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登基后的第一次春闱,赵晏非常重视。进士是天子门生,如无意外,将来有不少人会成为他的肱股之臣。
因此,他这段时日极其忙碌,鲜少有休息的时候。
直到晚间,赵晏才抽空令人传女医过来回话,头也不抬,直接开口询问:“谢小姐脚伤如何了?”
他对自己说,并不是他非要关注她的伤势,是因为那天她当着他的面在御花园崴脚,于情于理,他都不能不管不问。而且她哭得厉害,呜呜咽咽的,过去数日了,仍时常萦绕在耳边,教他心神不宁。
第55章 偶遇
女医恭谨回答:“回陛下,谢小姐的脚伤并无大碍,再过两三日,就能行动自如了。”
“嗯。”赵晏放下手里的笔,似是漫不经心地问,“养伤期间,不能行动。她岂不是很无聊?”
女医深感意外,但仍如实回答:“回陛下,谢小姐虽不便行走,但谢家有四轮车,谢小姐坐在车上,仍能勉强活动。而且,谢小姐的院子里有鸡有鸭还有狗,热热闹闹,颇有农家意趣,应当不至于无聊。”
赵晏眼眸微抬:“鸡、鸭、狗?”
是花溪村的那些吗?她把它们也都带进京城了?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了薛家的院子,荆钗布裙的薛姑娘正在驱狗赶鸭。院子里鸭狗齐叫,热闹极了。
“是的。”见陛下似乎有兴趣,女医索性大着胆子多讲了两句,“有三只鸡,三只鸭,一条狗。都养的肥肥壮壮,一看便知是用了心的。”
赵晏沉默了一会儿,挥手示意女医退下:“去领赏吧。”
“是,多谢陛下。”女医施礼告退。
说起鸡鸭狗,赵晏倒想起来了:谢姑娘好像还欠他一顿鸡汤。
如今他君临天下,自然不缺一顿鸡汤。可不知怎么,想起此事,他内心深处竟涌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和期待。
又过得两三日,谢灵栀的脚踝终于痊愈。
在四轮车上坐了十来天,每日只在院子里活动,现下恢复自如,她少不得要出去走走。
数日前,谢灵栀接到真阳郡主使人送来的帖子,邀请她和谢樱三月三一起去郊外踏青。
眼看上巳节将至,母亲梅若乔忙让人准备踏青的衣裳,又催女儿再添置一些钗环。
谢灵栀拗不过母亲,兼之自己也想出门,便与谢樱一起、在三哥谢枫的陪伴下,外出购置首饰。
兄妹三人乘马车外出,来到京中最大的首饰店。
店中首饰琳琅满目,两个姑娘看了又看,难以抉择。
谢枫觉得无聊,他对首饰不感兴趣,干脆跑到隔壁书坊买了两本游记。回来一看,两个妹妹才刚刚挑好。
几人付过银钱,拿了首饰,打算离开此地,再去别处转一转。
然而临上车的时候,原本老老实实的马不知为何竟突然向前走了两步。谢灵栀一时不察,险些踏空。
她的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刚坐上马车的谢樱看在眼里,不由低呼出声:“栀栀,小心!”
少女声音柔婉动听,语气中的担忧不加掩饰,引得街上不少行人纷纷驻足侧目。
“哎呀。”刘叔反应迅速,勒紧缰绳,很快控制了马车。他霎时间白了脸,背上冷汗涔涔,连声告罪。
——在小姐上马之际,发生这样的意外,是他的失职。
好在谢灵栀动作灵活,成功稳住了身形,不致跌落。她坐在车厢内,心脏犹自怦怦直跳。深吸一口气,她才冲刘叔摆一摆手,低声道:“没事。”
随后,她又对谢樱露出个安抚的笑容:“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谢樱面色苍白,显然被吓得不轻。她一把拉住谢灵栀的手,颤声道:“真没事吗?你脚刚好,我真怕又……”
说着她眼圈一红,竟掉下泪来。
论理本该栀栀先上车的,承受意外的人原该是她才对。
“真的,我什么事都没有。”谢灵栀笑了笑,尽管还有点后怕,但此刻樱樱手心发凉,就没必要再吓着她。
谢樱见她确实无恙,才勉强露出笑容。
“怎么了?没事吧?”谢枫听到动静也迅速驱马上前,关切询问。
“没事啊。”谢灵栀掀开车帘,笑意盈盈,想让三哥放心。
谢枫上下打量妹妹,见她脸颊红润,眼睛明亮,动作灵活,不像是受伤的模样,才松
一口气:“没事儿就好。”
他这人没什么本事,若连陪妹妹出门,都护不好妹妹的话,那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哪还有脸回家去见父母?
