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看了一眼静默的天空,她伸手摸了摸鹅的脑袋。
“有人看着呢,鹅你给我点儿面子。”
是谁在窥伺降临此界一个神?
答案不言而喻。
秦四喜抖了抖自己的绚丽非常的衣服:“你看看这些霞光和星光,一会儿还得还回天上去,不然九陵天道也得记恨我。”
鹅“嘎”了一声:“天道小气鬼。”
秦四喜赶紧捏住了它的嘴:“跟你说了,别骂的这么脏,小心它记你的因果。”
天上几抹流云飞过,四下里只有海水拍打请神台的声音。
总算收完了灵石,秦四喜将神念探入纳须袋:“怎么多了几百块灵石?”
“不是灵石。”鹅深沉摇头,“是男人无用的尊严。”
秦四喜:“……行吧,咱们既然之前明码标价了,也不占他们这个便宜。”
数出了多余的灵石,秦四喜抖了抖袖子,将自己衣服上附着的华彩都抖了下来。
灵石碎成飞灰,萦绕在她周围的赤色霞光和银色星辉都明亮了许多。
“没有了域外天魔,你们都回去吧。”
下一刻,西天上赤霞浸染半壁天野,天上渐隐渐现的星子也比平常明亮了许多。
脱去了光彩的沧海神尊站在白玉雕琢成的请神台上,十分格格不入,她仰头看天,神情有点得意:
“有了这些灵气,再下两场雨,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错。”
成神二百多年,凡人之身成神秦四喜还是很像个凡人,她很凡人地在请神台上溜达着。
“这是珠子晚上还亮呢,哎哟,这个纱挺好,鹅你说我把这个纱带回去,能不能抵了我欠花月的牌账?”
堂堂一个神君打叶子牌也欠账,鹅嫌弃地张了张嘴,宽大的鹅掌重重地踏在了地面上。
秦四喜还不知道鹅在偷偷骂自己,她掏出来了一包白蚕豆“咔嚓咔嚓”吃得香,还分了两颗给鹅。
“皮子都炒酥了,火候儿是真好。”
吃了两颗蚕豆没吃够,跟在她身后直接梗着脖子用嘴去叨,鹅摇着屁股问她:“咱们就住这?”
“住这儿干嘛?咱们又不是什么泥胎石像,哪能在这吹风受罪挨日晒。”
秦四喜挑了一根白色的柱子拍了拍,然后皱起了眉头。
“这柱子怎么裂了?石料看着也不差啊。”
鹅偏了偏脖子低下头,罕见地沉默了。
嘴上嫌弃着,秦四喜还是一掌拍在了柱子上,顷刻间,整根白玉雕琢成的石柱变成一块块一尺见方的白砖。
“这地方既然是给我建的,那也算我的,不如咱们把这儿拆了,带到有人的地方盖房子去。”
鹅不怎么喜欢人,只支棱着翅膀看她干活儿,趁机又从她手里叨了好些蚕豆。
秦四喜看了它一眼,仿佛随口说了一句:
“人多的地方肯定有人能做好吃的烤鱼。”
烤鱼?!
鹅的小眼睛亮了,翅膀一扇,拆得比秦四喜还快。
晚上会发光的珠子?拿走拿走!
花月神君能喜欢的纱?拿走拿走!
这是什么?会转啊!鹅叨了一口上面亮晶晶的小石头,一口没叨碎,鹅很满意:“一定是宝贝,带走带走。”
大白翅膀扇啊扇,白胖的屁股扭啊扭,鹅到之处,一毛不剩。
幽幽星光照着渐渐空旷下来的请神台,也悄悄窥着另一处的热闹。
“请神,还债。清越仙君,你花了上百万极品灵石,却连怎么还债都不知道……”第五鸿双手拢在袖子里,他语气平和,神态谦卑,却让人觉得他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儿都写满了嘲讽。
褚澜之没有说话,他今日被鹅打飞在地,除了让乾元法境上下人都看到了他人不如鹅,也让人看见了他头顶的欠债数字。
此时,那“欠六斗八升”熠熠生辉,照得他脸色发绿。
宗佑抱着剑站在一旁,配着他头上“欠二斗二升”的字,倒有几分“天塌了也是欠债多的人顶”一般的泰然自若。
没人搭话,第五鸿凉凉一笑:“如今我们三人也不必硬撑了吧?该调息的调息,该吃药的吃药,凡人有句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养好了身子上的伤,才能想办法把债还了,把千辛万苦请回来的神送回去。”
说完,他的胸口又是一阵碎裂般的疼。
“神尊养的鹅也不一般,连仙君都难敌一翅之力,我这区区元婴修士,咳……怕是三五年是养不好了。”
说完他就要转身离开,膝盖一弯,他猛地跪在了地上。
抬头,他直直地看着褚澜之,连张口说话都带着血腥气。
“清越仙君,你是要如何?”
