴选外朝女官,又比如她在一旬一次的休沐之外又给百官加了两日的“私假”。
这些被人赞为“善政”的举措只不过是她福至心灵,随手为之。
“那陛下你应该开始学着真真正正地养花了。”
闻初梨语气柔缓。
“养花的第一步,便是选种,育种。”
她看向年轻的陛下。
陛下已经三十了,陛下依然年轻,陛下还想走前人没走过的路,陛下还没有厌憎与疲惫于这世上的纷争和混乱。
“陛下,您想过你种下的花能开多久么?”
闻初梨缓缓蹲下,梨花的花瓣落在她的背上,万俟悠轻轻替她拈掉。
她指着地上的野花。
“若是种这等花,旁人只要随手一提,就会被拔个干净,若是种一株芍药、牡丹,总得让人用上木铲,若是种一棵梨树,旁人想要除掉它,总得用刀斧,花上一些力气。”
她说的是花,又不止是花。
万俟悠学着她的样子蹲下。
“可这样能被人轻易拔了的花,也是总也除不尽的,三五日之后,被拔掉的地方也总会再有,就算是在这儿纵火一烧,等到一场春雨下来,也能看见新芽。反倒是一株芍药、一株牡丹、一棵梨树,除了就是除了,它们花开的大,树生得高,可能还没来得及开花,就会被人先动手。”
她说的是花,也不止是花。
闻初梨缓缓转头,看向她。
万俟悠笑着将一根草的草尖拔出来,捏在指间把玩。
“如今看着这片山的人是我,芍药、牡丹、梨树可以长得漫山遍野,可若是有一天看着这片山的人不喜欢花了,芍药留不住,牡丹留不住,梨树也留不住,只有这些不起眼的野花,这里一片,那里一片,除不尽,烧不完。”
春风徐徐,吹过闻初梨的白发,她像是这座山上最苍老又坚硬的那一棵梨树。
她缓缓站起身,一双眼睛看向远处,她真的,已经太老了,老到不知道自己看见的远方,是以后,还是过往。
“陛下,老身与您说一句实话,当年您来寻我,让我做东宫詹事之前,我只觉得自己一直都在后宫的暗房里,一日又一日,看着我的旧日同僚被人拔了指甲、打断骨头、被人在地上拖行羞、被人剔去身上血肉……我们那时候苦熬,想的是沉冤得雪,天地清明,大启的正统,想着,便觉得心生胆气,向死无畏。”
“可是,那一日,当我孤零零一个人被人扶着走出暗室的时候……”
闻初梨停住了。
重新走到了光下,看着郭皇后穿着簇新的凤袍哭泣,看着还是太子的神宗笑容满面,闻初梨却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炙热肝胆碎掉了。
她们换来是什么呢?她们这些女人,在这场凶狠博弈和厮杀里换来了什么呢?
圣人之言,忠勇之义,她撑到了尽头,却开始怀疑这一切到底跟她有什么关系。
一个宫正令,算什么?皇后和陛下赐下的牌匾又算什么?她奉圣人言,圣人视她为何物?她守天地纲常,天地纲常又把她当做什么?她和她死了的同僚,到底算什么?
人前,她是守理持正的宫正令,人后,她不过是个已经支离破碎夜夜噩梦的可怜人罢了。
过了几年,她借口年迈,离开了皇城,可即使避居绿萝山,她的噩梦也没有停过。
直到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梨树下,神采飞扬,让她去做东宫詹事。
走到人前,走到朝堂上,走到……高高在上的太子能看见她的地方,走到朝臣们或是审视或是认同或是敌对的目光里,走到她能以一言惊起波澜的尚书之位上,她离开了绿萝山的梨林,她心里的梨花却真的开了。
“陛下,老身今日才明白,老身也是您种下的一棵花,一棵花,是得在光下,被人看见,才是花。”
闻初梨突然笑了。
她转身看向她的陛下。
“陛下,您说的是对的,有您在,自是百花可开,若是您有一日不在兰娘,也该选出能遍布天涯的种子,它不必馥郁芬芳,也不必艳丽,它能活着,便总有一日能成了一片,覆于此间山河。”
她又垂下了眼眸:
“只是这样的种子更难选,您且让老身好好想想。”
万俟悠笑着点头:“你慢慢来,我母后说今年在朔北造了梨花酒,味道和你这的不同的,等她的酒来了,我来送你尝尝。”
“好。”
闻初梨对她行了一礼。
万俟悠转身就要走,却又被她叫住了。
“陛下,旁人没走过的路,总是格外难走,您小心些。”
“你放心。”万俟悠的手指之间还捏着那一点点新绿的草叶子,她看看那草叶子,又看看闻初梨,“真说起来,这世上哪有万年不变之法?总不能在旁处都能变,唯独在我想变之处,就偏偏变不了。”
闻大家被逗笑了。
她们的这位陛下,身上总有一股天生的理所当然,让人头疼是在此处,让人喜欢,也是在此处。
翻身上马的时候,万俟悠最后看了一眼闻初梨,山上风大,漫卷的梨花花瓣几乎要把她家这位一头白发的老太傅给淹没了。
目送陛下离开,一直站在一旁的女子连忙走上前:
“娘,您也回去歇着吧。”
闻初梨抬起手扶住了一棵梨树。
她有些站不稳。
“妇言。”
“娘有什么吩咐?”
