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温袅袅的白烟从蒸笼里头钻出来,陆恒今晨做的是八宝面糕,锅里还滚着虾肉馄饨,晶莹剔透的馄饨恰好揉成圆肚子小鱼的形状,在沸水里游来滚去,扑扑腾腾,勾着人想立刻把它抓起来,丢到嘴里去。
三块面糕一碗馄饨,对常人来说是很丰盛早餐了,对群玉而言,堪堪垫了下肚子。
她乖乖坐在桌边,推了推桌上的空碗碟,等了好一会儿,才小小声问:
“没了吗?”
陆恒:“嗯。”
群玉以为自己今天夸得不够多,陆恒没动力做饭了,忙不迭搜肠刮肚,想新的夸夸词。
陆恒走到桌边,直接收起碗碟,指节在桌上敲两下,提醒她回神:
“今天就吃这么多,吃太饱不宜练功。”
群玉这才想起来,那日在渡厄峰上,陆恒说要教她练剑。
她巴巴地站起来,跟在陆恒身后:“我会好好练的,再给我吃一点嘛……哎!”
她追得太近,陆恒停下脚步,她冷不防便撞了上去,鼻子磕到他背上翼骨,泛起一阵酸。
就见陆恒回过头,看到她捂着鼻子皱着脸,他竟然还扯着唇笑。
“有什么好笑的?”
群玉有点恼,又觉得陆恒最近似乎常被逗笑,不是那种像面具一样挂在脸上的礼貌微笑,而是发自内心,想笑才笑,她的心情便也像春风摇花枝,明媚难敛,哪还有一丝恼。
“没有笑你。”陆恒解释,视线转向窗外,“你看那边。”
群玉望过去,就见青雁不知何时飞回来了,落在窗台上,脖子上戴着个乱糟糟的“围脖”,是群玉和姜七用树枝和麻绳为它制作的“颈骨固定器”。这个画面本就很滑稽了,奈何青雁似乎很想扭过头去啄一下背上的毛,由于脖子被固定住,它一扭头,身子也跟着转,自然啄不到毛,啄不到它就更心急,整个鸟渐渐变成陀螺,在窗台上疯狂地跳脚、旋转……
“哈哈哈……”群玉直接大笑出声。
她一边笑,一边找来一只梳篦,走到窗台,帮她可怜的灵鸟梳理背上的羽毛。
青雁背上总算没那么痒了。
梳篦在背上轻轻刮着,它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它还在风神宫时,常有仙使为它梳毛。那时,它常常立在琼枝玉架上,低头睨看着宫门里人来人往,路过的神官仙使看到它,都要赞叹几句:不愧是风神最宠爱的灵鸟,眸似蓝田,羽如清瀑,灵力磅礴,神界下一个晋升神兽的灵兽一定是它吧……
“雁啊,有那么舒服吗?你怎么都痴呆了……”
“谁痴呆了!”
青雁险些炸毛,仰头看见现在这个乐颠颠的、总是没正形的主人,它立刻回到现实,却没有像从前那样,因巨大的落差而失望透顶,反而很快忘记了那些缥缈的回忆,拍着翅膀,认真和主人理论起来,
“我的眼神这么清澈,哪里像痴呆了?”
“好的好的,一点也不像。”
群玉把不小心扯下来的一根鸟毛偷偷扔到身后,问起正事,
“我让你去医馆飞了一圈,有听到他们怎么诊断悟善长老的臆病吗?”