褚澜之坐在云雾凝成的宝座上,单手撑着头,遥遥地看向远处的海面。
“吾只是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他似笑非笑,毫无遮挡的苍白容颜流露出些许与“仙君”并不相符的冶艳:
“既然要还债,就该知道如何欠下的债。吾要知道,你们都是如何欠下了她的债的。”
他看向第五鸿:“就从你开始。”
他话语未落,第五鸿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几乎要被压入石砖之中。
一双沁了血似的的眼睛看向高高在上的仙君,第五鸿笑了:
“果然,总有人是蝼蚁。”
垂眸,他看见自己的手,在地上抓出了一道血印。
他忽然想起,几百年前这一幕曾发生过,只不过那时挣扎不得的人,是秦四喜。
“阿爹,你骗我。”
女孩儿的手也是这般,在黄沙地上硬生生抓出了血。
第五鸿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修真者“三灾九难五劫”,他正在“五劫”中的“病劫”,每日都觉得身衰力亏,若是从前,他寻一处闭关十年,怎么也就过去了,可是三年后就是“药谷秘境”大开之日,他之前机缘巧合得了秘境的地图,无论如何也要去搏一把。
斟酌许久,他还是决定到凡人境度过“病劫”,不仅耗时短,恢复起来也快。
只要两颗能提升灵根品质的“洗灵丹”,他就能换到一张与凡人秦四喜的婚书。
“你们之前可没告诉我‘化劫引’竟然生得这么小。”
“凡人十五岁怎么也不算小了。”与他交易的修士低头赔笑,不是洛永城,是他的侄子洛子源,“该有的都有了,解闷儿足够了。”
窥见第五鸿的脸色冷淡,洛子源连忙找补:“您尽管放心,她元阴未失,我们既然是她的‘父兄’,就绝不做悖伦之事。”
在凡人境,洛永城两人都改了名字,叫秦城和秦源,住在一个偏远的村子里。
虽然身份是农户,他们两人的衣裳倒是干净齐整,小小的院落也井井有条,不是第五鸿以为的那么落魄不堪。
察觉到他的目光,洛永城低声说:“道友放心,在下养了她八年,虽说天资所限她到底不能跟女修们相比,也还是个懂事乖顺的。在下也是用心抚养,绝不会让她给道友惹麻烦。”
叔侄二人凑在第五鸿的身边,被他们讨论的凡人女孩儿推开院门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只野鸡,笑得欢欢喜喜:
“阿爹,我听隔壁婶子说家里来了客人,特意去山上抓了只鸡,用笋干炖了正好。”
第五鸿抬眼看过去,看见了一个穿着赭石衣裳的小姑娘,干干瘦瘦,手上脸上几乎没有一丝的赘肉。
这就是洛永城的“用心抚养”?
第五鸿嗤笑了一声,把女孩儿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她确实乖顺,才将装了丹药的瓶子放在了洛永城的手心。
“秦伯父,那这门婚事就说定了。”
洛永城攥着瓶子,欢喜之前溢于言表,连连说:“是是是,明日、明日你就来迎娶!”
