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些磨伤的地方卑职给您包起来,再在外面裹上药。”
孟月池点了点头。
夜里,江面上灯火通明,孟月池走出船舱,看见那些船都是从南往北去的。
“都是些老爷,怕贼兵作乱,伤了家里基业。”
船娘坐在船头,手里抓了一把炒香的蚕豆。
“像官娘子你这般过江往南边儿去的,现在可少了呢。”
孟月池拖着腿走过去:
“你这蚕豆还有多的么?我多买些。”
船娘也不客气,掏出了一个纸袋子。
“十五文。”
孟月池拿起钱袋,借着船灯数出了十五文,不多不少。
船娘子掂了掂,说:“您这钱倒是实在,早知道我就收您十三文了。”
说着,她把十五文钱都收进了布袋。
孟月池笑了笑,将蚕豆递给了身后跟着的女卫。
船娘见状笑了:“我还是第一次当官的给下面人买蚕豆,还数着铜板买,大人你不是江南的官吧?”
“不是,我是在北面为官,这次是告假回家。”
“我说您口音像南边儿的,您是要去哪儿?”
“庐陵。”
“庐陵啊!哎呀!好地方!”船娘子一拍大腿,腿上原本落的蚕豆皮子都被震到了地上,“庐陵有个书院您知道吧?哎呀,把一个渔家女教成了鬼将军!我们这些江上人家都想着把家里的孩子送过去呢!”
孟月池笑了:
“我听您言语爽利,您的孩子想必也是聪明的,去了庐陵书院肯定能学得极好。”
“嗐,前几年叛军杀来的时候要夺我家船,我不肯,我两个孩子被活活烧死了。”船娘还是笑的,“下辈子投个好胎,让她们下辈子的爹娘送她们去庐陵读书吧。”
孟月池看着眼前的妇人。
妇人摆摆手。
“都过去啦。”
孟月池转开了目光。
“我赶回去,大概也只能看见自己至亲之人最后一面。”
望着投在江里的月
亮,她的语气轻缓。
“我的至亲之人才学极好,说不定等她到了下面,能开个黄泉书院,您的两个孩子在里面读着书,等着您长寿而去,一家团聚。”
船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你这位官娘子真是古怪,也不知道您是要让我哭,还是让我笑。”
摆摆手,船娘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第二日早,船在江北靠了岸,孟月池带着人牵着马下了船。
见十几匹马走远,有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从船舱里探出头来。
“花大娘,咱们苦等了一夜,您怎没让咱们动手呀?那可是十几匹马呢!”
坐在船头的船娘子啐了一声:
“你知道那官娘子是什么人?动手,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汉子们吓了一跳:“花大娘,那、那娘子是谁啊?”
看向一行人远去的方向,船娘子说:“往南边儿道上传传消息,阎罗南下,咱们都受过她平叛的恩德,一群小水鬼儿就避着吧。”
“阎罗?”
几个汉子们傻眼了。
“那娘子看着瘦瘦弱弱的,她真是素手阎罗孟月池?”
花娘子没有再说话。
杀了她一对女儿的贼人前年被孟月池麾下的鬼军在濮州城外杀了,到底没等到她纠集甘江水匪十八寨北上。
这份情,她记着呢。
“要得银钱,大江上到处都是,今日谋划谋划,明天咱们去池州干票大的。”
“大人,昨夜您为何不让我们动手?”
“他们没有动杀心,咱们也不必动手。”
休养了一夜,腿却似乎更疼了,孟月池的眉头轻轻动了下,越发催马快行。
终于,只用了十四天,孟月池就跑完了从繁京到庐陵的将近三千里长路。
鹤洲桥上,她翻身下马,时隔九年,她再次看见了这块迎她送她的十问碑。
“孟……”
知道有客来,夫子连忙迎了出来,一看清这个风尘仆仆面色苍白的女子是谁,夫子僵立在了原地。
“你、你是怎么回来的?”
“自然是骑马回来。”孟月池垂眸一笑,语气却轻松不起来。
“山长她……”
听到孟月池提起薛重岁,夫子有什么不懂的?
