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梨静静地看着女儿,心下一叹,这个孩子,时隔数年,对她仍然依恋孺慕,令人动容。倒是她,有点辜负这个孩子的情意。
“还好你爹生前给你安排了亲事,你又机警,才没让他们得逞。”方梨轻拍女儿后背,转而又问,“栀栀,那个张家二郎为人怎么样?对你好吗?”
薛灵栀微微一怔,看样子,娘好像并不知道这亲事是假的,真以为是爹爹生前就定下的。想到昨夜之事,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将真相全部告诉娘。
算了,何必说出来让娘担心呢?
思来想去,她最终只说道:“他,对我还好啊。”
“真的?”方梨神色狐疑,并没有错过女儿的那点犹豫。
面对母亲的怀疑,薛灵栀重重点头,当即表示:“真的,当然是真的了!我是妻主,他是赘婿,他怎么敢对我不好?我让他往东,他都不敢往西的。”
“是么?”方梨有些意外。
“是啊。”薛灵栀心虚极了,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只是他做饭很难吃,脾气也不好,有时候阴阳怪气的……”
方梨轻笑,稍稍放心一些:“肯做饭就已经很好了,做的不好以后慢慢学就是。”
停顿一下,她又问:“栀栀,你有没有想过,搬到城里去住?”
“进城?”薛灵栀微讶。
“是啊,乡下地方宗族势力大。这回你是应付过去了,可下一次呢?若他们看你是个女子,张二郎是个赘婿,还来欺负你们怎么办呢?你要是进了城,在我身边,多少还能有个照应。”
薛灵栀想了想:“可是,我要是走了,我爹爹留下的房子田地怎么办?肯定要被薛家那群人给霸占了……我不甘心,我是我爹唯一的女儿,才不舍得我爹的心血便宜那些外人。”
而且,看陈家人对她的态度,未必欢迎她,她不想让娘为难。
“栀栀,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其实你爹他……”方梨欲言又止。
薛灵栀不解:“我爹怎么啦?”
“你爹他……”望着眼前少女茫然的眼睛,方梨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句话,她最终只移开视线,说道,“你爹他更希望你活得好好的。”
“我知道呀,我有在好好生活呢。娘,你还去东都么?”
“年内大概不去了。”
“那,我先待在这里。薛家人要是欺负我,我再进城找娘
,好不好?”薛灵栀小声问。
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她实在不想麻烦娘。薛灵栀知道娘是关心她,可她一来不想给娘的生活增添负担,二来实在舍不得爹爹留下的田产屋舍,三来在与薛家宗族的人斗智斗勇中,也稍稍摸到了一点门道。
——他们用乡下的规则,那她也用乡下规则,硬气一点,机灵一点,未必就会吃亏了。
女儿仰头看着她,信任又依赖。方梨又叹一口气,良久才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也好。”随后她又笑了笑:“栀栀,你去看看,姑爷倒茶怎么还不回来。”
“哦,好。”薛灵栀答应一声,转身便去厨房。
刚走几步,她忽然想起自己在母亲面前夸的海口,不由地苦了脸。
方才为了让娘放心,好像说得有点夸张了。
怎么办呢?只能让张二郎帮忙配合了。
此刻,婆子袖手站在厨房门口,看那位新姑爷烧水。
这个年轻的郎君虽是赘婿,但容貌俊逸,气度不凡。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实在是无法想像这样一个郎君烧水时是什么样的。
在赵晏看来,烧水很容易,至少比做饭简单得多。
水很快烧开,他并不急着送过去,而是双目微阖,在一旁静静等水变凉,同时给那对母女留足说话的时间。
此前他隐约听说过,薛姑娘母亲另嫁,今天亲眼见到,十分意外。看来薛姑娘的容貌是随了父亲吧?
“张……二郎!”薛灵栀快步走过来,视线扫过门口的婆子,定一定神,问道,“水烧开没有?”
