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醉没安全感?”他问。
“可能吧。”姜桡答。周殊也这么说过她。
沈问埕忽然止住话语,好笑地又喝了一口水。
姜桡奇怪:“笑什么?”
沈问埕叹了口气,半是打趣说:“你是怎么做到刚拒绝了一个人,就能没事儿一样陪他聊天的?”
姜桡没想到他绕回到这里,险些接不上话。她停了几秒,和沈问埕对视着……“可能……过去陪人喝酒练出来的。酒桌上喝醉的人什么样你还不知道吗?”她努力把话题扯远,“早练出来了,不管喝多的人说什么,都能陪着聊。”
说完,她启动汽车,强调说:“而且第二天都能忘了,绝不记人家醉酒后说的话。”
“我没醉。”沈问埕说。
“好,好,没醉。”她顺着他说。
沈问埕打开车窗,吹起了自然风。
姜桡怕他吹风吹得头疼,担心地看了眼。
“今天看你们工作室的提案,正好要做一个长城的活动,一开始他们提案上是居庸关的照片,我一看就想起青训营的长城,让他们搜搜慕田峪的,也参考参考。”他说。
姜桡没法告诉他,她帮着同事修改提案的时候,看到了沈问埕在文档上的这句批注。平级同事之间互相帮忙是常事,也是默契,既然帮了就是人家的功劳,当然不能让大老板知道。
当然,她更没法告诉他,看到那条批注后,她想起了在青训营的他。
姜桡含糊“嗯”了声:“要不还是先开吧?路上聊?”
虽然晚,但毕竟在公司楼下,不方便。
沈问埕没再坚持,给姜桡开了导航:“麻烦你了。”
“没关系,过去应酬多的时候,我经常送喝多的朋友回家,”她说着,把车开出了停车场,“有一回我一个人弄两个男的去酒店,可费劲了。”
沈问埕想象了一下画面,想象不出。
姜桡怕他误会,解释说:“饭店的人帮我搬上车,酒店的人帮我搬下车。我只负责开车。主要是不放心他们,要不然就叫代驾了。”
“两个大男人,你叫代驾,他们也吃不了什么亏。”
姜桡被逗笑:“不行,我从小就这样,凡是在我眼前的,不管男女老少,我都想保护到了。虽然两人加起来有四个我了。”
沈问埕看着她开车的侧脸,想到周殊说,姜桡哥哥早年做货运生意被人陷害吃官司的过去,那时兄妹俩本是安排好的都跟着妈妈,哥哥坚持留在了爷爷奶奶身边,姜桡最后也非要转学到爷爷奶奶家读书,谁都拦不住。后来等她哥哥生意有起色了,她才回到北京。
年少的她对周殊说:“你知道吗?人忽地一下就会没的,什么都能再来,人没了就真的没了,只有人是最重要的。”
周殊无法感同身受,但把这话记住了,学给沈问埕的时候,还能学出姜桡说这话的样子。
沈问埕算过时间,她在南方爷爷奶奶家读书的日子,他正在北方读大学。两人像交错的两条线,尚未相遇。当他开始看到曙光时,她正在最不见前路的黑夜里。
而现在,刚刚好。
姜桡不清楚他的想法,见他不说话了,关心地望过来一眼。恰好,沈问埕目光深邃地瞧着她出神,她忙避开来,继续看前路。
“没醉。”他告诉她。
姜桡笑笑,没说话。
如今的两人,倒是不用猜了,都摸透了彼此的心意。
沈问埕猜到她逃避的理由,重新理了理思路。既然郎有情妾有意,那就先缓一缓,继续接触。赶上升职这件事,确实不是个好时机,等等看,总有水到渠成之时。
“对女孩子来说,”沈问埕忽然问,“两人在一起,最看重什么?”
姜桡心知肚明他的意图,但人家问得正经,她只能如实答:“人品好,有共同话题。”
沈问埕点点头,再次确定了想法,继续吹夜风。
姜桡挺怀念过去的自己,没受过感情上的伤,什么都敢相信。
她边开车,边回想身边男人在路口说的一番话,确信那不是玩笑。可她不敢,怕扛不住流言,更怕本来挺好的关系弄糟,或是真谈了一段就分手……困难重重,开始太难。
又或者,万一他一时兴起,过一阵就不喜欢了呢?