“等我去了,这座绿萝书院就交给你了,你万不可走回头路,只能往前走,要是有一日走不动了……你也要让旁人知道,绿萝书院教出来的女子到底在想什么。”
沈妇言和百里妇行一样也是被闻初梨收养的她的同僚之后,闻言,她深深行了一礼。
“娘,女儿知道。”
从绿萝山离开,万俟悠的心里也打定了主意,如果说她从前重用女官、废止律令之中男尊女卑之处等种种只是因为想要扶植自己的势力,彰显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威权,那么以后,她要想的,就是怎么让这世间的女子能更多地走出来。
唐杏子唐桃子这对姐妹的惨事要少些,像蓝幸娘那般的女子也该少些,可要是再论上去,良贱之分、人身买卖、纳妾之律……桩桩件件都是大事。
“此事最可笑之处,就是若那崇家的三郎没死,他娘被判了死刑,他最多也只是个阻挠科举的从犯。明明他那三分孽根是万恶之首,可不管怎么论,杀人害命的都是他娘。也就是说,如果唐杏子没有痛下杀手,而是如陈金银说的那般报官,也不能奈何了崇三郎。”
桑问经可以说是朝中最同情唐杏子之人,为此她几番和其他同为女子的同僚争辩。
万俟悠听见她的话,点点头:
“那就在律法上想办法。逼良为妾是一桩,阻挠科举是一桩,还有一桩……朕有心将他定罪为奸淫。”
说着话的时候,她拿着朱笔,在蓝幸娘和唐杏子二人的名字上分别划了一道,又在旁边添了“崇汶”两个字,正是崇三郎的名字。
“听说,因着这件事,朝中有些人在说女子读书乃是乱家之源,你将这般说的人都找出来,朕还在上头坐着呢,他们说出这等话一概当大不敬。”
“是,陛下。”
桑问经一边整理奏疏,一边偷偷去看陛下。
自从陛下从绿萝山回来,行事比从前又多了几分专断果决,从前朝臣们有些男女上的非议之言,陛下多半都是压下之后慢慢处置,现在竟然直接说那些人大不敬。
外面的鼓声响起,又到了宫禁要关门落锁之时,万俟悠起身伸了个懒腰,让这些御前文官们也都退下去。
“陛下,杜通政请见。”
“杜行舟?他回来了?让他进来吧。”
杜行舟没有穿官袍,而是穿了一身淡青色的锦袍,在习习微风之中犹如玉树。
已经年过而立,他却没有蓄须,仍是一张白面,加上乌发玉簪,仿佛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子,一点也不像是在朝中让人闻风丧胆的通政司正使。
等他走到近前跪下,万俟悠才看向他。
“出去了半年,也没见北风将你吹得老些。”
杜行舟笑着说:
“臣在外面也时刻惦记陛下,心有陛下,如揣玉圭宝珠在怀,一点北风自然不会伤了臣。”
万俟悠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
“若是朕现在下旨让你入宫,安安分分给朕做个男妃,你可愿意?”
杜行舟闻言笑了,毫不犹豫地说:
“能在陛下这得个名分,臣一生之愿也。”
他这么说,反倒让万俟悠失笑。
“你这般乐意,倒让朕觉得是不是对你这个肱股之臣太刻薄了,让你总想着弃官入后宫。”
“陛下对臣自然是优容,是臣有妄念,只想能常伴陛下左右。”
手指从他的脸颊划过,勾起他的下巴,万俟悠仔细打量着他,神色间有些许的不解。
“对朕有所图之人,朕总是有所感,比如那陆晋,朕一眼就能看透他对朕动心而不敢认,又比如裴仲元,他对朕有真心,可那只是诸多心思中的一种,唯独你……”
杜行舟趁机微微抬头,两人的距离极近,他的一点呼吸从陛下的耳边划过。
“陛下,微臣的心思在陛下面前从来坦荡,只怕陛下不肯看。”
坦荡么?
万俟悠笑了笑,在他的眼上轻轻落唇。
是夜,漪澜殿的灯许久未歇,直到戌时末。
龙床上,杜行舟起身,带着一身的痕迹走出内殿,内殿外已经有人准备好了干净的衣袍,他轻手轻脚换上,将身上都打理妥当,才对着幔帐深处弯着腰,无声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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