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您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仲老头仍盯着他。
老人满头乱发犹如鸟窝,胡子拉渣,身上衣服破烂不堪,鞋子也丢了一只,脸上每个沟壑里头仿佛都藏着沙泥,而他在看到陆恒之后,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来,浓翳渐渐散去,两颗眼珠子变得亮如辰星。
“老伯?”陆恒又喊了一声,“您怎么了?”
仲老头明亮的眼睛隐约有些湿润,佝偻着背,走到陆恒床边,整张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沙土扑簌簌地往下掉。
他张了张嘴,用老迈而颤抖的声音说:“让我猜猜你的名字。”
陆恒一脸莫名,就见仲老头想了没多久,激动的目光变得温柔和蔼,低声道:
“你叫……元琤?”
陆恒摇摇头:“晚辈姓陆,单名一个恒字。”
“啊……”
仲老头喃喃,“怎么有姓呢……”
陆恒:“世上谁人无姓?”
仲老头笑:“也是,也是。”
他的心情看起来非常好,眼睛笑弯,右手摸咂着凌乱的胡须,一刻不离地看着陆恒。
过了会儿,他微微眯起眼,心道:怎么是个凡人?
目光所见,青年本该有灵海的地方空荡荡的,极为广袤的空间徒留一片虚无,虚无之中,穿透时光的阻隔,隐隐浮现一道金黄的余霞。
仿佛是,西神宫中,金元天池倒映出的一抹黄昏。
被老头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陆恒有些坐立难安:“老伯,您究竟在干什么?”
“让我再看看,再看看……我好久没有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话音方落,门外忽然传来一串熟悉的脚步声,以及清脆的少女话音。
“干嘛把我带走?我不想睡觉,我就要待在陆恒这里……”
房门应声打开,群玉大步踏进来,看见陆恒身旁站了个脏兮兮臭哄哄的老头,她拧眉道,
“老人家,你走错房间了吧……哎!”
仲老头回头看见群玉,仅一眼,整个人像被大炮轰到,猛然退到墙边,佝偻的背都被墙撞直了,剩下的那一只鞋也飞了,双眸惊恐圆睁,全身筛糠似的激烈颤抖。
群玉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扶他:“您怎么了?”
她双手甫一触到老人臂膀,便被他战栗地躲开:“使不得……使不得……”
“啊?”群玉没缩手,再次试图扶他。
“使不得……老朽自己能站稳!”
仲老头缩在墙角,惶恐地躲避着群玉的触碰。
群玉低头看了眼自己白净的掌心。
我没嫌弃你就不错了,你还嫌弃我?
她悻悻缩回手,走到床榻旁,眼神问陆恒:这人是怎么一回事?
陆恒亦是一脸费解。
好在过了没多久,仲老头莫名其妙的癫症便自愈了。
他仍不敢离群玉太近,背靠着墙,目光平稳了不少,落在群玉身上,从一开始的惊恐、难以置信,渐渐变为看透世事的深邃,其中隐隐还透着一丝惊喜,像一眼深邃幽暗的泉中,闪烁着一道明灿的星光。
群玉不知他在惊喜什么,只觉得他的视线好像能穿透人的身体,被他一直这样盯着怪难受的。
仲老头的背又佝偻下来,捡起地上一只草鞋,穿到脚上。
他双手仍有些颤抖,抬眼看向群玉,唇瓣翕动,用苍哑的嗓音问:
“让我……猜猜您的名字。”
“好啊。”
群玉眨巴眼睛,不明白一个老人家为何要对自己用敬称。
估计头脑不清楚吧。
仲老头:“您叫……峮狱。”
“哇,竟然猜对了!”群玉惊讶,回头看陆恒,“你告诉他的吧?”
陆恒摇头。
群玉又看老头,笑道:
“您是怎么猜到的?我姓许,就叫许群玉。”
仲老头:……
他背佝偻得更深,猛地咳嗽起来,全身震颤,好像要把肺都咳出去。
竟然又有姓……
究竟是什么人……
敢给她冠姓?
老头咳得团在地上,吐出几口血,看起来好像快不行了。
群玉吓坏了,慌忙跑出房间去叫大夫。
来到堂前,她突然止步。
“陈大夫?”群玉抬起手,在静止不动的陈大夫眼前晃了晃,“您怎么了吗?”