翌日一早,她被闹钟惊醒,手机里已经有了沈问埕的一条未读消息。她打开——
客寻酒:这就是私人号,都是非工作上的朋友。工作归工作,个人生活归个人生活,其实我人品还不错,你多了解就知道了。
他的措辞挺严肃的,但莫名让她从中读出了一丝诙谐。看时间,天还没亮时发来的。
沈问埕的意思她猜得到,这是私人号,她如果不排斥抛开工作身份从朋友做起,那就从这里开始,抱着在一起的目标认真接触。如果她不想,那就忽略掉这个微信账号。
她再读了一遍,想起昨晚他问的问题,不禁又是一笑。
姜桡关掉那条消息,带着愉悦心情翻看起工作消息,批量处理完,火速收拾行李箱,将出门前,沈问埕竟又发来一条新的。
客寻酒:南京在下雨。
船船桨桨:你到了?
客寻酒:最早的航班。
客寻酒:工作了,南京见。
第二十八章 多少楼台烟雨中?
姜桡刚落地南京,上了公司的车,前座来接的宣传部同事递来一张刚打印出来的名单:“亚运会教练和选手的入选名单,今天刚出来的。”
姜桡看上边都是熟悉的名字,随口说:“我在机场大厅看见咱们的地广了,效果还不错。不过只有地堆没有互动浪费了。”
“机场不像商场地铁站这些地方,进工作人员难申请。”
“不用人,摆二维码,抽奖互动,就是要和游戏运营搞一下。”姜桡说。
“巧了,早上大老板到的时候也说了这个,”同事说,“后来,说交给我们宣传部去想。”
姜桡一听到是他,心一轻,“嗯”了声。
她看向窗外,艳阳高照:“早上这边儿下雨了?”
“早上下过,”下属笑着说,“总监你运气好,一过来雨就停了。”
姜桡笑了笑,望了一眼外头,刚巧车开过城墙。上次看见这城墙,还是那晚吃小龙虾。
新公司开张挑了一个大吉大利的时辰,她是最后一批到的高管,大楼门外敲锣打鼓的队伍和舞狮团队早已准备就绪,姜桡一瞧还有不到十分钟,把行李箱堆到楼下前台,前台保安身后大小堆了二十几个各式样的箱子,一边给她摆,一边笑着说:“你们这些大忙人啊,都脚不沾地地飞啊。”
姜桡虽不认识人家,但还是笑着附和了一句:“没办法,都是打工人。”
保安笑着说:“刚前台秘书和我说了,今天来的都是高级别的,而且是咱们整个集团最赚钱的?”
没等姜桡答,身后带着秘书出来的小林总打趣说:“不是最赚钱的,是最给公司赚钱的。”
人多眼杂,小林总仅是对姜桡和她身旁两个高管点了下头,就往前头去了。
姜桡顺着他的背影瞧见大楼东面落地玻璃门外,副总们凑成一堆闲聊着,在那群人里只有身穿深蓝色西装和黑衬衫的沈问埕安静站着,不知到了多久。
震耳的锣鼓声突然炸开,大家都蜂拥而出。他回头,好像在找什么,姜桡隔着落地的玻璃墙,在确认他目光毫无偏差地落在自己身上时,对他笑了一下。
这是她这一整个白天唯一和他打过的照面。
南京第一面。
姜桡不是常驻南京的,一开始就没要独立办公室,准备这两天打游击战,随便用用下属的办公桌。不巧这两天正好有展会,宣传部这边物料堆积如山,时不时就要有人来搬走靠墙堆着的各式海报和物料,一开始大家还客气地说“老大,要去你那儿拿个东西。”“老板,我也想去拿个东西。”“总监,不好意思啊……”,后来姜桡哭笑不得,直接在宣传部的群里发了一条:“工作第一,大家要过来不用提前打招呼。”
于是,这一层半公里的人就看着这个新晋宣传总监抱着笔记本电脑,一会儿挪这个桌子,一会儿挪那个桌子,最后,终于在晚饭后找到了一个空着的会议室,一头扎进去继续干活。
手机震动,陌生号码,提示是银行。
姜桡接听,对方上来一句话就是问:“请问,是姜桡女士吗?”
