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桡想想,点了点头。
刚答应了,她就开始担心:“他们要忙的话,过来太远了吧?”
“看是和谁吃饭,”沈问埕说,“我一提你,他们肯定来。”
姜桡听出了言外之意,佯作不懂地避开他的注视,再次点头。完全同意了。
沈问埕见她认可了,算是提前做好了晚上的安排,放下一桩心事。他离开位子,往前排去,继续工作。芋泥奶香太浓了,他没法一直在她那边儿坐着。
姜桡不想打扰训练,留在原处。
她手撑着下巴,挡住下半张脸,瞧着他穿着黑色训练服的高大背影走过一排排过道,瞧着他右手搭在椅背上、微微俯身细看选手的手机屏幕……沈问埕。好像,这三个字变得不太一样了。
两人的微信对话停留在他说抱歉,她说没关系。
一晃而过二十来天。集训营结束,当期有十几个小孩被各个职业俱乐部签下来,因为筹备亚运会,暂时都留在北京。大家对她依依不舍,弄得那几个南京跟她结下深厚友谊的排行榜前几们很是不平衡,不就一个封闭集训,哪儿比得上南京初相识的缘分。
她刚到家,小北就说,要周末来聚。
姜桡瞧见小北微信的时候,正在外公书房里找纸笔。
她从工作以后,就一直住在外公在雍和宫旁的一个胡同小院儿里,偶尔去哥哥家。小院儿不大,几间房其中有一间是她从小住的,临着书房,朝南,光照好。
阳光里,她研墨,蜜月归来的周殊在一旁吃葡萄:“花不了多少钱,你非自己写。”
姜桡拿了毛笔,打开微信,看设计海报上的字:“写这个又不费事,每天都要写的,正好这次有点儿用。要不然也是坐着和你说闲话。”
这一批国风宣传活动的海报,设计费里包含了书法字的预算,直接被她拿掉,自己解决。
墨落纸上——
“我老公的前老板,人挺好的?”周殊忽然问。
笔尖一沉,废了一张纸。
姜桡这人最擅长不动声色,她没让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猫腻的好友瞧出什么,继续往下写:“嗯,挺好的。”
“不行,我最不爱拐弯抹角了,”周殊凑过来,“那天他对你照顾的过分,没下文了?”
“没。”姜桡接着写,反正周殊看不出字差别。稍后再重新写一遍给下属。
“那天有人问我,你是不是和王和砚好了?”
姜桡停了笔,满脸意外:“和谁?”
“王和砚,他好像一次在个局上喝大了,有人要撮合他和谁,我没记住谁,他就说自己不是单身。人家套他话,把你名字套出来了。”
周特瞧着姜桡的表情,寻思着,王和砚恐怕是又用心机了:“他求着你和好,没同意?那我估计他怕谁追你,先放话了。这人就是失去了才觉得好,该公开时候不公开,人跑了,想起追了。”
倒像王和砚做的事,没有一句话是白说的,都有用处。
当初她被追时,也是没点头呢,王和砚就已经弄得大家都认为两人开始谈了。后来她想,真感情的恋爱谈过了,真心换不来真意,还不如找一个知根知底的,大家也不谈感情,只谈性格合适,四平八稳地奔着结婚去,就如此默认了。
这次他从南京开始就故技重施,仿佛什么都发生,让一切回到过去。……不知怎地,姜桡想到另一个人。一个暧昧到半途中,消失无踪的人。
“如果,让你在王和砚和沈问埕之间选,你选谁?”周殊忽然问。
“我和沈问埕没关系。”姜桡马上说。
“如果啊,问的如果。”
姜桡摇头。
“类比,这两类人你喜欢哪种?”周殊换了种问法。
姜桡再摇摇头:“都不行,都看不透,我喜欢简单的人。”
沈问埕在回来的飞机上,二十几天,他连飞了数个海外城市,配合当地分公司裁员。在这场裁员里,他和内部人事都不会出面,请的是代理公司。
这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工作。那些员工大多数和他无关,但资料都看过,他每天旁观着无数场谈话,像旁观着一个个人生片段……一走近一个月,他每次想到姜桡,都想说点儿什么。但一来海外的工作不方便透露,二来,确实没什么身份去解释。
别人的女朋友,说多了不地道。
晚上,外公来她房里溜达了两圈儿,见她写了十几幅字,忍不住点评了两句。姜桡听得心不在焉,收拾书桌,外公顺嘴又提到小沈,姜桡嗯嗯啊啊回了两句不痛不痒的,一转头,老人家走了,她准备扫描发出去的时候,竟然发现,漏了两张。
不得已,再次摊开纸墨笔砚,准备补上。
她重新打开手机,想看设计稿,匆匆扫了一遍微信,滑到底。
客寻酒:我回来了。
姜桡瞅着这消息,愣了好一会儿。一看时间,下午发的。
隔了七八个小时,眼下十点多。她趁着犹豫的空档,把全部消息都回了一遍,最后只剩下这条。
算了。她关掉微信窗口。
几乎同时,一条新微信跳出来,从手机上方。
提示是“客寻酒”。
像怕谁看到一样,她打开这条微信时竟像有种悄悄感。
客寻酒:出差回来了,我们补上那顿饭?