赵晏抬手一指:“烧开了,还有点烫。”
“你快端过去吧,我娘都等急了。”薛灵栀吩咐。
赵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感觉她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
“看我干什么?端啊!难道还想让我亲自动手吗?”薛灵栀催促,语气罕见地有几分不耐。
赵晏哂笑,她若好声好气地请求,他也未必不能同意。可这般姿态强硬,是要命令他么?
门口站着的婆子见状,不由地呆了一下。薛姑娘看上去文文弱弱的,私下竟是这样厉害的吗?她忙近前几步,笑道:“放着吧,让老婆子来端。”
“不用,让二郎端就行。”薛灵栀脚尖轻轻踢了踢赵晏的鞋尖,下巴微动,“你端。”
“薛……”
薛灵栀又催促:“我娘在外面等着呢。”
说话间,她抓住赵晏的手臂,轻轻晃了两下。
七月衣衫单薄,隔着薄薄的衣裳,赵晏分明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薛姑娘一反常态,甚至有几分颐指气使,偏偏她一双眸子里却写满了恳求,像是要望进他心里去。
赵晏阖了阖眼睛,拒绝的话不知怎么便没能说出口。
他对自己说:可能她有特殊原因呢,就当是在人前给她留几分面子。
担心张公子不肯配合,薛灵栀干脆用手指在他手臂伤飞快写了一个“帮”字。
女子纤长光滑的手指滑过肌肤,瞬间带起一阵颤栗。
赵晏身体不受控制地一僵,蓦的后退两步,双眉紧蹙。他又没说不答应,她这是干什么?
咬一咬牙,忽略心头的异样情绪,赵晏低声问:“现在端?”
“对对……”薛灵栀轻咳一声,下巴轻抬,面上一派倨傲,“对啊,不然你想什么时候?”
然而趁那个婆子不注意,她却对他露出一个略带讨好的笑容,用口型道:“帮帮忙,配合一下,求你了。”
赵晏阖了阖眼睛,心想: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刚一点头,面前的薛姑娘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赵晏嗤的轻笑一声:这位姑娘变脸可真快。
水端到方梨面前时,仍有些发烫。
方梨不急着喝茶,只抬眸打量着张家二郎。
看其容貌,颇为俊美,观其气度,自也不凡。若非亲眼所见,她都不敢相信,这样一个芝兰玉树般的年轻人竟会做赘婿。
“方才听栀栀叫你延之是吧?”方梨温声问,“你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
“做点小本生意。”赵晏垂眸,神色淡淡。
“你家里有兄弟几个?”
“六个。”赵晏倒也没有撒谎。
方梨叹一口气,心想,儿子有一点多,不过也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让他入赘别家?
“我听你的口音,似乎不像是本地人。”
赵晏仍沿用先前的回答:“我是河东人氏。”
“是么?我还以为你是京城那边过来的呢。”方梨微讶。她跟着陈员外去过东都,比起花溪村的村民,明显更有见识一些。
薛灵栀在一旁站着,心里暗暗着急。她不想让他们聊太多,怕娘察觉出异样,就出声催促赵晏:“张延之,你去端一些糕点过来。”
赵晏皱眉:“家里有糕点?”
在薛家二十多天,他怎么不知道家里还有糕点这种东西?
“没有你不会自己做吗?”薛灵栀下巴微抬,神情娇蛮,“要手是干什么的?”
方梨看在眼里,微微一愣,低声制止:“栀栀,不能这样。”
在她的印象中,薛文定教导女儿,是往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方面教的,怎么这回见面,感觉栀栀在赘婿面前有点趾高气昂?
