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官梁褚眉头紧皱,这四年间,平卢节不涉朝中纷争,只做闷声发财一事,现在各处都还是要花钱的时候,要真是派兵南下,什么水坝、学堂、蓄洪渠只怕都要耽搁。
“庐陵书院距离象州不远。”
古莲娘轻声说。
“哪怕是为了山长,大人说不定也会主动请缨南下。”
梁褚闻言,轻轻一叹。
“大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重义。”
远在繁京的平卢节度使孟月池并不知道自己还得了个重情重义的评语。
她此次入京述职,随行除了出身世家的裴文姬之外,还有两个科举晋身的幕僚张方平和公孙馨,繁京之地有许多谋求科举入仕而不得的士子,现在平卢有钱又太平,就是缺人才,这三人就是她带来繁京的三把锄头。
“旁人也就算了,文姬,你怎么还把你堂兄都写在了名册上?太子左率府录事参军……他在繁京有职有衔,怎会轻易离开?”
裴文姬嘿嘿一笑:
“自从去年陛下病了一场,现在繁京城里的各位郡王都像跳蚤似的,他这个录事参军当得可很是不安稳,大人你给他一个七品的流外武职,我能把他给说走。”
孟月池闻言,提笔在“裴承康”的名字下点了一点。
裴文姬的堂兄出身将门,家学渊源,孟月池还真是有些感兴趣。
七品的流外武职,她如今是正三品的节度使,统领齐州、青州、密州、淄州四州之地,辖军两万,民百万,还真给得起。
“这个宋芙……”
她看向裴文姬。
裴文姬点头:“确实是金吾卫上将军宋菲娘的外甥女。”
孟月池没有多说什么。
去年一向康健的陛下病了一场,繁京之内很是生了一番动荡。
明宗、仁宗、穆宗三位女帝寿数都不长,自扶正之乱后就一直有“女帝不寿”的说法,算算年纪,陛下已经年过四十有七,比三位女帝去世时候的年纪都要大些。
宋家是陛下的母家,二十多年来也只有一个宋菲娘在朝中步步高升,自然得给自己寻个后路。
只是把后路放在了她身上……
想想宋菲娘这些年里对自己的照顾,孟月池在宋芙的名字下面点了一个点。
张方平寻的人多是久考不中的举子,见孟月池看的仔细,他低声说:
“大人放心,这里面并无‘韩党’。”
孟月池微微点头。
去年冬,御史卓升清与人往来的书信被人送到了御前,在信上,她与人串谋结党,要推乐宁郡王为太子。
她的书信最远可追溯到数年之前,往来之人几乎囊括朝中的女旧臣遗脉,刚刚大病初愈的陛下勃然大怒,勒令三司彻查此事。
上到大理寺少卿于若菲,下到松园书院的女夫子,整个繁京所有的女旧臣之后都被下狱。
就连早就被贬为灵州司马的柳朝妤都因此丢官,被押解至秦州下狱待查。
与此同时,繁京中以光禄寺卿韩奚为首的朝臣对所有女臣发难,直言女子只会结党营私,入朝为官于国无功。
这等荒谬之言在繁京的男举子们之间很是受人追捧,许多男举子以“韩党”自居,成群结队围堵女举子,说些可笑的荒唐话并以此为乐。
据说当时繁京城中许多女举子都紧闭门户,数月不敢出。
陛下却没有将女臣们赶尽杀绝的意思,卓升清罢官流放,于若菲被贬为安平知府……其余人等,除了柳朝妤被免官之外,到最后都是高高举起,又被轻轻放下。
接着,陛下又下旨封梅舸为吏部尚书、宋菲娘为金吾卫上将军、张琳琅为刑部右侍郎,女臣之声势比从前更甚。
就连远在平卢的孟月池都得了好处,身上多了个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衔。
随着年纪渐长,孟月池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越发高明,极少有人能从她脸上看出情绪,唯有知道了那些所谓的“韩党”行事之时,她眉头紧皱,甚为厌憎。
主君之厌憎自然也是僚属之厌憎,张方平在繁京寻人之时特意显出了几分男子自大之态,言语间都是对女子为官的不满。
凡是附和他之人,都被他从名册上抹了去。
放下第二本名册,孟月池看向公孙馨。
公孙馨身材瘦小,细眉细眼,总是被人所忽略,孟月池却知道她腹内有经纶,是勇毅学宫培养出来的上佳人才。
“大人,女学子中愿意随咱们回去平卢的为数不少,只是,大半乃是无奈为之。”
孟月池一想就明白了:
“是那些女旧臣遗脉?”