“李大夫?吴大夫?”
群玉奔到另外几个大夫和小厮面前,抬手碰了碰他们静止宛如雕塑的身体,
“你、你们……”
她心脏狂跳,转头跑出医馆,跑到大街上。
整条街上,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不是被咸鱼之力击中后的不想动弹,而是完全失去了活性,呼吸停止,心脏停跳,变成一座又一座活灵活现的肉身雕塑。
群玉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事,她在街上转了两圈,让姜七去找找还有没有活人,而她则转身跑回医馆,回到陆恒身边,上气不接下气道:
“镇、镇里……所有人都不会动了!整个镇都静止了!”
说罢,她的视线忽然下移,落到蜷在墙角,还在不断咳嗽的仲老头身上。
房间有窗,透过窗户,陆恒看到巷子里站着几个静止不动的孩童,心下亦是惊悚至极。
过了许久,仲老头似乎终于咳完,地上落了不少血,他唇边也挂着血,抬起头时,面容苍老颓唐,奄奄一息,眼睛却依旧亮得惊人。
陆恒望着他,心下闪过一个离奇的猜测:
“您……这个镇子里的所有人,难不成,都是您的分身?”
仲老头站不起来了,干脆坐在墙角,笑了笑:
“聪明的孩子。”
群玉:“他们是傀儡吗?”
仲老头:“不能叫傀儡吧,都是人,普普通通生活着的人。”
“分身和傀儡不一样。”陆恒为群玉解释道,“分身是有思想的。每个分身都是本体的一部分,都是活的。”
群玉:“那陈大夫他们现在……”
“不会死,都会回到我身上。”
仲老头望着群玉,从她脸上看出一分担忧。
她竟然在为那些萍水相逢的、连凡人都算不上的人而担忧。
群玉:“那您是本体吗?”
仲老头摇头,抬手捻了捻胡须:“我也是分身,含有本体一缕元神的分身。”
从老头话中,陆恒听出,这整个镇,成千上万人,仅由一缕元神就能维系。
难以想象本体该有多强大。
“您是神仙吧?”群玉兀自揣度,小心翼翼问,“您救了陆恒,肯定不会害我们吧?”
“难说。”
老头擦了擦唇角的血,枯瘦的手向前一扬,四周的景物便如流沙般退去,
“我就说,这次为什么喝得这么醉,醉得快死了都没人管我,然后沙尘暴又莫名其妙提前了……原来,是你们来了。”
群玉靠在陆恒身侧,握住他的手,望着四周飞速变幻的景致,她难掩慌乱:
“您要带我们去哪?”
“去个能结账的地方。”老人对她报以微笑,“说好的诊金,还没给我呢。”
第五十二章
随着一阵仙风吹荡, 群玉和陆恒身体轻盈了一瞬,再落地时,他们已经离开那座古怪的小镇,出现在一幢两层高的竹楼上。
沙尘暴的阴霾也消失了, 天朗气清, 山间的景致甚至比沙尘暴来临前更加清爽鲜明。
竹楼坐落于山脉的起点, 两侧各有一座高昂的雪山,两条山岭向后汇聚成一条,挤成一团鼓包, 后面又渐次狭窄、低矮下去,尾部向内一勾, 形成他们来时在远处看到的那条山脉。
换了个位置观察, 群玉莫名觉得, 这条山脉不像陈大夫所说的“神龙”,龙哪有长得这么奇形怪状的。
陆恒全身骨头刚接上,不太能动弹,仲老头好心给他变了个竹椅,椅子上还有软垫, 让他坐得舒舒服服。
竹楼内外,仙气涤荡,仲老头一身破烂,格格不入地凭栏而立, 笑着对群玉和陆恒说:
“老朽的真身就睡在里面,你们等等我啊。”
目送他进入房内,陆恒和群玉对视一眼, 都被此地极强的仙气震慑到了。
“神仙总不会害人吧?”群玉小声说道,“也不知要怎么付那‘一劫’。”
陆恒疑惑:“一劫?”