再不回不礼貌了,尤其她刚回完全部工作群。
船船桨桨:不用。
船船桨桨:不用补,本来也不是非要吃的。
发送出去,她有点儿神不守舍,好像做了件少许违心的事儿。但理智告诉她,这样最好,动情可以控制,一脚陷进去就麻烦了。
过了会儿,沈问埕回过来。
客寻酒:好。
这一晚,她没怎么睡踏实。
天刚亮才终于被强大的睡意征服,睡到被雨声吵醒。窗外雾蒙蒙的,雨声很大,又是周末,刚结束连轴转的二十几天集训日程,没有比这一刻更惬意的了。
姜桡有意忽视心底那一点点低落,翻了个身,打开手机,上了游戏。
随便开了一个双排,上去一看,匹配的队友刚好是人机,不是玩家,也就没了拖后腿的内疚感。她自己一个人跳伞去了枫树林。
这是地图的左上角,开发的时候不知道设计者怎么想的,留了这片好风景,还有个秋千,能野餐……活脱脱一个枪战大逃杀游戏的世外桃源,情侣约会圣地。
姜桡百无聊赖,在枫树林下铺上粉红格子的野餐布,开始在游戏里像模像样地野餐……好像心烦的时候,做一些看似最无意义的事,最能调节心情。
当然,这么坐着,不去杀敌,很快就被淘汰出游戏了。
她算了一下时间,差不多还有一分钟出局,准备到时候起床。
微信一直在响,她不得已,先退了出来。
竟然是一个新建的群,群名“船船天下第一”……一打开,果然是那几个,聊到忘我。
Doudou:船姐开了观战欸。她怎么去枫树林了。
More:心情不好吧。
Win:说不定是心情太好。
Doudou:铺桌布了。
Doudou:坐下了。
Doudou:就餐开始。
Doudou:一个人。
Doudou:还是一个人。
Doudou:仍旧一个人。
Doudou:不知道在想什么。
Doudou:放了个烟花。
Doudou:仍旧不知道在想什么。
Doudou:大家还想看我废话直播吗?
小北:看。……姜桡哭笑不得,打字。
船船桨桨:你们干嘛,有空去训练。不吃午饭吗?
Doudou:船船~~~~~~~姐!想你!
船船桨桨:……More:……Win:……小北:哥你说句话呗。
客寻酒:说什么。
姜桡一愣,刚没注意,竟然有他。
那不是,刚在枫树林发呆的全程直播,都被他看见了。
小北:姐一个人在知名情侣打卡胜地。是不是不高兴?……Doudou:哥可能更难过。
More:嗯。
Win:嗯。
More:那位,你能不能别复制黏贴了?
Win:怕说错话。
姜桡怕话题继续被带歪。
船船桨桨:最近上新活动,枫树林的,我先体验一下功能。
小北:喔。
More:喔。
Win:喔。
Doudou:我也喔一下。……他没再说话。
姜桡想想,也不回了。小孩子们闹一下,不回就没事了。群里,还在热火朝天的刷屏着,她听着雨声,竟然因为和他被同时拉入一个闲聊群,再次扰乱了心。
突然,他单独发了一条微信。
客寻酒:心情不好?