青雁沉凝道:“医修长老昨夜用探魂术探了一遍悟善长老的灵识,只发现悟善长老在渡厄峰出事那天,中了雾影的催眠术,这才提前召唤弟子们,紧急完成了‘献祭’,除此之外,他的精神一切正常,没有其他错乱的痕迹。”
“怎么会这样……”群玉皱眉,“那日我在渡厄峰湖中汀,亲耳听到雾影承认,他往悟善长老的脑子里添加了什么东西……”
“也许确有其事。我听说过这样一种法术,能在人的脑海中完美地添加一段记忆,就像那个人真实经历过的一样。更关键的是,此法不会造成任何一丝精神错乱,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浑然天成,即便探魂术也无法窥探出它的存在。这种法术最初诞生于仙界,后来因为隐蔽性强,危险性高,被列为禁术,任何人都不允许使用。”
青雁说道,
“此法名为,神音幻演。每使用一次都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与灵力去编织记忆,即便强大如雾影,也无法频繁多次地去使用这个法术。”
陆恒:“这样看来,很多问题一下子都说得通了。譬如雾影为何只挑一个人控制,让那个人去召集更多人来‘修炼邪功’,因为他的能力无法把所有妖怪一一控制过去。”
“还有一个地方,我这几天一直想不通的,现在也有点明白了。”
群玉激动道,“雾影那日曾说,蚀月鼎只能吸收‘洁净的养料’,悟善长老本来也可以被吸收,后来变得不干净了。那日我看见小桃他们从灵海中蔓延出一丝澄净的灵力,接触到蚀月鼎的一瞬间,他们就被鼎给炼化了。而悟善长老没有被炼化,也许就因为他中了雾影的催眠术,精神是错乱的,所以他蔓延出来接触蚀月鼎的灵力不干净,这就说明,蚀月鼎无法吞噬被幻术控制的人!而他之前中的神音幻演,没有对精神造成任何影响,是蚀月鼎唯一能够忽略的幻术!”
“没错,没错,你说的很有道理。”
陆恒赞许地看着群玉,继续往下分析,
“蚀月鼎并不是什么东西都能炼化,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雾影这么强,却不能随手抓一个人就丢到鼎里头炼,而要采用连哄带骗的方法。我们现在差不多可以得出蚀月鼎炼化生灵的几个必须点。”
“一,被炼化者必须主动延伸出灵海深处的一丝灵力,触碰到蚀月鼎;”
“二,被炼化者精神洁净,没有被幻术控制,神音幻演除外。”
“听起来这个蚀月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
群玉耸了耸肩,“只要不要被熟人骗,主动释放灵力去接触那个鼎,又不要中了神音幻演就好。”
“主人,你的想法很美好,然而世上无知愚人占了绝大多数,骗他们简直不要太容易。”
青雁说道,“更何况神音幻演极为强大,悟善长老都能中招,我们几人,除了你比较免疫幻术,谁都顶不住神音幻演的侵袭。”
群玉听罢,失落了片刻,突然又精神焕发,狠狠把青雁抱进怀里揉。
“我的雁,你太棒了,没有你我该怎么活?”
她就差把青雁捧起来吧唧亲一口,
“多亏了你这个无所不知的小脑袋,让我们知道神音幻演的存在。你刚才说的话也提醒了我,若我们继续追击雾影,他大概率就会使用他的绝招——神音幻演来制裁我们。而我们已经提前知道了这点,现在就可以筹划怎么顺水推舟反杀他,而不是被动受制于他了。”
“非常合理的推测,非常高妙的谋略。”
陆恒表扬道,旋即话锋一转,
“但是,这个计划存在一个非常现实的矛盾。”
群玉:“什么矛盾?”
陆恒耸了耸肩:“拿陆某举例,一介凡夫,面对神音幻演,百分之百会中招。”
群玉:……
姜七:“我大概……百分之九十九?”
青雁:“我应该好点……百分之九十吧。”
太好了,大家都中招了,根本不用顺水推舟反杀雾影,全部一起死吧!
“想想办法……问问璧山派的老头们,有没有抵挡幻术的灵丹妙药之类的。”
群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陆恒看了看时辰:“我们先练功吧。反杀雾影的计划,可以慢慢筹谋。”
辰时末,璧山主峰道场上。
陆恒和群玉获得允许,在亲传弟子专用的道场练功。
群玉完全没有习武基础,但她筋骨出众,天生大力,陆恒只让她练了一个多时辰的基本功,便开始教她第一套剑法,太极十三式。
刺剑,劈剑,点剑,挂剑……没什么华丽的连招,只有单个动作,反反复复不断地练习,慢慢沉淀出最纯粹的剑感。
日头渐高的时候,道场上的弟子渐渐多了起来。
群玉练着练着,忽然发现陆恒不见了。
她没有停下练习,劈来扫去,从道场东头练到西头,再从西头劈回来,陆恒也就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身旁还多了辆车。
群玉总算知道,这两日隐隐听见陆恒院中传出的锯木刨刮声,究竟源于何处了。
他以前那个两张桌子一拼,铺上桌布便完事的冷饮小摊华丽升级了——
变成一辆上有棚顶下有轮,中间还能塞下好几只小板凳的手推餐车!