群玉:“这里的货币单位很奇怪, 一捧沙子叫一生,十二生为一劫,刚才陈大夫就让我付一劫做你的诊金呢。”
陆恒默念“一生”、“一劫”,心中微微震撼,低声道:
“这个老人家,可能真的是司命宫中的神仙。传说司命宫中仙官通用的法器名为‘命轮石’,石上的刻度便有一生、一劫。而这一生、一劫具体是什么意思,我就不了解了。”
群玉:“我感觉就是字面意思,一生就是人的一辈子,一劫嘛,就是这个人要遭十二生难遇的大难啦!”
陆恒:……
“哈哈哈,很透彻的理解!”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仲老头走出来,抚须大笑道,
“我也不卖关子了,你们要支付的一劫诊金便是——救我出去。”
只见他仍是胡子拉渣,衣衫褴褛的模样,群玉目光越过他,往屋子里望了望,纳闷道:“神仙爷爷的本体呢?”
“已经醒了,就是我啊。”
仲老头眉目舒展,精神矍铄,确实每天更新小说群,搜索把乙4⑧以6九63不是前番那般将死的状态了,但和群玉心目中的神仙差别还是太大,她还以为屋子里会飘出来一个衣衫雪白仙风道骨的漂亮老头呢,眼前这个脏污老头,给他搓一年澡都不一定能搓白净,神仙都这么不讲卫生吗?
与她相比,陆恒的神情恭敬多了:
“不知上仙为何方尊者,可否告知小民您的名讳?”
“说了你们也不认识。”仲老头笑道,“我名仲辛,曾在司命宫任职。”
陆恒还真不认识。
不过,好歹可以确认,这位真的是司命宫的神仙。
群玉有些激动,她第一次亲眼见到神仙,近在咫尺,仙气强烈得让她想飘起来在天上乱飞,和鬼王那个阴恻恻的半仙完全不一样。
“您刚才说,我们要支付的诊金,是救您出去,这是什么意思?”
群玉四下望了眼,“您被困在这儿了?”
仲老头点头,望着远方无垠的原野,缓声道:
“此地名为,无迹之境,乃是太初古神创世之时,用最原始的神力制造出的、游离于六界之外的洞天秘境。这里与世隔绝,四季如春,比神界还要宁静浩渺。我猜,这里可能是古神为自己制造的长眠之地。”
仲老头顿了顿,继续道:“后来,如神史所记,古神自绝于天地,不再为六界支柱,元神散落,化作世间一草一木一蜉蝣,换了种方式继续维系着六界的稳定。而无迹之境中,留有他一丝神识,代替他曾经的愿望,安稳地长眠着。”
陆恒揣测道:“无迹之境藏于万象乾坤戒中,古神陨落后,万象乾坤戒为您所有,而您一不小心进入戒中,触发了什么规则,所以出不去了?”
仲老头微笑点头:“我算不清自己在戒中困了多久,直到你们进来,让我窥见了外界的变化,我才知道,世间沧海桑田,已过去万年有余。”
万年……
普通人都死了几百回了,就算是神仙,闷这么久也会精神崩溃吧?
难怪他让本体沉睡,又弄出那么多分身自己逗自己玩。
这时,群玉捕捉到一个关键:“您究竟触发了什么规则才被困住的?”
他们也在戒中,若是不小心触发,岂不完蛋。
仲老头捻着胡子,走到围栏边,让他们往下望。
只见竹屋南侧,一片葱茏草地上,忽然浮现一道道澄净的白光,老人指尖轻点,那白光便流转交接,渐渐描绘出一个浅淡得仿佛一眨眼就会消失的法阵。
仲老头:“这个规则很简单。所有进入无迹之境的生灵,在一个日夜之后,都将为古神献上魂灵,成为陪伴古神长眠的仆人。”
群玉吓得身体一震,抬头望天,见到日轮当空,自他们进入此地之后几乎没有移动,心里总算放松了些。
仲老头:“别担心,古神仁慈,无迹之境中的一切都由他意志所定,时间走得比外界慢很多。我当年因受重伤躲进戒中,昏迷了不知多久才醒来,这才被困住。”
“不行,我不放心,我得试试还能不能出去。”
群玉看了眼陆恒,他现在不能乱动,只能她自己跑去一试。
仲老头看着他们,点点头,指尖一动,便把群玉送到无迹之境的入口处。
姜七正欲跟着飞走,忽然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按在原地。
灵识中,响起一道苍老沉稳的声音:“只有她能去。”
姜七眼皮一跳,意识到,老神仙把他们扣在这儿,是为了确保群玉出去之后一定会回来。
不久后,群玉顺利回来了,神情略显紧张,扶着陆恒肩膀对他说:
“我成功出去了,但是,万象乾坤戒好像被妖王捡走了,随手丢在蚀月鼎中,我一出去就看到一片乌漆嘛黑,差点踢翻了鼎,吓得我赶紧进来了。”
“妖王?”仲老头好奇道,“如今的妖王是哪位啊?”