她微微低头,说:
“山长从上月开始就看不见了,请了武主祭来看,说是,说是,寿终之相。”
虽然早就知道了答案,孟月池还是在瞬间不知道自己该呼气还是吸气。
远处的树,脚下的江水,好像一下子铺天盖地向她压了过来。
夫子姓元,孟月池读书的时候她就兼领了书院内外的管事,见从小刚毅的孟月池几乎站不住,她的眼眶红了。
五月的鹤洲,玉兰开着,枇杷正好,几只鹊鸟叽叽喳喳,四喜鸟飞过了枝头,向甘江对岸飞去。
薛重岁躺在自己惯常躺的
椅子上,忽然笑了:
“元南斗,你是又带了什么人来看我这老婆子的最后一面啊?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我都这把年岁了,活着才古怪!”
“山长。”
孟月池只说了两个字。
薛重岁脸上的笑像是一团雾,一下就散去了。
“月池?”
孟月池看着将她一点点从孩童教到了如今的老人。
像从前一样坐在了案几的另一边。
“您吃枇杷么?”
“你怎么回来了?现在象州生乱,你……”
手指剥开了枇杷的外皮,孟月池皱了下眉头,这个枇杷熟得过了。
“陛下令各处州府关隘不得阻拦武宁戍卒返回武宁,可我一路上所见,到处都是严阵以待,只怕反倒让屠勋有了借势做大之机。”
戍卒们的怨气犹如被烧冒了烟的油锅,只要一滴水下去就能炸得不成样子。
各地州府为豪强所挟,不可能真的不设关隘,自然就会成为让戍卒们炸起的水。
“你既然都知道,你回来做什么?”
“我想你了。”
生年近百,薛重岁也没想到,自己临老听到了这四个字,就心软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看过了就走吧。”
“看不够,多看几眼。”
躺在躺椅上,薛重岁睁着空茫的眼睛,笑了。
“罢了,你既然回来了,我便将事都交给你去做,你可别嫌弃麻烦。”
鬓边生了白发的武守北端着一碗药出来,看见了孟月池就笑了。
“这药,喝不喝皆可,薛山长刚刚闹着要出来吹风,我熬了药是为了压她气焰,你既然回来了,就陪陪她。”
“多谢武主祭。”
武守北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几只蝴蝶从花丛上飞过来,大概是闻到了果子的甜香,招摇了一圈儿才飞走。
“我的丧事就交给武主祭,之前我都说好了,把我的尸骸烧了,也倒进那地渊里,我兄长的尸骨,我当年把他从坟里挖出来,一路带到了朔州,也是一把火烧了,倒进了地渊。”
“好,我记下了。”
“我藏书,你都看完了,庐陵的留在庐陵,朔州的就留在朔州,我给你的那个清潭书院也留了一份抄本,你记得跟元南斗要。”
“好。”
“至于家财,人活得久,辈分大,收的东西也多,一些御赐的东西大概有个几千件,都在朔北,之前我还了一些,还剩些大都是明宗、仁宗赐的,我舍不得,都在勇毅学宫蒙学的地下,你看着处置,以后烧纸也别告诉我,省得我难受。”
孟月池唇角动了动,没笑出来。
她并着腿,低着头,凳子不高,她坐在上面,仿佛乾坤倒覆,岁月重来。
可恨岁月从不肯重来。
她长大了。
薛重岁,也彻底老去了。
“我写了些书,一直在刊印,也有钱拿,这些钱我都用来贴补了庐陵书院,以后也照旧吧。”
“好。”
薛重岁重重地喘了口气。
她抬起手,一只手立刻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年轻且温热。
“月池,我呀,活得太久了,有些年头里,我一直在想,要是我在明宗去的时候去了,我是天妒英才,我在仁宗去的时候去了,我是盛年而亡,我要是跟我兄长一起去了,也算是一直活在了好时候。偏偏苍天让我活,活过春夏,也要活过秋冬,活着见了女臣半朝,裙袂成风,也活着见了女臣们被驱逐朝野,赤足踩炭。那几年,太多人走在我前面了,她们都比我年轻,哭着,恨着,问我为什么我还能熬得住。我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活着……”
她轻叹:
“我只是活着。”
“您活着,为许多许多无路之人又寻了路。”
听见孟月池的话,薛重岁笑了。
“他人之路自在脚下,与我又有何干?你觉得我拉了你一把,可是啊,月池,是你自己走到十问碑前的,你记得吗?这天下,只要还有一块十问碑,你就终有走到那碑前的一天。”
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有着世人永远不明白的刚毅和倔强。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当年繁京城里最美的茉莉会成了炽烈燃烧的一把火,让世间女子望火而来。
想着孟月池,她仿佛就明白了。
总有人破开高墙,总有人俯身成桥,总有人有改变这世间的心,只要她看见,只要她痛,只要她去想自己为何而痛。
“我可能就是一座桥。”薛重岁说,“让人走过去,就那么几步路而已。”
眼泪落在了交握的手上。
薛重岁笑了。
“月池,谁让你来的庐陵?是梅舸?”