姜桡没来得及回,他紧跟着又发了一条。
客寻酒:如果因为我一直约你吃饭,让你心情不好,我道歉。
船船桨桨:不是不是。
船船桨桨:和你没关系。
船船桨桨:我没心情不好。
他没再回。
姜桡以为这次和过去数次一样,说着说着人就不见了,没再等他回复。
趁着雨小了,她撑伞到厨房间,开始准备和外公的午饭,手机丢在一旁没管。等鱼蒸上了,再看,他竟然发了两条新的。
客寻酒:别想太多。
客寻酒:我的意思是,别想太多,别把我当成沈问埕,当是朋友。
姜桡想了很久,没回。
她想到是,如果只是暧昧,到这条消息不回,就该一切结束回到正轨了。如果……她还没想好下一个如果。
到晚上,雨渐渐小了。
外公家的小院子紧邻着五道营胡同,一条从头到尾的商业街。她难得集训结束,晚饭后,沿着胡同走,看到一家新开的咖啡店。走进去,点了一杯绿豆沙拿铁,没尝试过的口味。
在等待的过程里,做咖啡的店员正在进行一场恋爱辅导。
“极限拉扯,抢占高地?”另一个笑,“又不是打仗,直给行不行?”
姜桡拿了点单的号码牌,离开,挑了正对着街边落地窗的位子。她一坐下,发现貌似挑的有点儿问题,像坐在橱窗里的模特,一举一动,外边看得一清二楚——
灯光里的雨太小,像雾,仿佛加了一层光影滤镜。
这种雨,打伞的人已经不多了,走过的人,有的刚收伞,有的以帽子挡着雨,还有个穿着的运动外套有帽子,直接戴上了。隔着落地玻璃那个人从她眼前走过去,但很快,又停下脚步,貌似在看咖啡店招牌?
直到那人往前两步,屋檐下,那张五官极好认的脸露出了全貌。
姜桡倏地睁大眼睛,完全不敢相信看到的。
两人的目光交汇。
沈问埕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足足看了她十几秒,看得姜桡心慌。身旁几个位子都是空着的,靠着墙边的几个人发现这边有一男一女隔着玻璃对视,好奇望过来。
姜桡脑子最乱的时候,他终于离开那个位置,径直进了店里。
可能是在这个地方相遇,没有彼此同事身份的桎梏,他像回到了南京初遇时,来到她身旁:“这里有人吗?”目光指的是她身旁的空位。
双人情侣座的软椅……刚还在给同事做心理疏导的店员端着一杯绿豆沙拿铁,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到了他身后半步的位子。过道窄,这哥们儿不让地方,店员没法过去。
沈问埕的目光,他背后的店员自然瞧不见,只见个高大的男人立在个明显心情低落的女孩子身前,感受了一下男人背影给出的情绪,猜想这俩人什么关系。
“没,”姜桡摇摇头,小声说,“你坐吧。”
认识?认识就好。店员趁着沈问埕落座,把一杯带着三成冰沙的咖啡放到小圆桌上,小声快速尽职尽责地嘀咕了一句:拿勺子搅拌着喝。
没等听见姜桡的那声“谢谢”,店员实相闪了。
是不是有点儿太巧了?姜桡作为没回微信的“理亏人”,拿起勺子,没主动说话。
不过一般对于这种过于巧合的事,她都相信,背后一定有原因。
“他们说,你家在雍和宫这边儿。”
姜桡心下了然,那帮臭小子说的。
“今天周末,”沈问埕拿起咖啡送的餐巾纸,征询目光看她,等到姜桡点头让他用以后,才擦了擦额前被打湿的短发,还有下巴颏,“我怕开车过来堵车,要吃饭的话让你等太久,就先过来了。”
姜桡意外,不知道该说什么,有点儿内疚。
原来他为了吃饭,先做了安排。
“但没非要吃的意思,”沈问埕握着纸巾的手搭在圆桌边沿,身子微微侧过来,面朝着她,看着她一直试图搅拌绿豆沙冰沙的样子,“只是做个准备。如果你想。”
姜桡点点头。
人家说了这么多,该打个圆场的。要不要解释为什么不回消息?