“我是。请问你有什么事?”
“请问,你有办法能联系到韩兴野先生吗?”
姜桡意外,忘了说话。
“是这样的,我们这里联系不到韩先生本人,他当初办卡的紧急联系人填的是您,”银行工作人员接着道,“我想请问,您能帮我们联系一下韩先生吗?”
姜桡对这个名字有本能的抵触,她保持着礼貌:“不好意思,我不方便。”
对方锲而不舍,接二连三地追问,能不能帮着联系到本人。
如果是寻常时候,她都觉得客服人员不容易,会尽量帮忙,但涉及到那个人,她不想有任何多的牵扯,用比电话那头更客气的声音说:“不好意思,确实不方便。抱歉。”
结束了这个电话,无数猜想在脑海里涌现,银行有关的业务能是什么事?联系人填她,也就是最早时期办的卡了……当初分手后,这种事情处理过许多,两人互相绑定了许多的东西,电话卡亲属卡,诸如此类,有些需要本人到场办理注销,每次两人约着见面去处理分手事宜,她都要做心理建设。刚有那么一霎,她重回了过去,可心境早不同了。
姜桡现在唯一想法是:不要给我找麻烦……姜桡打开助理发来的展会设计图,想平复心情。身后有人敲门。
她回头。
推开门的是一个陌生面孔,南京办公室的。他看到姜桡一愣,姜桡被看得也是一愣,反射性礼貌问:“我查过这个会议室的时间表,这个时间段没人定。你是临时要用?”
“我也是找不到会议室,看一眼这里有没有人。”对方抱歉笑。
那人身后跟了几个人,其中一个似乎认出了姜桡的声音,说:“去楼下吧。”是沈问埕的声音。
姜桡凭着职业敏感度,下意识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沈总。”
沈问埕略一点头,说:“你继续忙。”他仍旧是中午见的那套西装,显是忙了一天。
“我用不到这么大的地方,”姜桡说着,回身收拾好电脑,“给沈总用吧。”
沈问埕侧身站在门口,没反驳。姜桡抱着电脑从他面前走出去,像有独有的磁场,让他没来由地想到昨晚在车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车停到地库,她还问了句:要送你上去吗?
姜桡感觉到他的目光,如常笑笑,对沈问埕和一旁等在会议室外的几人颔首告辞,回到宣传部的办公区。几个加班的同事一见她回来,猜想有任务分配,纷纷抬头瞅着她,姜桡好笑地摆摆手:“没事,你们忙完直接走吧,我一会儿也回酒店了。”
她来到茶水间添水,有两个一同从北京办公室飞过来的总监在闲聊,瞧见她寒暄了两句,随即神秘兮兮地问:“听说你们工作室的老大要升职了,沈总的位子。”
姜桡意外。
问话的人猜测姜桡和小林总关系好,想从她脸上瞧出点儿什么。
“你没听说?”
姜桡摇摇头,慢慢地喝了口水,见两人瞧着自己,不觉一笑:“刚从你们嘴里知道的。”
两人又轻声聊了会儿,鉴于大家都认为姜桡和小林总关系好,聊得时候倒是没避着她。当初沈问埕毫无征兆地空降,有传闻说是抢了好兄弟的位子,有不少人为小林总惋惜,而今兄弟上位,又是一番议论。姜桡主要是对那几个兄弟一起创立工作室的事好奇,才耐着性子听了会儿,最后两人说着说着,说到沈问埕和宋一琳的往事,继而引出林泾深有个女儿……聊的话题过于发散,她寻了个由头从茶水间溜了。
等到酒店办了入住,她烧了热开水,去阳台的沙发上坐下,回味沈总和宋总的经年往事。他的两个朋友,一个结了婚,一个离了婚,这确实是他那个年纪的人该有的经历……姜桡捧着热水杯,抬头看月下往不到边际的高尔夫草坪。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了好久,她终于察觉,拿起来看是个陌生号码:“你好。”
“对不起,不该打扰你的,”韩兴野的声音传出,“今天银行……”
“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好,”姜桡打断他,“还有,不要再用我的信息,如果有什么纠纷问题,我就直接找律师处理了。”
电话里的男人沉默许久:“对不起。”
电话挂断。
姜桡一时被气冲到头顶,太阳穴突突地疼。她努力平复着心情,隔壁阳台门被打开,脱去西装上衣,穿着衬衫的沈问埕走出来。姜桡一抬头瞧见他,愣住。
“过来的时候,让秘书留了上次的房间。”沈问埕像在解释。
同样的话,姜桡如此告诉助理。她还强调不要套房,要最开始住的那间。
姜桡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刚还没看到隔壁有灯光。心底最深处,更希望他刚回来,没有意外地旁听到那通电话。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只是私心嫌弃那段过去,不想让他知道。
“刚回来,”沈问埕接着解释,“刚打开灯看见你,想出来打声招呼,看你在打电话,就先在屋里等了会儿。”
姜桡瞧着他,从没有遇到过这种默契。她不问,他却能答。
“下午会议室看见你,觉得你不太高兴,”沈问埕背对着屋里的灯光,面朝着月光,隔着那一道只能防君子的雕花铁栏杆看着她,带着关心,“现在好像也是?”
