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七听命,火红的身影刚嵌进墙里,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打了出来。
房内传来陈大夫的声音:
“哪来的鬼气?想提前送这小兄弟上西天吗?”
群玉终于放弃窥探,在门口站了会儿,越发觉得这个医馆古怪。
她在医馆内乱转,根本没人拦她,无意中转进一间书室,只见这书室足有三丈高,几面墙全是书柜,塞满了密密麻麻成千上万本医术。
群玉看傻了眼,总觉得从古至今六界所有医书集合起来都不一定有这么多。
她随便抽出几本,每本书上都有笔记,都被人细心研读过。
书中内容庞杂,连怎么给被断子绝孙虫咬过的魔族妇女治疗不孕不育的案例都有记载。
翻完这些书,她稍稍放心了些,觉得这个医馆里的大夫应是有点本事的。
又晃到大堂,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挎着竹篮走到药柜前,喊了半天都没人给她抓药。
群玉记得药童被陈大夫抓去帮忙了,她想了想,来到药柜前,接过女人递来的药方,帮忙抓好了药。
妇女见她手脚麻利,对药材也很了解,以为是医馆新招的女伙计。
“小姑娘长得真漂亮。”妇女一边用食指和拇指搓着下巴,一边问她年岁几何,有无婚配。
听她语气,似是个媒婆。
群玉盯着她摸下巴的手,摇了摇头:“十六了,不嫁人。”
“为什么不嫁人?”
群玉:“我喜欢的人不会娶我的。”
妇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着递上一张菩提木牌:“那是你没碰上我。小姑娘,我看人很准,你以后一定姻缘美满,只要你来找我,甭管你看上什么王子皇孙,我都能给你说成媒。”
群玉低头,只见木牌上系着根红绳,正面刻着四个大字——
有个媒婆。
“看到这根红绳没有?”妇女笑道,“这是我在月老菩提树下用桃花酒泡了好几个月的红绳,只要你把这根绳系到你喜欢的人的小拇指上,你的心意就能上达天听,天上的月老会帮你把他留在你身边的。”
好厉害的营销套路,明知是套路,群玉都有点被打动。
她细心收下木牌:“我先试试看。若是有用,我再找你说媒。”
“好勒,我就住在对面第三条巷子,院子里有棵菩提树,很好找。”
媒婆将柜上打包好的药品扫进竹篮,转身就要走。
“等等,你还没付买药钱呢!”群玉喊她。
“哎哟,瞧我这记性。”
媒婆转身回来,边掏钱边说,“这次和上次一样,还是一生吧?”
“什么?一升?”
群玉听不懂,是这里特殊的货币单位吗?
媒婆掏钱掏到一半,猛地拍了下脑袋:
“年纪大了记性就是不好,还有一件要紧事呢。陈大夫出诊了吗?等他回来,你千万记得告诉他,仲老头又喝醉酒晕在田里,晕了两天才被人抬回家,瞧着快不行了,让他有空的时候一定去救救仲老头。”
群玉:……
这个村子里怪人怪语怪事太多,群玉听得都有些麻木了。
媒婆终于掏出钱了,握拳的手抬到柜上,手心缓缓撒下来一把沙子。
极细的沙,沙中隐隐闪着金光,在深褐色的台面上堆成一座黄澄澄的小山包。
“这哪有一升?”群玉下意识道。
“这不就是一生?”媒婆摸着下巴,“你们难道涨价了,这点药就要两生?”
群玉恍然意识到,此“一生”非彼“一升”。
是这个“一生”吗?
不由自主地,群玉抬起食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座小沙山。
眼前似乎要闪现什么画面,未及一瞬,就被她脑中那朵黑色莲花完全消除了。
媒婆看着群玉,像看见一个怪异的外来人口。
不过最后,她什么也没看出来,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转身走了。
群玉盯着她的手,轻蹙眉,跟着她走出医馆,停在行人熙攘的街边。
一对母子经过,孩子嫌累要母亲抱,母亲将他抱在怀里,他趴在母亲肩上,抬手摸了摸圆圆的下巴。
墙角有一群乞丐,刚被一家店铺老板赶出来,手摁在地上沾了一掌的泥,刚坐起来,便用脏污的手搓着下巴,小声诅咒这家店早日倒闭。
群玉眼皮一跳,右手唤出鱼煞剑,猛地向前一劈。
整条街都静止下来。
其中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抬着右手,摸咂着他们那光滑无比的下巴。
动作最自然的,是几个老爷爷,食指拇指捻着长长的胡须,往外一捋,悠哉似神仙。
这镇子太古怪了。所有人都非常古怪。
群玉心脏砰砰眺,身后这时传来姜七的呼唤,告诉她大夫们治好陆恒了。
“这么快?这才过了多久?”