她端起玻璃杯,抿了口,忽然放下杯子说:“这个挺好喝的。”……“你喝过绿豆沙拿铁吗?好像除了这家店,我没在别的地方喝过,”她终于在沈问埕进门后,第一次直视他,“给你买一杯试试?”
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力发挥的炉火纯青。
只是,要看面对的是不是想顺着台阶下来的人。
沈问埕的眼睛太亮了,黑白分明,盯着人瞅的时候,尤其亮。这不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该有的目光。
“没骗你,很好喝,”姜桡余光里能看到玻璃窗外冒雨穿行的路人,忽然担心碰上街坊邻居,“我买单。”
她有意忽略了之前两人来往的全部微信。
这次沈问埕顺着她生硬的台阶,开始往下走了:“确实没听过。不过应该我买。”
“你过来这边,我家附近,当然我请。”
姜桡对于他没再反驳的默认十分感激,快速拿起钱包,绕开他,跑到前台去,边点单边松了口气。她好像很久没有单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了,或者说是暗恋,似乎只要对着沈问埕就不大对劲,呼吸不是非常顺畅,总是瞻前顾后地把每句要开口的话想很多遍。
她很怕这种感觉。
沈问埕回头看了一眼她买咖啡的背影,再转回来看落地窗外,看对面的店铺老板锁上门,开始今天的盘点。他看了一眼腕表时间,确认时间还早,只是老板想回家了。
太有分寸感的两个人,敏感的身份关系,饶是他这种直来直去的人都需要反复掂量沟通的“度”。有时候觉得不是该有的进度,表达不到位,可有时候又想,是不是给她压力了?
把握不好节奏的关头,她就和前男友复合了,真是阴错阳差。
身边,女孩子的身影再次出现,坐在他身侧,空气里能感受到属于她的体温。
“点好了。”她说。
“怎么自己来喝咖啡?”他低声问。
姜桡没懂问题的重点,重新拿起勺子,搅拌着喝了口:“外公不喝咖啡,我就没带他出来。而且下着雨,他年纪大了,就算出来喝别的也不方便。”
沈问埕观察她的神色,判断她是不是像刚才一样想装糊涂搪塞。
姜桡以为他还想问自己为什么不回消息,心虚地望向窗外:“这个位子挺奇怪的,过来过去的人都要看一眼。”俩人像在橱窗里真人秀……“听说你这次出去,帮海外的裁员?”姜桡主动找话题。
沈问埕没否认,看她似乎对这个有兴趣,简单说了两句:“有代理公司的人负责,我临时过去,是有个紧急的事处理一下。”
姜桡点点头,轻声感慨:“最近裁员的大厂挺多的,我认识好几个人都降薪找工作了。海外那边儿也挺难的吧?”
“对。”沈问埕习惯性地言简意赅。
但很快,他察觉了这种行为不利于继续对话,跟着说:“游戏开放这边儿是盈利的,你不用太担心。”
“没担心,”姜桡被逗笑了,“随便聊聊。”
沈问埕一看她笑了,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他刚看她不回消息,准备在附近溜达一下,看看有什么能吃饭的地方。从大学创业开始,他就没有过这种闲情逸致了,难得一走,反而逛得久了,到此刻还没吃过饭。
错过饭点儿对他是常有的事,习惯了。
这个时间姜桡当然没想到他还饿着,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个小时。沈问埕看时间差不多要回公司了,微信给特助要了一份工作餐,多买了两杯她说仅有此处特供的拿铁,还特地要一杯装了袋子。
姜桡瞧在眼里,没吭声,心想是给谁带的,还特地装好了纸袋?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店,纸袋被递到她眼前:“拿回去,慢慢喝。”
姜桡愣了一下,接过来,喃喃了一句谢谢。
沈问埕一手捏着热得烫手的棕色纸杯,怕她不想透露住的地方。这边儿是商业区,人多,不会有危险,况且她已经说过住得很近。
他礼貌地点了下头:“走了。”
“嗯。”
沈问埕脚步没动。
姜桡想说点儿什么,但想,或许他在回想车停在哪儿?还是想等自己走后再打电话给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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