公孙馨点头。
她很清楚,那些女旧臣遗脉是见如今朝中根基不再,才把平卢当作了救命稻草,可这些人中有不少从前都对大人生过怨怼。
“大人,平卢之好,我等尽知,招徕这些人去往平卢……”
正因为她知道平卢经营至今有多难,才不想这些人去。
女旧臣遗脉,旁人也就算了,她们这些年附和旁人非议她家大人,她们虽然远在平卢,也不是没有耳朵没有眼睛。
多年来勇毅学宫一直源源不断地派遣弟子帮孟月池治理平卢,也早被女旧臣遗脉视作是“背弃”。
“不妨事。”孟月池轻轻摆手,略带着笑意说,“我姨母已经去了平卢,交给她就好。”
她可没打算让柳朝妤闲着,先在清潭书院一边教书一边将被冻坏的肺养好,再把这些年郁郁不得志憋出来的劲儿都用在平卢。
从公孙馨的手里拿过册子,孟月池看了一眼就笑了。
果然,杜、卓、于、柳……都是些熟悉的姓氏。
“这位苏妙儿,跟并州的苏夫人是什么关系?”
“苏妙儿是苏茗子师姐的侄女。”苏茗子在勇毅学宫读过书,公孙馨自然可以称一声师姐。
“把她招揽过来。”五年了,孟月池还对挖并州都督林珫墙角一事念念不忘,苏茗子毒杀江左益派去并州的劝降之人,处事果决,当什么苏夫人真的是太可惜了。
“是。”
刚说完招揽人才的事,外面有人轻声敲门。
“大人,瑞郡王车驾到了门前。”
瑞郡王万俟引,数年前在平卢呆了几个月,那之后还经常给孟月池写信,这些年里倒也没断了往来。
“她昨日送了信,只说最近要来,没想到竟这般近。”
也来不及换衣裳,孟月池自己拿起了一件茜红的外披穿上,又拿起一顶镶宝纱帽戴上。
她这些年在平卢做那一方诸侯,穿衣打扮上面越发随性,头发留的比男子还短,只能梳成小髻,到了繁京,常服出门就戴巾帼,面圣的时候就戴纱帽。
至于衣服,外穿的绣裤配着短衣短袍早就成了平卢女子们最喜爱的打扮,这当然是从她们的节度使大人身上学来的。
咏恩坊孟宅门户大开,郡王车驾直接进了门,孟月池迎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一个瘦高的女子从马车上跳下来。
看见了孟月池,女子连连摆手。
“参见郡王殿下。”
“孟节度使不必多礼,殿下心心念念想要见孟节度使,昨日送了信过来,今日天还未亮就要从永邺往繁京赶,入城就来了此地。”
瑞郡王身侧的女官还是当年的那位江吟,孟月池对她点了点头,又看向欢欢喜喜的女子。
“郡王殿下长高了不少。”
四年不见,当年的少女已经比孟月池高了半个头还多。
孟月池的身量在女子中并不算矮的,息猛娘可称“高健”,也只比她高了一掌宽,跟眼前的瑞郡王比好像身高还差点儿。
小王长高些,就可以帮孟大人采玉兰花了。
孟月池低头一笑。
“郡王殿下还惦记着微臣院子里的玉兰?”