群玉震惊了,手中动作稍缓,陆恒立刻严肃地提醒她认真练剑,眸光一转,落到冷饮餐车旁的第一位顾客脸上,他立马换上温柔和气的表情,笑问客人:
“果酱冰饮、鲜果冰粉,还是大暑日特供的清爽一夏透心凉热销款大荟萃?”
夏日炎炎,热浪滚滚,道场内练功的弟子们,虽然很多都已辟谷,却完全抵挡不了散发着淡淡仙气的冰爽冷饮的诱惑。
没过多久,陆恒的餐车前就排起了长队,别的峰的弟子御剑从天上飞过,见此盛况,也纷纷跳下来凑热闹,花点小钱买一杯尝尝之后,发现非常好吃,忙不迭飞回老家,呼朋唤友来给陆恒增加销量。
群玉前番答应了陆恒,要一直练到午时才能歇息。
她只好眼巴巴看着乌泱泱的一大群人捧着冷饮大吃大喝,乐不思蜀,其中有很多人闲着没事干,便围在道场边,一边吃一边围观群玉练剑,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气得群玉手发抖,恨不得一道剑风劈过去,让他们所有人都失去灵魂,自觉躺下,然后两面翻晒,晒成彻彻底底的咸鱼干。
当然,她只在心里想想,万不敢当场搞黄陆恒的生意。
练剑,练剑。
群玉逼自己静心,神思聚集在挥剑的动作上,心无旁骛……
正当此时,不远处热闹喧阗宛如过年的排队人群,忽地安静下来。
群玉实在忍不住,视线溜进人群的缝隙间。
只见现在站在餐车前,接受陆恒服务的,是一名个高微胖的青衫女子。
她穿着和花步晚极为相似的亲传弟子服饰,袖口衣角滚着银边,衣摆绣有山峦古树,清雅大气,背上背着一只巨大无比的灵柏木盒,不知里面装了什么,隐隐有强横的灵力透过灵柏木的压制蔓延出来,
周围的弟子似乎都认识这个地位不凡的年轻女子,自觉围绕她让出一片空地。
从他们嘈嘈切切的低语声中,群玉了解到,这姑娘名叫薛英菱,和花步晚一样,也是掌门亲传弟子,排行第二。
然而同门对待他俩的态度,简直天差地别。花步晚就像清霄子掌门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吉祥物,而这位薛英菱,确有几分掌门亲传的气势,就连其他峰的弟子,见了她,也都毕恭毕敬地喊一声“二师姐”。
好巧不巧,半空中忽然飞来一道熟悉的剑光,吉祥物本物也来凑热闹了。
“二师姐,你终于从九重深谷回来了,我好想你啊……”
“先别吵吵。”
薛英菱巨剑一挥,直接把花步晚从天上打了下来。
她立在陆恒的餐车前,右手托着一大碗清爽一夏透心凉热销款大荟萃,碗底空空,美味早已被她饮尽,而她瓷白微圆的面颊上缓缓地浮起了一抹红晕。
她想干什么?难不成……要吃白食?
群玉练剑的心思早已消失殆尽。
她紧盯着薛英菱的背影,就见薛英菱悠悠放下手中的碗,仰起脸看着陆恒,深深呼吸了一口,柔声道:
“暂不知兄台姓名,但兄台所制之冷饮实为人间极品,妙不可言,美不胜收,令我五内震动,激动难捱,无法用普通的语言形容,只想为这碗清爽一夏透心凉热销款大荟萃献唱一曲……”
群玉没听到她前面说了什么,直到一丝高亢绝美的女高音从人群中飘出——
“啊,沁人心脾夏日凉,悠然杯中是天香,
果香四溢醉心田,透心凉,清甜滋味胜瑶泉。”
“啊,百果飘香夏雨天,长虹缀满朝霞间,
清爽一夏璧山间,透心凉,品味幸福在舌尖……”
薛英菱是音剑双修,即便临场发挥,随口一唱,歌声中也蕴含着浓厚澄澈的灵力,宛若潺潺灵泉淌过耳畔,令在场的所有听众如痴如醉,灵魂起飞,飘飘渺渺不知所踪。
唯有一人除外。
群玉双手骤然攥紧,骨节捏得嘎吱响,目光扫过陆恒先是微微呆滞,然后惊叹不已,渐渐又温柔浅笑、分外喜悦的面庞,她眉心一跳,再也控制不住,右手执鱼煞剑,臂上青筋暴起,剑身掠起幽黑狂风,直直朝薛英菱的后背刺去!