群玉奔进医馆,陈大夫站在房门外洗手,笑道:“人多力量大嘛。他喝了麻沸散,还晕着,醒不醒的过来就要看缘分了。”
姜七用灵感检查了陆恒一番,讶异道:
“主人,他的骨头全都接上了,所有伤口也都止血缝补好了,而且我没有感觉到灵力的痕迹,纯粹是人间医术完成的,这些大夫真有两下子。”
群玉来到陆恒身边,只见他面色依旧惨白,但呼吸变得匀长,眉宇舒弛,眼睫落下淡淡的阴影,睡得很安稳。
她抓起陆恒的手,贴着脸感受了一会儿脉息。
眼眶不由得又有些酸,群玉连忙站起来,抚了抚胸口,走向外面那群大夫。
陈大夫手里托着个算盘,噼里啪啦地打算珠。
群玉诚恳地道了声谢,问他可不可以用人间的银两付诊费。
“人间的银两?”陈大夫摸着下巴问她,“我们这儿不是人间吗?”
群玉:“就是……戒指外面的地方通用的货币,你们知道你们待在一个戒指里头吗?”
一阵寂静,几个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声道:“小姑娘,想吃白食也找个正常点的理由吧。”
“好吧……”群玉无奈了,“你们先算算要多少诊金,我想办法集齐。”
陈大夫早已经算好了:“也不贵,一劫就足够了。”
群玉:“一劫又是多少?”
“你们真是外来人?第一次来我们镇?”
陈大夫一脸稀奇,解释道,“十二生为一劫,一劫换他一命,很合算啦。”
要是陆恒醒着,一定能杀出更好的价格。
可是群玉不会杀价,而且她觉得,世上没有比陆恒的命更珍贵的东西了,拿什么换都是值得的。
群玉点了点头:“好,一劫就一劫。”
第五十一章
群玉应下之后, 浅算了下:一生是一把沙子,能买几包药,一劫为十二生,也就是十二把沙子, 几十包药, 似乎并不难挣到。
“先生们妙手仁心, 可不可以让我在医馆打工抵债?”
群玉说道,“我家里是采药的,我认得很多药, 可以帮忙抓药,洒扫之类的轻活能干, 重活也不在话下。”
群玉话音方落, 姜七于半空中现身, 提着裙摆聘聘婷婷行了个礼,柔声道:
“还有小女,小女可以幻化各种肉身,为先生们展示断头术、开颅术,模拟活生生的脑浆……”
一边说, 她一边把自己的脑袋取下来,随手递给一位大夫。
这名大夫两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姜七的脑袋落到地上,骨碌碌滚到旁边的大夫跟前, 咧嘴嗤笑道:
“做大夫的,怎么会怕脑袋?”
人家不是怕脑袋,是怕鬼啊!
群玉弯腰拎起姜七的脑袋, 丢到她还在不断喷血、模拟活人刚砍断的脖颈上。
陈大夫也快吓晕了,群玉紧忙扶住他, 边为他顺气边小心翼翼说:“您就行行好,给我们一个抵债的机会吧?”
陈大夫猛地喘上一口气,哆哆嗦嗦摸着下巴道:
“你让我想想,我这儿还有什么活可以给你干……”
群玉点头,正欲进屋照顾陆恒,忽然想起一事:
“刚才有个媒婆来抓药,让我告诉您,有个姓仲的老头喝醉酒晕了两天,快不行了,让您有空去救救他。”
“哎呀,这个老仲,又这样,烦死了。”
陈大夫摇摇头,“我懒得管他,晚点再去吧,还是救你的小郎君比较有意思。”
“他不是我的……”群玉抿了抿唇,又把话咽了下去。
陈大夫掐指一算:“算算时辰,你的小郎君差不多该醒了。”
群玉一愣。
刚才不还说醒不醒全靠缘分吗?