虚惊一场,几人理了理心情,乘车骑马离开此地。并不曾注意到不远处书坊门口一脸震惊的年轻书生。
直到安远侯府的车马远远离去,他仍怔怔地站在原地。
“葛兄,看什么呢?”同行的好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调侃道,“魂不守舍,莫不是看见佳人了?”
方才那辆华贵的马车里,有两个美人,虽只惊鸿一瞥,却着实让人难以忘怀。
葛青云低声呢喃:“不止是佳人,是……”
是故人,还是他从未忘记过的心上人。
原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不料竟在此地重逢。而且她衣饰华美,恍若仙子,笑起来仍是旧时模样。
葛青云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是真的。
他真的再一次见到了栀栀。
葛青云声音太轻,好友并未听清,只哈哈一笑:“葛兄此次若能金榜题名,还怕没有佳人为伴吗?说不定还会被人榜下捉婿呢。”
“杨兄,你方才有没有看清,那究竟是哪一家的马车?”葛青云回过神,一把抓住好友的胳膊,神色激动。
他刚才看到的栀栀,分明是闺中少女的打扮。
葛青云无暇去想其中缘由,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莫非他在金榜题名之后,仍有可能和她再续前缘吗?
杨姓友人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哪家,但是看人家出门的排场,就知道是高门大户。”
旁边一个路人插嘴道:“我知道!骑马的那个,是安远侯府的三公子。马车应该也是他们家的。”
“安远侯府,安远侯府……”葛青云神色怔忪,喃喃低语,“居然是侯府吗?”
谢家兄妹三人并不知道这边情形,他们又一道买了一些新奇小玩意,直至傍晚才打道回府。
到家时,天都快黑了。
梅若乔嗔怪:“你也真是,带着妹妹出去,天黑才回来。怎么不明天才回?”
“因为明天上巳节,还要踏青,所以不能明天回。”谢枫振振有词。
梅若乔忍不住瞪了儿子一眼,扭头又瞪向丈夫:“看你教的好儿子。”
安远侯嘿嘿一笑,并不反驳。
夜里,梅若乔再次问起丈夫选婿一事。
安远侯认真回答:“现在有两个人选,一个是勋贵子弟,自小学武,现在京畿大营任职。人品相貌都不错,但是比栀栀足足大了八岁。另外一个,是今年参加春闱的举子,跟咱们家勉强也算沾亲带故,很有才华,可惜家里情况比较复杂,我想等放榜后,再做决定。最好能让栀栀自己看一看,你觉得怎样?”
“只有这两个吗?”梅若乔皱眉。
安远侯噎了一下:“阿乔,这才四天啊。选女婿又不是上街买菜,那是说有就有的?”
“我知道。”梅若乔悻悻地道。
“你不要太担心了,陛下并没有下旨,是不是?我觉得他要真有这个心,肯定早下令了。”
梅若乔没有说话。
安远侯又道:“反正距离放榜还有几天,我再留意一下,说不定会有更合适的人选呢。”
梅若乔略一思忖,终是点了点头。
谢灵栀还不清楚父母的打算。
上巳节,二哥谢桉仍在当值,谢灵栀和三哥谢枫、谢樱一起外出踏青。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在京郊河畔,三三两两的人们带着柳枝,或饮宴、或游春,好不热闹。
谢家几人来到和真阳郡主约定的地方。不久,就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谢小姐,真的是你!”