“是。”
薛重岁沉默了。
孟月池轻轻咬着嘴唇,手指下意识探向她的腕脉。
“女旧臣遗脉到如今与世家高门千丝万缕,有些事不破不立,这便是她给自己寻的路。若有一日……她有了大难,月池,你要救她。”
明明看不见,薛重岁还是转头,用空茫的眼睛对着孟月池。
她的语气很郑重:“生死大难,你救她一次,以后便无干系了。”
孟月池的手紧了一下,又松开。
薛重岁笑了,有些吃力,她把头转了回去。
“歌姬生的庶女,与败落的家里断了干系,嫡母照顾你极多,嫡母家里也算败落了,柳铉徵,有机会你也把她接到平卢去,她是有才之人,就是痴念太重。如此一来,你的出身也算干干净净,有朝一日……有那么一日,你也可以心无挂碍,没什么能挟制你的。”
孟月池没有吭声。
薛重岁的声音却比刚刚高了几分。
“月池,你告诉我,会有那么一日吗?”
孟月池隔着泪看着她的脸,从沟壑丛生的脸庞一点点看到银白的发丝。
在这一刻,孟月池突然觉得,薛重岁支撑到现在,只是为了这个答案。
她不知道她会回来。
可她放不下,她就撑着。
她从繁京走到朔北,她从朔北走到庐陵,她看着自己的小弟子远走朔北,她从青丝到白发……她其实一直都在等这个答案。
“会。”
孟月池回答了她。
“好。”凹进去的眼眶里,有眼泪顺着苍老的脸颊流了下来,“好好吃饭,好好攒钱,顺势而为不必争先,活得久,笑到老。”
晴空下,庐陵书院的钟声响起。
水鸟惊飞,流云拂散。
孟月池跪在地上。
送别了她一生中走过的最美的桥。
第136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二)
有些人她活着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她过于安静,等她去了,你才知道这世上念着她的人比想象中多。
十五年前薛重岁初来庐陵,当地大族面笑眼冷只待看她栽在此地,如今,这些人也门前挂白,路上搭棚,送她一程。
真情假意,哀声叹息,庐陵城半城缟素。
虽然薛重岁早有遗言说不必吊唁,可鹤洲桥上还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干夫子们好歹将人拦住了,没有因为薛山长的死耽误了学子们的求学。
“我此番回了朔州,也不回来了,人老归乡……此地的骑鹅娘娘庙,我交给了女儿云竹。”
将目光从武守北怀抱的白瓷坛子上收回来,孟月池行了一礼:
“武主祭,这些年书院上下蒙您照拂。”
武守北笑了笑:“这算什么呀?对了,你之前说要在平卢设骑鹅娘娘庙,你打算让谁过去?是我的女儿云缨,还是我阿姐那边的女儿云檀、云桐?”
“您和镇北主祭要是舍得,三位娘子我都想要。”
武守北:“……你倒是不贪。”
孟月池抿了下嘴唇:“平卢久经战火,除了百姓死伤极多,另有许多女子饱受惨祸,受害之处无法与人言说,武家娘子们在妇科一道上独步天下,若是可以,我想给整个平卢的女子都查查身子。”
武守北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怀里。
片刻后,她叹了一声:“小姑娘真长大了,你有这份心,真是新树已成。罢了,此事我去了朔北跟我阿姐商量,云缨就你跟你走吧。”
一旁站着的武云缨立刻答应:“阿娘你放心,我去了平卢一定好好干,比两位阿姐做的都多。”
武守北容貌上有几分朔北的粗放,武云缨却是细眉樱唇鹅蛋脸,一看就是江南姑娘。
武家的女儿从来如此,极少有武家的女儿选择招赘成婚生下自己的血脉,大多都是将收养来的女儿养大,因为她们自己也都是这样成了武家的女儿,武云缨是武守北来了庐陵后收养的,今年才十九。
虽然生得和阿娘不像,她也有着和其他武家女儿一样的心胸,恨不能当下就收拾了包袱去往平卢。
武守北看了她一眼,摇头苦笑:
“亏得你现在只有一个平卢,要是再多些地方,怕不是要把我这老骨头也挖过去?”