她急忙跑到房门口,果真看见陆恒眼皮颤动,似乎马上要醒来了。
这算得未免太准了!
群玉满心欢喜,正欲走进房间,就在这时,医馆敞开的大门外,忽然吹来一阵干燥而污浊的风。
“咳咳咳。”
群玉猛地咳嗽起来,鼻子好像一下子吸进一团沙,呛得不行。
身后的大夫和小厮,也都捂鼻咳个不停,有几个身体羸弱的,竟直接咳倒在了地上。
陈大夫用绢布罩住口鼻,奔向门口,群玉忙把陆恒的房门关上,跟着跑出去。
仰头看到远方天空的场景,两人霎时呆住。
碧蓝澄澈的天空完全被黄沙所覆盖,变得脏污不堪。
大地轻微摇晃,肆虐的风沙宛如万米高的海潮,正朝此地席卷而来。
透过厚重污浊的风沙屏障,隐约能看到远处的山脉在涌动,宛如一只渐渐苏醒的远古巨兽。
“沙、沙尘暴……”陈大夫声音战栗道,“五百年一遇的沙尘暴,怎么赶在这个时候降临了?”
群玉:“这附近又没有沙漠,为何会来沙尘暴?”
说完她才想起,这地方奇异诡怪,什么不合常理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陈大夫边咳边说:“我也是听族中老人说的。传说我们生活的土地,以前就是一片沙漠,后来天上飞来一只神龙,神龙栖息在沙漠中,龙身化作高山流水和肥沃的土地,渐渐覆盖了沙漠,我们才得以在此地生存。但是神龙每五百年要蜕一次皮,蜕皮之时便会引来恐怖的沙尘暴,覆灭此地所有生灵。”
群玉:……
“咱们都要被覆灭了,您的表情看起来,还没有被姜七吓到的时候害怕。”
陈大夫笑了笑:“先辈为了活下去,在镇子外围设下了坚固的护镇结界,足以抵御沙尘暴的侵袭。就是不知这次为何提前了三百年,本来我这辈子是见不到此等奇观的。”
你还挺荣幸。
群玉仰头望着缓缓下压的沙风与阴云,莫名觉得,这一异象或许和他们突然闯入此地有关。
“哎呀!”陈大夫突然一拍大腿,“老仲的家刚好在结界边缘,不知他现在死了没死,若是没死,可能会被沙尘暴活埋啊!”
群玉唇角一抽:“您终于打算去救他了?”
陈大夫一边招呼小厮跟他去镇外救人,一边对群玉说:
“他本该醉死的,被沙子憋死不是他的命,我得去救他。”
群玉又听不懂了。
合着仲老头醉死你就不管他了?
这场莫名其妙的沙尘暴,反而给了他一线生机。
只见镇上半空,隐隐浮现一片薄膜状的结界,吹到脸上的风沙明显变少了。
陈大夫带着小厮火急火燎冲出医馆,群玉则转过身,快步走回陆恒的房间。
踏入房门,一道清润温沉的视线便落到她脸上。
“你醒了!”群玉高兴极了,搬了个圆凳坐在陆恒床边,紧紧握住他的手,“太好了……之前真的吓死我了……”
“我没事了。”他声音很虚弱,视线缓慢地查看四周,“这里是什么地方?”
群玉:“我们在万象乾坤戒里头,这里是有个镇的有个医馆,名字很怪异吧?这里的人也很怪异,不过大夫的医术真的不错。”
陆恒看着她,喘了一会儿才有力气说话:“外面怎么这么吵?地板好像也在震动?”