谢灵栀扭头看去,叫住她的不是旁人,正是真阳郡主。
今日游春,真阳郡主的衣饰相较于赏花宴时,要轻便许多,一袭嫩黄春装,头上戴着柳枝编成的环帽,圆圆的脸上轻扫一层胭脂,秀美可爱。
谢灵栀看见她,不免想到那块贵重的黄金佛牌:“郡主。”
“谢小姐,我记得上次你说你身子不适,现在可大好了?”真阳郡主打量了她两眼,问道。
“多谢郡主挂念,已经好了。”
“那就好。”真阳郡主点一点头,转而又问起谢灵栀身侧的两人。
谢灵栀一一为他们介绍。
简单寒暄两句后,真阳郡主指了指不远处的河边:“我有几句悄悄话想和谢小姐说,不知道谢三公子和樱小姐可否行个方便?”
谢枫和谢樱对视了一眼:“郡主请便。”
谢灵栀心下生疑,也不知道郡主找她要说些什么。她跟着真阳郡主前行数十步,在一棵粗壮的柳树旁站定,只听郡主说道:“你一定很好奇,佛牌是怎么回事……”
“确实有点儿好奇。”谢灵栀点头。
——不止有点,应该是很多。
真阳郡主笑了,圆圆的右颊浮起一个小酒窝:“那佛牌不是我送给你的,是别人托我代送的。”
以她的品味,也不可能送那般俗物。
谢灵栀一怔,心底立即浮上一个猜测:“别人?”
“对,是蜀王表哥。”
听说是蜀王,谢灵栀暗松一口气,继而又生出浓浓的意外:“可是,蜀王殿下为什么要给我这么重的礼物?”
真阳郡主摇了摇头:“我问他了,他一开始不说,我问的多了,他说是你人很好,帮了他很大很大一个忙,倒是他有点对不住你。”
“很大的忙?”谢灵栀更懵了,“对不住我?”
她记得她只是帮蜀王殿下拿了块糕点而已,就是很大的忙了吗?
“这个我……”真阳郡主说到一半,眼神立变,“谢小姐,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下,我看见个熟人,很快回来。”
说完,她快步向东南方向一个年青男子走了过去。
“郡……”谢灵栀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折了一根柳枝,略一思忖,正欲回身先去找三哥他们,却忽的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脚好了?”
谢灵栀一惊,下意识回头看去,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容。
她神情立变,蹭的后退两步:“张,陛……”
“不用行礼,我是微服出行。”赵晏打断了她的话,微微皱眉,他有这么吓人么?她竟然后退了两步?
看来脚踝是真的好了,不然动作不会这般灵活。
“哦。”谢灵栀果真不再行礼。
赵晏又问了一次:“脚好了?”
“好了。”谢灵栀无意识地绕动手上的柳枝,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在这里啊?”
其实她更想问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听见真阳郡主的话。她还记得上次在御花园,他告诫她,不准再和蜀王有所来往。
应该没有听见吧?
她发誓,她真的没再和蜀王有过来往。
赵晏嗤的哂笑一声:“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他这几日忙于政务,好不容易抽出空来,还不能出门踏青了?
——当然,他不会告诉她,是在得知她在此地后,才选择了这里。
谢灵栀觑着他神色,小声道:“我没说不能。”
事实上,自从知道他是陛下之后,她就不太清楚该怎么和他相处。她不习惯仰望他,也不敢只当他是张延之。在她看来,两人相忘于江湖就很好了,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见。
“嗯?”赵晏没有听清,直接转了个话题,“谢姑娘,你把整个薛家都搬进京城了?”
“没有啊。”谢灵栀立刻否认,略一思忖,试探着问,“你,你是不是知道我养鸡养鸭了?”