不过因为栀栀的这番作态,方梨对于她那句“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再无一丝怀疑。
“栀栀,二郎虽是赘婿,但毕竟是你的丈夫。夫妻之间,不能总是一方辖制另一方。你们要互相尊重,互相敬爱,切不可再这般无礼。”
方梨寻思,栀栀既然叫她一声娘,她就该对栀栀负起一些责任。尤其是薛文定已逝,她作为栀栀最亲近的长辈,更不能明知其行事不当而不闻不问。
不受欺负很好,但也不能太过盛气凌人。万一对方是个睚眦必报的,嘴上不说,心中暗自衔恨,栀栀身边又没有可依靠的人,那就危险了。
薛灵栀脸颊一烫,暗想,她是不是表现得有点过了?她垂下脑袋,十分受教的模样:“嗯,娘,我知道了。”
方梨笑笑,温声问道:“你是想吃糕点了么?”
“有一点儿。”薛灵栀也不好说自己是在岔开话题,索性承认。
“也怪我,只顾着说话,都忘了。娘不是空手来的,也带了东西,其中就有糕点,也不知你爱不爱吃。”方梨说着便让人打开今日所带的物品。
四色糕点,一些首饰,还有两匹布帛。
虽然陈家对她和栀栀的来往颇有微词,但她们毕竟母女一场,她也不想太薄待这个孩子。再说,一点布帛首饰,她还是给的起的。
“爱吃,只要是娘给的,我都爱吃。”薛灵栀毫不犹豫地表示。
今天是爹爹去世后,她最开心的一天。不想娘亲太早离开,她便力劝母亲留下来用饭。
她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撒娇卖乖:“好不好嘛?娘,你都两三年没和我一起用过饭了……”
方梨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也好。”
“那我去准备!”薛灵栀闻言,顿时喜笑颜开。
太好了,娘又能多陪她一会儿了。
可是,要招待娘亲,家里现有的食材就不大够了。
薛灵栀拿出一吊钱,打发张公子去镇上买鱼买肉。
“去镇上?”赵晏眉梢微动,低声提醒,“这里离镇上至少有六里路。”
道路难行,一来一回,加上买肉的功夫,一个时辰都不一定够。何况他还身上有伤,不宜行得太快。
“我知道啊,但是我娘今天会在这里用饭,家里食材太少了。你会捉鱼么?要不,去河边捞几条鱼?可是,只有鱼也不够啊……”薛灵栀有些犯难。
赵晏双手抱臂,淡淡地道:“你后院还有三只鸭子。”
薛灵栀一脸警惕
:“别打它们的主意。”
青豆白豆黑豆都是留着生蛋的。
赵晏冷笑,他就知道,那三只鸭子在她心里份量极重。
两人低声商量,不小心被一直留神注意着他们的方梨听见几句。方梨轻笑着摇一摇头,看来是她多虑了,这两人私下相处还好,并不像她之前想的那样。
方梨略微提高声音:“我是坐马车来的。二郎要买什么,让闫叔送你去吧。”
有马车当然方便得多。
赵晏在花溪村将近一个月,第一次坐正经的马车。
若在以前,这种马车,他未必看得上。可现下,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唔,不错,比那天坐的骡车强。
南河镇靠近河流,盛产鱼虾,相对而言,卖鸡鸭的相对要少一点。
怪不得薛姑娘那次只买到三只小鸡仔。
赵晏买鱼、买鸭、买鸡、买山菇和竹笋……将一吊钱花得干干净净。
以前的他决计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在镇上同一些小商贩打交道。
马车疾行,很快回到了花溪村。
看到赵晏买回来的东西,薛灵栀颇为满意,荤素都有,种类也多。犹豫了一下,她悄声问:“还剩多少钱?”
赵晏微讶:“这还能剩下?一吊钱而已,你还想剩多少?”
薛灵栀一噎:“讲价的话,肯定会少花点啊。”
赵晏:“……”
薛灵栀摆一摆手,算了,娘难得来一次,还是不计较那些小钱了。
她原本计划让张公子做饭,自己陪娘说话,还能显示自己妻主的地位,转念想到他那惨不忍睹的厨艺,不得不放弃。想了又想,她最终决定将他叫到厨房,给自己打下手。
在仅有两人的厨房里,薛灵栀压低声音:“在我娘面前,你先配合一下嘛。我向你保证,你这次要是帮了我,我就……”
“就怎么样?煮鸡汤给我喝?”赵晏哂笑,眉梢轻佻,“这话你说了不止三次了,可我连一次鸡汤都没喝到。薛姑娘……”
他话未说完,嘴唇便被一只柔软的手捂住。
肌肤相触,两人均是一怔。
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薛灵栀一个激灵,迅速收回手指,低声道:“我和你说过了,别叫我薛姑娘,要叫栀栀。”
怎么就记不住呢?