“武主祭要是愿意,晚辈在平卢等着您。”
年轻的女子脸上一派真诚,武守北看了两眼,真的想把薛重岁从坛子里揪出来,让她管管她这个逮着谁都想薅去了平卢的小徒弟。
快七十的老骨头她都想带走,无法无天了真是。
“这信,薛山长说了是要给你的,倒是省了我一趟麻烦。”
从武守北的手里接过信,孟月池小心收在了怀里。
“孟节度使,米倾寒米娘子登门,说是想要拜见您。”
听见有人传话,孟月池转身看向外面。
武守北在一旁告诉她:
“米倾寒是米修如留来守家的外孙女,今年二十二,去年也考上了举子,只是去年秋天米修如去了,她守孝在家,今年便不曾去春闱。”
米修如这位米夫子也去世了呀。
米家居然又把女儿送去考科举了?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循势而为,当年她们一族诰命被摘,女子入朝不拘身份,她们就去考科举当官,后来男帝登位废止女子科举就立刻带头交官,开始教女子们如何在内宅贤良淑德,现在恨米家的女旧臣们被打压了下去,她们就又开始考科举当官了。
孟月池想了想,还是让人去将米倾寒请了进来。
“孟大人一行十几匹快马入城直奔鹤洲,风采灼灼,令人见之难忘。”
米倾寒进门行了一礼,先交代了自己是怎么知道孟月池在此地的。
孟月池打量着这位身穿浅青长裙,外面是灰色的大衫的女子,她生了一张端庄的脸庞,和孟月池记忆中的米修如有些像,只是年轻了许多。
“本官昼夜兼程回来庐陵,形容狼狈,颇多不雅,本不想见客,不知米娘子来寻我所为何事?”
米倾寒不愧是米家的女儿,孟月池的语气不太客气,她却仿佛丝毫不放在心上。
“孟大人,学生此来,是为了向您自荐的。”
说罢,她双膝跪地,从袖中抽出了一本折子。
她的姿态极为谦卑,头低着,露出了白皙的脖颈。
孟月池走近了一步,看看那折子,却没有直接接过来:
“米娘子的话,本官不太明白。”
米倾寒几乎匍匐在地,沉声说:
“学生米倾寒仰慕孟大人良久,愿携端阳米氏上下为孟大人驱策,以草木之末、萤虫之微,助大人图君侯之势。”
孟月池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好像没有从这跪地的女子嘴里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自江左益起兵之后,天下各处都督和节度使皆拥兵自重,大启数百年基业渐有分崩之势。
可这些事,就像是水中鱼影、空中鸟羽,似有似无,没有人敢说自己能抓住鱼,也没有人敢说自己能射下鸟。
人们瞪着眼睛,都在等。
就像此刻他们在等着武宁的戍卒卷起惊天之势冲向江淮,甚至中原、繁京。
在这种时候真的走到一个节度使的面前对她说“君侯之势”,把天下人的无声默契直接掀开摆到了台面上。
不得不说,米家女子,真是“审势”高手,不仅有眼力,还有魄力和胆量。
“米娘子说自己是草木之末、萤火之微也太过自谦了,平卢民生凋敝,百业待兴,凡有长才之人去了平卢,本官都扫榻相迎。”
相似小说推荐
-
be文求生指南(三日成晶) [穿越重生] 《be文求生指南》全集 作者:三日成晶【完结】晋江VIP2024-05-01完结总书评数:28940当前被收藏数:68...
-
意外投喂魔王之后(云水迷踪) [仙侠魔幻] 《意外投喂魔王之后》全集 作者:云水迷踪【完结】晋江VIP2024-4-27完结总书评数:4330 当前被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