薛英菱修为深厚,灵感极强,在群玉起剑的那一刻便感受到了杀意。
她停止吟唱,左手速速唤出本命巨剑,回身一劈,只听“锵”的一声,群玉的剑尖被她压砸到地上,浓黑的煞气迸开,吓得周围吃瓜群众纷纷退避三舍。
“阁下是?”
薛英菱冷声问,目光落在群玉那柄乌剑上,眸中划过一丝震撼。
“璧山派外门弟子许多饼,特来向二师姐问剑。”
群玉说罢,身姿飞闪向后,鱼煞剑也从薛英菱剑下收回手中,不过瞬息,乌剑再次起势,虽比上一剑多了些章法,却只运用了最基础的太极十三式的剑招,杀意全无掩藏,直抵薛英菱眉心击去。
“饼姐,你突然发什么疯?”
花步晚冲到她二人身旁,对着群玉大呼小叫,
“我二师姐可是璧山最强弟子,习得我师父‘龙吟断海’剑法第七重,我只学到第三重,十个我加起来都不一定打得过她,你只会太极十三式,找她问剑不是找死吗……”
群玉不言,一招被薛英菱挡开,她便再上一招,薛英菱虽然对群玉突然的袭击感到莫名其妙,却发现这姑娘能把太极十三式使得蛮横至极,招招都有拔山断海之势,令她出离震惊,心中油然生出与她多过几招的欲望。
道场中,两人缠斗起来,薛英菱只守不攻,且她惯用右手剑,此刻却左手持剑,对群玉算是很客气了。
花步晚熟悉薛英菱的招式动作,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师姐,你右手怎么了?”
群玉闻言,双手握住鱼煞剑,剑影风驰电掣,疾速向薛英菱的右臂劈去。
薛英菱果然皱起眉心,左手横剑挡下这一击。
未料到这道剑意并不凌厉,而她全心防守,不小心让另一股奇异的力量骤然侵入她心扉,令她大脑莫名空白了一瞬。
就是现在。
群玉凌空而起,乌剑向下,却没有指向薛英菱要害。
灵识中青雁和姜七轮番念经劝她回头是岸,她已经清醒了一点,没打算真的杀死薛英菱,就想给她个厉害瞧瞧,让她知道,夸陆恒最厉害的只能是许群玉,若有人夸得比许群玉更好,那个人只能是死人。
薛英菱的反应更快,一瞬的茫然迅速褪去,她估摸着群玉要刺她心脏,便侧身躲开,谁知群玉的剑凌空时突然歪了歪,没打算真刺到她,阴差阳错之下,反而贴着薛英菱左侧身后险险劈过,随后哐叽一声,尘土四起,薛英菱始终背在身后的巨大木盒被群玉劈到了地上。
群玉落地后,缓缓转过身,执剑朝薛英菱拱了拱手:
“师姐风尘仆仆归来,右手又有伤,我不该强求师姐与我比剑。今日是我错了,师姐莫要见怪,来日若有机会,再请师姐问剑。”
薛英菱瞪着群玉,见她嘴上道歉,脸上却没有一丝歉意,反而还是一副要杀人的表情,薛英菱正欲摆摆师姐的谱,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师妹,却在此时,忽然感受到一丝极为阴冷的气息,犹如无数只吐着蛇信的蟒蛇,正从她脚下不远处,向四面八方蜿蜒蠕行开来。
“都让开!”
薛英菱突然大喝道,“灵柏木盒裂开了,所有人都离这个盒子远点!”
此言一出,环绕在她身侧的人群倏然退开数丈。
花步晚御剑飞到半空中,问薛英菱:“师姐,你前番传信,说在九重深谷秘境中找到了玲珑醉玉草,这个盒子里装的,难道不是灵力充沛的圣品灵草吗?”
“不是。玲珑醉玉草哪用得着这么大的盒子装。”
薛英菱也退得离那个木盒几步远,
“这是我返程途中,在景州一客栈落脚,偶然捡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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