又把小女孩儿招了过来:“四喜,为父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事,这位是陈郎君,以后就是你的夫君了。”
女孩儿的裤腿挽到了膝盖下面,她走过来的时候,第五鸿看见她的腿上有一道寸长的伤口正在流血。
她手里还握着那只野鸡,自己也像是一只被抓住了翅膀的稚鸟。
“阿爹,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爹的意思是你明天就要跟着陈郎君到他家里去,以后就是陈家的人了。”一旁洛子源嘿嘿一笑,“明日红盖头给你一盖,我们对你也算是尽了心了。”
女孩儿惊讶地看向洛永城:“阿爹,你说过的,你十两银子让我给你当十年女儿,给你当完了女儿,我是要去京城寻我阿婆的。”
第五鸿懒得看这些纷扰闹剧,将婚书收起,他只给洛永城留了一句“明日我来迎娶”就甩手走了。
所谓的“化劫引”就是修真者在三灾九难五劫来临之时到灵气不通的凡人境渡劫,凡人境里皆是凡人,所谓的灾劫到了此地就比修真界轻微许多。比如死劫,修士之横死,功法逆行、同道谋害,凡人之死,最多不过是刀剑之利。
只要受了刀剑,再回修真界,这横死之劫不过是一颗丹药就能解决的。
凡人境既然是凡人之地,原本修真者们是万不能踏足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与凡人境里的凡人有了关系。
比如父女、兄妹,又或夫妻。
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凡人的“认”,若是凡人不肯认彼此的关系,向天道请愿,擅入凡人境的修真者必遭天谴。
那个“化劫引”被洛家叔侄如奴婢一般差遣了多年,也没生出叛逆之心,乖顺得让第五鸿十分满意。
他要度的是病劫,虽然在凡人境得的病要不了他的命,他少说也得病上半年一年,“化劫引”越是乖顺,他的日子也就越舒服。
第二日,他学着凡人筹备婚事的样子买了辆马车,在马车上戴了红花,又雇了几个人吹吹打打去迎亲。
到了洛永城处,就看见身上披着红布的女孩儿被洛子源拉了出来。
她生得瘦,被嫁衣笼着、被盖头盖着也不像新娘。
拜别了她的“父兄”,女孩儿自己坐上了马车。
马车晃了一个时辰,到了第五鸿在镇上买的院子。
拜过天地,第五鸿将雇来的人都打发了,他也不想跟一个凡女当了真夫妻,随手指了个偏房就让她去歇息。
女孩儿却胆子极大地抓住了他的袖角,说了与他的第一句话。
“你哪日带我回去?我爹说了,我嫁给了你,等我再回去,他就告诉我我阿婆在哪儿。”
第五鸿挣开了女孩儿的手,掸了掸自己的袖子,凉凉地看着她,说:“他们骗你的。”
第二日早上,他遍寻不到女孩儿,坐着马车走了一个时辰的山路回到了那村子。
就看见她孤零零地跪坐在了人去楼空的院子里。
“你那阿父和兄长都是修仙之人,把你托付给了我,他们就回了自己该回的地方。”
第五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真话说出来,看着女孩儿纤薄的肩胛慢慢隆起,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般不得动弹,他也无动于衷。
凡人就是蝼蚁,让她早点认清了自己的命,他也能省些功夫。
黄沙地上被抓出来的一道道血痕,他看见了,也并不放在心上。
“清越仙君,你想知道我是如何对秦四喜的?也不过是你对我这般罢了。只要一时不如我意,就让她跪在地上。彼时她是凡人,我是修士,我所做的,不过是天下修士都会做的。”
毫不顾忌地将胸中的淤血吐在地上,第五鸿舔了下唇角。
“你问我是如何亏欠于她的,桩桩件件,那时那地,无人会以为是亏欠。”
“操持家务洗衣做饭,难道不是她该做的?她是我的妻子,别说我与她仙凡有别,就算我是一个凡夫俗子,我又何错之有?更何况我还教她学医炼丹,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
说着说着,第五鸿就笑了。
“诚然,我教她辨药材,教她诊病开方,不是因为我真心要教她,是因为我病劫应身,要有人替我采药治病。可我不打她,也不骂她,最多也不过是把几十种药材的种子倒在一个笸箩里,她不捡完我不让她吃饭罢了。”
“她起先是恨我的,我知道,可我对她说,她的父兄骗了她,这世上只有我还能陪着她。她就只能跟着我,她或许有过妄想,以为我也能长长久久地陪着她,这又与我何干?待我病劫一过,我就走了。”
地上的血迹渐渐凝固,第五鸿顶着愈发可怖的威压抬起头,与褚澜之对视。
“这些,宗剑首也大概都知道。还请,仙君,明鉴。”
褚澜之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片青脆的竹叶,隔着那片叶子,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第五鸿。
“你可曾对她有过许诺?比如……”
想起了因果镜说过的话,褚澜之心中一滞。
“比如,要与她,如何如何。”
如何如何,那又是个如何如何?