赵晏挑眉:“只有鸡鸭?不是还有狗吗?”
谢灵栀也不敢询问对方怎么知道,只能说:“是有狗。”
“说起来,那三只鸡可以煲汤了吧?”赵晏慢悠悠道,“我恍惚
记得你还欠我一顿鸡汤?”
仿佛听到恶魔低语一般,谢灵栀瞪圆了一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不是,都过去八个月了,他怎么还惦记着这件事?他现在是皇帝,难道还缺一顿鸡汤吗?
“可是,可是……”
赵晏好整以暇,似笑非笑:“可是什么?”
谢灵栀定一定神,认真道:“那三只鸡,两只都能下蛋了,一只都能打鸣了。用来煲汤不是太可惜了吗?”
最主要的是,她已经养出感情了啊。
“再说……”谢灵栀心思一转,继续道,“你走那天,我去镇上买了鸡,也拿回来煲汤了。是你走了,不在家才没喝到,不能怨我。”
两人谈起旧日话题,她的敬畏在不知不觉中散去了一些。
赵晏敏感察觉到了这一点,眉宇无意识松弛下来,眸中不自觉漾起了笑意:“所以你是在怪我?”
他好像更乐意看见这样的她。
谢灵栀心中一凛,忙低下头去:“不敢。”
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惧,赵晏心头无端涌起些许烦躁。
他并未细究烦躁的来源,干脆略过这个话题,随口问道:“你手上拿的是柳枝?”
“对,我看大家都拿柳枝沾露,说是能驱邪。”
赵晏伸出手:“是么?给我看看。”
谢灵栀心下狐疑,又不能拒绝,便低头将柳枝递到他手上。
这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柳枝,似乎还残留着少女掌心的温热。
赵晏心中一动,不自觉将柳枝握得更紧了一些,心底似乎有什么念头在翻滚,模模糊糊一闪而过。
谢灵栀不知道柳枝有什么好看的,此地到处都是,但她也不能讨回来。她视线逡巡,眼角的余光注意到真阳郡主正在朝这边走来。
来不及多想,谢灵栀抬手推了他一下,脱口而出:“郡主回来了,你先走吧,别被她看到。”
说完,她头也不回,迳直向真阳郡主走去。
赵晏猝不及防被她推了一把,脸色蓦的一沉,手中柔韧的柳枝竟被他扯作两段,手指上也留下了极深的白痕。
很好,这位谢小姐可真是。
他有那么见不得人吗?赵晏心里刚生出来的那点柔情还未成型,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公子?”一旁伪作踏青者的暗卫忙上前一步。
赵晏摆了摆手:“无事。”
谢灵栀走出数步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居然推了陛下。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一幕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她对自己说:不能怪她。是他那天说的,不能对人提起两人过往。她这是按照他的命令行事。
这样一想,谢灵栀心里胆气稍足。她迎上真阳郡主,佯作好奇地问:“郡主,刚才那个人是谁啊?”
真阳郡主此刻头上柳枝编成的环帽已然不见踪影。她笑了笑,有些许不自然:“是我一个朋友。”随即又歉然道:“对不住,让你久等了。”
“很久了吗?哎呀,我只顾着欣赏春光,都没注意。”谢灵栀尽量神色如常。
真阳郡主微微一笑,朝柳树下看了两眼,有些好奇地问:“你方才是在和谁说话吗?”
她似乎看见谢小姐在和一个男子说话,但没看真切。现在再看,树下已经没有人影了。
谢灵栀面不改色:“啊,对,有人找我问路。”
真阳郡主微微蹙眉,郊外踏青,还需要问路吗?多半是藉机搭讪的。她看一眼谢小姐,心想,以这位小姐的容貌,有人搭讪也不稀奇。
“此地多有浪荡子,谢小姐不要大意。”真阳郡主提醒一句后,话锋一转,又说起先时的话题,“那礼物不是我给你的,所以你的回礼我也不能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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