万俟引连连点头。
天下玉兰,唯有孟大人院中的最好看。
瑞郡王穿着一身曳地长裙,外面披着锦袍,头戴金冠,已经是大人打扮,却还是小孩儿心性。
裴文姬看着她一直看着自家大人,眸光忍不住往郡王的颈项扫了一眼。
被锦袍遮掩着,看不分明。
她低下头,自己轻轻敲了下脑门,真是累昏头了,竟然会觉得这瑞郡王不太像个女子。
瑞郡王也只是来孟宅略作停留,她在繁京城内没有王府,一贯都是直接住到宫里去的。
“孟大人,郡王殿下最近沉迷游记,很是喜欢这本《云梦散记》,特意带来给您看。”
孟月池接过书,看向瑞郡王,就见她对自己笑了笑,转身上了车。
上车之后还把手伸出车帘摇啊摇,很是不舍的样子。
待她们走后,孟月池打开了这本《云梦散记》。
听闻武宁派往象州守军哗变,已攻下昭州等地,陆表叔御前奉诏,于三月领命秘往南下传旨,昭州失陷,生死不知。
薄薄的一张纸夹在书里,孟月池看完,一点点揉碎了,扔在了水塘里。
“武宁军悍勇,一心只求归乡,若是陛下能令沿途关隘州府不设卡阻拦,让他们安稳回去,未必还要大动干戈。”
说完,孟月池自己先笑了。
各州各府,各怀心思,在各位官老爷眼里,他们就是乱兵流寇。
裴文姬站在她的身后,轻声问:“大人,您可是要请缨南下?”
看着水塘里有鱼误把碎纸当了鱼食纷纷冒头争抢。
孟月池轻轻摇头。
“陛下若真是有意安抚哗变戍卒,就不会派我南下。”
素手阎罗,平卢鬼兵,这些年里声名赫赫,可不是用来安抚人的。
果不其然,陛下下旨让并州都督林珫带兵南下戍守江北,又令各处州府大开关隘,让哗变的武宁军回家,承诺不给他们论罪。
同日,陛下召见了正三品平卢节度使孟月池。
走到内殿前的廊道上,孟月池看见了一穿着紫袍的女子正袖手而立。
正是当下炙手可热的吏部尚书梅舸梅大人。
“孟节度使。”
“梅尚书。”
“听闻孟节度使在繁京招徕了不少英才,真是可喜可贺。”
“多谢大人照拂。”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孟月池听到自己耳边传来了几个字:
“速去庐陵。”
第135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一)
“若是武宁能有平卢一半让朕省心,象州也不至于到了如今的境地。”
虽然已经大病得愈,大启当朝陛下的面色比起四年前还是憔悴了许多,眼角略有些向下,看着比从前多了几分戾气。
她看着孟月池,看着年轻人那双皮肉紧实的手,还有光洁平整的脸庞。
“朕看你的模样,真是想不到你怎么把平卢建成了如今模样的。还是跟从前一般干净模样,一点风霜没沾过似的。”
为帝的女子年华渐去,匍匐在地上的女诸侯却还那般年轻。
仿佛一缕烟,隐秘的心思从她的心里一晃而过,她看向孟月池的目光里多了些深意。
“朕下令自象州往武宁一线州府开关放人,你是如何想的?”
“陛下广布德政,体恤武宁戍卒,此乃天下之幸也。”
“你真是这般想的?”
万俟玥走近了一步,似乎想用一双眼睛把面前跪着的人看透。
“陛下,江左益叛乱之祸已过数年,平卢各地百姓听到铁器碰撞之声仍是惊骇不能自已……陛下是知道的,虽然旁人都称呼微臣是什么素手阎罗,可微臣还是更喜欢赚钱。”
“噗呲,哈哈哈哈……朕的名刀烈马,可不能光想着赚钱。”
万俟玥转身,走回了御座。
孟月池垂着眼眸,只看着自己眼前的青砖。
“象州带头作乱之人叫屠勋,是武宁军派往象州的粮草判官,若是这些哗变之兵能安安分分地过了江,回到武宁,此人,你要给朕除去。”
万俟玥的手在桌案上敲了几下。
刻漏的铜壶往下滴水,发出了轻响。
“若是途中生变……那些尸位素餐之辈,朕不指望,你要想办法,把乱事给朕挡在武宁。不可过岱山,亦不能过许州。”
和孟月池一样,万俟玥并不相信武宁军的北归之路上那些官吏能乖乖听话,让开了关隘。
可如今的大启并无能力派大军南下歼灭声势渐起的哗变之军,时间上来不及,财力上也做不到。
就像她这个当朝君主,她不能在此时将女官赶出朝堂,任由那些世家豪族把持朝政,哪怕女旧臣遗脉那些废物在打着她身后事的主意,她也不能把那个觊觎帝位的乐宁郡王直接囚禁或者杀了,她要表现得不在乎。
仿佛一只还在盛年的老虎,不会对一只猴子全力相搏。
转身她再次看向孟月池。
“若有办法,明年再多送些银子过来。”
孟月池与江淮世家合伙在中原卖盐,之所以能这般顺利,是因为她将其中的一大部分所得都送来了繁京。
这些年官盐凋敝,私盐猖獗,尤其是中原各地的官盐场在江左益乱军过后几乎都被毁了个干净,孟月池区区一个平卢送来的盐政所得竟然比七道转运使加起来还多。
“义武将军王怀义打夷人打不过,还让武宁军在他眼皮子底下哗变,沧州、镇州、定州三地,你且暂管起来。”
这就是给孟月池甜头了,让她做这么多说不出明目的事,却不能明着给赏赐,既然她说自己爱赚钱,就让她去接手三州的盐田,赚了更多的钱回来。
“臣领旨。”
看着孟月池离开内殿,万俟玥无声地长叹一口气。
“兰君。”
“陛下。”
“今天引儿去了孟宅?”