接连三句话,仿佛把白天在办公室不方便说的一股脑都倒出来了。
姜桡轻摇摇头,抿嘴一笑。
沈问埕见她一笑,也不禁笑了。
“你笑什么?”姜桡笑着问。
“笑——”沈问埕自问是个见惯大场面的,却发现从和姜桡认识起,对话交流总被她牵引着走,如今更是,连情绪都因为她起起伏伏,“雨停了。”
他意有所指,笑着看浓绿绵延的草坪:“你一到南京,雨就停了。”
初夏的夜风,夹带着独属于古城的厚重感。
姜桡“嗯”了声,低头,将被风吹起来的长裙压在一侧。她想到上一次,闲话道:“上次走前,南京下大雨。”她记得,最后宣传部门的人和技术开发部的被困在体育馆,还听着董副总说了不少沈问埕的事儿。
“对,上次是大雨,”沈问埕说,“我们一起去过商业区。”
沈问埕这么一说,她想起那天搜索百度南京城介绍的自己,只想着要陪好这个大老板,千万不要冷场没话说。彼时,她还没对他动什么心思。
细想想,两人在电梯间的第一面挺仓促的,重回这个酒店,重在记忆里翻出那场电梯里的片段,她都觉得有趣。站在几个大男孩身后沉默不语的人,让当时的她想破头都想不到会是即将入职的事业部老大。
“你过去来南京,都是出差?”沈问埕问。
“毕业后是,”她回忆,“毕业前,大学来过一次,”算假期和男朋友旅游,“再往前的话……小时候来过一次,住了一个晚上。”
恍惚一算,高中都像上辈子的事。十几年前了。
那时候哥哥退学做生意,被父亲留下的债务缠住手脚和气运,屡试屡败,最后还要被父亲的好兄弟、带着他跑生意的人坑,又生了重病……江家真是一劫又一劫。母亲带着她已经再嫁,哥哥和爷奶不想影响他们母女,瞒着全部。直到一个暑假,她把自己当成一个惊喜悄悄回到父亲老家,地址上的房子住着陌生人,才后知后觉知道一切。
那年,谁都拦不住姜桡。她转学回去,休学一年在医院陪着哥哥,后来父亲过去的一位至交带着儿子去探病,趁着假期带她回南京,极尽地主之谊,安排她住了一晚。再后来,也是这位伯伯伸出援手,帮了江家一把。
“招待我的,是我家的恩人,”姜桡笑笑说,“那天玩儿的挺开心的,所以,我后来都特别喜欢这里。人好,地方也好。”
姜桡说完,又笑着说:“那天咱俩在商业区逛街的时候,你不是说你休学过一年吗?我过去也休学过一年。是不是很巧?”
巧合何止这一处。
沈问埕隔着雕花围栏,见她满脸笑意,也想到了第一面。人活到一定的岁数,才会有的一种识人经验:当你见到一个人格外乐观,看上去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关注的总是事情好的一面,嘴上说的也都是高兴事,那这个人十有八九藏着不少过去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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