她飞快地捻了一下手指,试图驱走方才那种怪异的触感。
赵晏神色微僵,张了张唇,别过头去,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唤了一声:“栀栀。”
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只是一个小名。爹爹叫过,娘亲叫过,邻居李叔李婶也都叫过。从前薛灵栀都不觉得怎样,可这会儿竟感觉莫名地有点缱绻旖旎的味道。
可能是厨房有点热的缘故,薛灵栀脸颊竟有些发烫,她轻咳一声,低头拣菜,小声嘟囔:“谁说要给你煮鸡汤了?我明明想说的是,是,是给你做鞋子!对,我是想给你做鞋子的。”
花溪村这边的习俗,会送远行的人一双布鞋。正好旁敲侧击打探一下他什么时候离开。
“嗯。”赵晏有点心不在焉地点一点头,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可能会多一双鞋子。
鞋子么?
明明见识过薛姑娘的女红,可不知怎么,他此刻竟然对目前还没影儿的鞋子生出了几分期待。
他想,大概是因为他现在鞋子太少的缘故吧。
他们两人做饭之际,厨房的门一直半开着。
方梨坐在院子里,隐约可以看到一些厨房内的动静。悄悄观察了一会儿二人的相处,她彻底放下心来。
两人虽没有亲密之举,但自有几分亲近熟稔在。
“看来,薛姑娘和这个姑爷还挺恩爱。”一旁的婆子凑趣道。
方梨也这样想,口中却道:“毕竟刚成亲,新婚燕尔都是这样的。过两年还恩爱,那才是真恩爱呢。”
想了一想,方梨吩咐:“你去把闫叔叫进来歇会儿吧,不用总看着马车,谁还能把它偷走不成?”
“是。”婆子领命而去,过了片刻后,去而复返,一脸为难,“夫人,老闫不肯过来。他说刚才从镇上回来时,还感觉有人跟了马车一会儿呢。”
方梨轻笑,不以为意:“想必是村里的孩子瞧马车新鲜,就多瞧了两眼。他实在不愿进来就算了,给他倒杯水,等会儿给他端一些菜。别跟我出来一趟,反而受了委屈。”
婆子答应一声,笑呵呵去了。
方梨则坐在院中,喝一口茶,偶尔留心听一下厨房传出的声音。
“我说一点点盐,你看这是一点点么?”
“难道不是么?”
对话声被炒菜声所掩盖,接下来二人又说什么,方梨听不清了,只能嗅到从厨房飘出的香气,一阵又一阵。
因为时间实在来不及,赵晏买回的那只鸡最终没能做成鸡汤。
“香菇鸡也很不错啦,你看,既有鸡,又有菇。”薛灵栀有点心虚,随即又郑重承诺,“明天,明天肯定给你做鸡汤。”
赵晏冷笑一声,一语不发。
他并不是真的馋鸡汤,只是感觉这位薛姑娘跟哄孩子一样,只管承诺,不管兑现。
“真的,今天主要是来不及了。有好几个菜要做呢,不能让大家一直等着啊。”薛灵栀很不好意思,暗自决定,明天不论如何,都去镇上买鸡给他煮汤喝。
今日食材丰富,薛灵栀在厨房一通忙活后,最终呈现到方梨面前的午饭也极为丰盛。
清蒸鱼、香菇鸡、烹火腿、葱茭白、蒸蛋羹、拍黄瓜……
方梨忍不住“哎呦”一声,笑道:“咱们才几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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