“沙尘暴来了,不过不碍事。”
群玉说罢,正欲叫姜七去把熬好的药拿来,转念又怕姜七的阴气把药弄凉了,于是亲自起身,去灶房端回一碗热腾腾的浓稠药汤。
将药吹到温热,一口一口喂陆恒喝完,她没事干了,便坐在陆恒榻旁,一遍又一遍掖他的被角。
陆恒半睁着眼,问她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我不累。”她手肘支在榻上,掌心捧脸,“好吧,是有一点点。”
身体不怎么累,心情经历大起大落,确实有些疲惫。
谋杀雾影时步步惊心,被妖王追逐吓破了胆,以为陆恒要死了时撕心裂肺,然后绝处逢生,被这个古怪的小镇搞得稀里糊涂,现在陆恒醒了,她狂喜之后,脑海渐渐漫上一阵困意。
陆恒:“我们来这儿多久了?”
“没多久……也就一个多时辰。”
“按照外面的时间,应是凌晨了。”陆恒温声道,“快歇会儿吧。”
群玉点点头,圆凳子往后挪了挪,就着趴在床边的姿势,脑袋垫在胳膊肘,缓缓闭上眼睛。
她乌黑的长发垂落在床上,没有任何钗饰,像一眼干净柔软的泉,轻轻流淌下来。
陆恒低垂着眼,缠着绷带的右手缓慢抬起来,白净的指尖落到她发上,费劲而又轻柔地抚了抚。
群玉这时还没睡着。
外界混乱的风声、行人嘈杂的喊声,仿佛倒退到很远的地方。
有一只手温柔地梳着她的长发,空气中弥漫着苦涩而又令人心安的药味。
群玉恍惚想起一句诗——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她的神思像乘着云,袅袅地飘了起来,要随仙人去仙界。
心脏跳得有些快。
比起进入缥缈的仙界,她好像更想问问仙人,愿不愿意随她一同下凡尘。
“姜七。”
陆恒朝着虚空唤了一声,“群玉睡着了。”
姜七现身,点了点头。
陆恒:“你去看看医馆里还有没有软榻。若有的话,带她去躺着睡,这样趴着不舒服。”
这句话有点长,陆恒说完便胸痛,想咳嗽,咬牙忍着。
直到姜七把群玉带走,他才喊来一个小厮,帮忙扶他坐起来,痛快地咳了会儿。
尘霜剑就放在他身旁,陆恒伸手握住剑柄,冰凉的灵力顺着掌心进入他的筋脉,很快便通达全身,为他减轻了不少痛感。
陆恒长舒一口气,正欲放下剑,却见灵剑在没有受他任何指示的情况下,竟然自发从他身旁缓缓飞起,悬停在半空中。
素白的长剑微微震颤着,散发出一阵阵霜雪气息。
“你怎么了?”
陆恒很是诧异,又见灵剑从半空中落下来,倚着他胸口,光滑如玉的剑柄轻轻贴上了他苍白的脸颊。
灵剑并未出鞘,隔着剑鞘和一层衣物,陆恒的心脏微微收缩,蓦地感受到一阵心痛。
他与此剑相伴多年,对剑灵熟稔至极。
这不是剑灵该有的反应。
恍惚间,陆恒想起十多年前,尚年幼的他生病卧床,姑母将他抱在怀里,一边拍他的背一边哄他入睡的场景。
他不禁抬起手,指腹擦过灵剑剑鞘。
剑鞘表面覆着一层薄霜,甫一触碰,薄霜便化作一行清水,顺着他指尖缓缓滴下。
这时,房门外响起一阵吵闹声。
陈大夫等人七手八脚地把仲老头带回医馆,随便丢在大堂上。
仲老头沟壑纵横的脸上扑满了沙子,面色黑青,双眼浑浊,全身散发着一股酒臭味,把他丢到地上之后,没有一个人愿意再靠近他。
仲老头已经喝过醒酒汤,在地上瘫了一会儿,终于清醒了些,扶着墙缓缓站起身。
“地板好硬啊……你们这些小子,就这样对待快入土的老人家?”
他扯着嗓子嚷嚷,声音宛如鸭叫,医馆里人来人往,没一个搭理他。
“不给老头子睡床是吧?那老头子自己找床睡。”
他咕哝着,趁众人忙乱,偷偷溜进堂后,随手打开一间房门,一瘸一拐钻了进去。
房间里药味浓重,仲老头皱了皱眉,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到床榻上躺了个极俊俏的年轻人。
他的目光蓦地一怔。
陆恒手里握着剑,闻到一股刺鼻酒气,并未皱眉,温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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