陆恒答道:“焰尤,是只万年狻猊。”
“没听说过。”
仲老头意有所指地看着陆恒,“苏冽影现在还好吗?”
苏冽影,焰尤前一任妖王,乃是堕仙成妖,原身为北海蛟龙,后退化为蛇妖。
苏氏一脉,曾为天界上仙,承袭太初古神天工开物之力,是唯一掌握六界至高锻造术——灵锻术的家族。
用灵锻术锻造而成的法器,皆是绝世神兵,其中最出名的、令魔族闻风丧胆的万古第一神剑——弑魔神剑,便是苏冽影为上仙时,历经万年亲手锻造而成。
陆恒眸光微动,莫名看了群玉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回答道:
“上任妖王苏冽影,千年前已被焰尤伏杀。”
仲老头叹道:“死了呀……灵锻术总不能就这么失传了吧?苏冽影或许还有血脉留世?”
陆恒眉间轻蹙,心跳也略微加快,总觉得自己在这个老神仙面前,就像个敞开所有心绪的透明人。
“你们在说什么呢?”群玉听得云里雾里。
见仲老头移开目光,她快速俯首至陆恒耳边,低声道:
“我明白了,那‘一劫’指的是他的劫,要我们去救他,不是我们的劫。反正你现在已经被救回来了,我们等会儿稍微帮他一下,要是搞不定,我们就跑,反正他也追不出来……”
“咳咳。”仲老头突然清了清嗓,“老朽好歹是神仙,听得见。”
群玉直起腰,尴尬道:“不是我们不想付钱……您不觉得要我们打破古神立下的规矩救您出来,有点欺负人嘛……”
仲老头:“规则我还没说完呢。我研究这个法阵研究了很久,早已感悟到了解脱的唯一办法。那就是在这个法阵上,为古神献上与我这个仆从相同位格的事物,若能令古神的神识满意,就能把我给交换出来,让那个事物代替我成为古神的仆从,陪伴在古神身侧。”
群玉:……
这个法子说了和没说有区别吗?我们去哪里弄一个神仙来替你?
感觉……还是得溜。
群玉偷摸揪住了陆恒的衣袖,打算趁老头不注意,带着陆恒拔腿就跑。
仲老头似乎没有注意她的小动作,自顾自说道:
“为了自救,我曾费尽心力,养出一只堪比神兽的灵物。然而,古神并不接受。”
群玉惊讶道:“那个灵物在哪呢?”
“就等你这句话。”
仲老头唇角含笑,微微侧过身,徒手在空中一抓,抓了个金光闪闪的东西,而后轻轻向外一扔,那金光闪闪的东西便向远处飞走,融入山脉起点的雪山间。
下一瞬,竹楼震颤,地动山摇,轰隆巨响自山脉中传出,宛如山神暴怒。
群玉扶着陆恒的椅背,张皇地望向远处。
只见天空再次扬起厚重的黄沙,整座连绵起伏的山脉都在涌动,最前方的两座雪山拔地而起,抖落一山冰雪,露出一对庞然巨大的黑色铁钳。
后方的山脉也渐渐褪去青翠山色,露出与巨钳浑然一致的铁黑色,长长的尾巴向上勾起,状如利刃,整条山脉化身坚硬崎岖的巨兽,腹下生出无数只黑足,撑起山岭般的身躯,举着钳,卷着尾,面朝群玉与陆恒这边,张牙舞爪,骇人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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