“启禀陛下,瑞郡王在孟宅只呆了一刻,送了孟大人一本书。”
“送书?呵呵,孟月池可不会搀和夺嫡的浑水。提醒提醒引儿,朕已经让梅舸做了他的老师,又把那么多饱学之士送去了永邺,他可不能再贪心了。朕,不想他成了第二个乐宁郡王。”
“是,陛下。”
当天夜里,山河池里有女官落水身亡,正是一直在瑞郡王身边伺候的江吟江女官。
尸首直接送回给江家
写完这几个字,万俟引坐在灯下,隔壁的院子里传来了一阵笑声。
那笑声很是骇人,仿佛鬼哭一般。
乐宁郡王,陛下没有杀她,没有圈禁了她,年初还给她选了个家世才色兼备的“选侍郎”,她真是运气不好,怀着孩子的时候看见了那选侍郎与人私通,生生气没了孩子,选侍郎当着她的面自尽,从那之后她人就不好了,每天夜里哭哭笑笑,不成样子。
就像江吟一样。
运气真不好。
没关系。
万俟引将自己的本子一页页撕下来,放在了火盆里,仿佛是在烧纸钱。
借着陆寒城的命搭上了手握四州的平卢节度使,便是第一步。
火舌舔掉了他手中的纸,他缓缓一笑。
火光照亮了孟月池的脸,她将自己到了繁京之后收到的所有信函付之一炬。
“明日开始你们便收拾东西,将该带的人、能带的人都带上,路上走得慢些也可,取道并州,在定州等地看看,再带着他们去平卢,我给息将军写了信,她到时候会带人往定州接你们。”
裴文姬看着自家大人脸上的平静模样,却觉得自己的心是七上八下。
“大人,您只带五个人去庐陵……也太少了。”
“若是路上太平,五个人足够,若是路上不太平,我带十个二十个也一样,倒是你们,一路上警醒些。”
孟月池看向自己的一干僚属。
“就说我有事提前返回了平卢。”
“大人你放心,我已经跟家里借了五十个部曲,您既然说愿意让我堂兄去平卢,我还能再借五十个。”
余下的,裴文姬和公孙馨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大人执意要去庐陵,最大的可能,就是大人的恩师薛重岁出事了。
马上要过百岁的老人,实实在在的人瑞……只怕也是到了日子了。
翌日一早,城门刚开,十几匹快马自繁京北面的常胜门飞奔而出。
沿着官道一
路南下,每日定下疾行三百里,不分日夜,六驿一换马,渡山涉水到了江州过江时,孟月池的腿上已经全是磨出来的血痂。
随行五人之中有两名是息猛娘专门训来护卫孟月池的女卫,见她这般不要命似的赶路,她们连劝都不知道该怎么劝。
“没事,我还撑得住。”
说话时,这位闻名天下的素手阎罗面带微笑,仿佛是不觉得痛一般。
其实,听见梅舸那句话之后,她就想直接出发到庐陵,不去进什么内殿,不去听皇帝的那些试探、挑拨,不去想什么盐政和钱。
庐陵出事了,出事的一定是山长。
可惜,她不能。
十五岁的孟月池知道了科举之路不能走了,她可以转身就走。
二十三岁的孟月池不能在知道恩师出事之后转身离开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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