他意味不明,偏偏旁人都能听懂。
“并无。”第五鸿语气坚决,“若早知她会是神尊,我自然乐得如此,也省得今日被仙君你这般审问,可惜了,我错失良机。”
宗佑抱剑倚门,一直闷不吭声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听到这里,他突然抬起了头。
“第五鸿,对她,你确实有过许诺。”
第五鸿费力地转头,看见剑修的眸光中流露出了些许怀念。
“你病劫缠身,卧床数月,全靠她照料,等你身子稍好了些,你跟她说,等你好了,你可以写一本药书让她做天下第一等的药师。可你言而无信,身子好了些,遇到了你的同门,你就告诉她你也是来渡劫的修士,拍拍屁股就走了。”
褚澜之皱了皱眉头。
第五鸿难得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我竟曾说过这种话。”
“说过。”宗佑语气笃定,“若不是你言而无信,我又怎么会打你三次。”
“你不过是问了我一句可认识秦四喜就上来打我,一句多余之言都没有,我又怎么知道你们这些剑修脑子里在想什么!”
宗佑抱着剑,又不说话了。
第五鸿匍匐在地上,越想越气:“这种话一听就是哄人的,她怎么能当真呢?!”
其他两个人都不吭声,第五鸿觉得自己身上被加诸的威压撤去了,踉跄了几下,他才终于站起身。
“难道你们就没说过这种话么?嗯?我那时不过是在哄她!再说了,我背弃此诺,宗剑首也打过我了,怎么还能算作是债?我这三斗六升里定然没有此债!”
一个头顶“欠六斗八升”。
一个头顶“欠二斗二升”。
一个仙君一个剑首,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其实都在算自己有过多少类似的许诺。
要是早知道都会成了债,他们……
第五鸿又磕出一口淤血:“你们二人一个是仙君,一个是剑首,不妨凭借乾元法境和济度斋之力找找哪里有能够观照前缘的法器,也看看自己是不是为了一时嘴上的痛快就背了债。”
一直老神在在的宗佑放下了握剑的手:
“戏梦仙都有洄梦石,据说能让人看见自己的前尘往事。”
跑了一晚上的路,天亮的时候,夕昔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殊叶城外,城门开启,城中热热闹闹,一点也不受昨日天裂海崩的影响。
“天上的洞让神尊一箭就给射没了,咱们这些散修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来来来,看看我的卷绒草。”
门口卖灵草的妇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灵草上洒水。
“这是今天带着露水一起摘的,说不定还带着昨天神尊身上的仙气儿呢,上品卷绒草,三块下品灵石一棵,也就我这有这个价了,你往城里去,最少也要你四块灵石,还没我这个水灵呢。”
夕昔拿起一棵仔细看了看,有些心动。
卷绒草是北洲特产,在东洲开价五六块灵石也卖得掉,只是得看运气,不能让大宗门的药栈盯上。
“道友,买些灵草?”
“这是灵草呀?能干什么用?”
虽然修为的天赋平平,夕昔却有一副常人难及的好耳朵,听见了有些熟悉的嗓音,她抬头看过去,就看见一个头上戴着巾帼的女子正在打量着隔壁摊子上的灵草,身边还跟了一只白胖胖的大鹅。
夕昔又惊又喜:“前辈!你也到了殊夜城!”
就算知道前辈是有大本事的人,看见她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夕昔也是由衷地庆幸。
秦四喜直到大鹅叨自己才知道那一声声“前辈”是喊自己的,她转头一看,也认出了昨天给自己蚕豆的姑娘。
“看来咱俩还真有些缘分。”
在袖子里掏了掏,秦四喜摸出了几块饴糖,分了几块给她。
夕昔有些不好意思,秦四喜摆了摆手:“昨天吃了你那么多蚕豆,我也该分你点儿好吃的。”
饴糖的甜在舌尖散开,夕昔不知不觉就跟在了前辈的后面,跟那只白胖的鹅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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