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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阳寿换的公主命(舍自不甘心)


当胥吏第七次来向秦王确认某一处的律令格式时,秦王脸上很难再见到往日的轻松和惬意:“我记得这不是前日里才来问过, 照着之前的样子不行吗?”
胥吏相当为难:“秦王,诸司格式之文各有不同,平日里也就罢了,既是修法的大事,这上头差了一丁点,落到不同的人眼里可以是截然不同的含义,天长日久之后相差可就大了。”
姬无拂接过胥吏抄录的书卷,打开仔细研读两遍,果真有歧义,闭了闭眼,满心满眼的生无可恋:“这种东西也用来问,不该早两百年就统一律法格式了吗?这么多年难道只有你看了不顺心,前面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蠢死算了。”
各地方记载案件具体内容的书面格式以及有司官员断案时各有习惯,在这个没有标点符号的时期,几个字句的挪动和误读,很可能就造成流放一千里和三千里的差距,甚至一不留心就是生死之别。
胥吏习惯了秦王嘴上胡咧咧的,小心问:“那这个怎么处理?”
姬无拂翻了个白眼:“你没看下头的署名吗,这是大理寺丞某氏办的案子,他现在调到御史台去了,你去过问一遍,问清楚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就好了?实在不成,再问孟刑部。”胥吏缩着脖子,小跑着离开姬无拂视线范围,出门直奔御史台。
使唤走了胥吏,姬无拂推开纸张,提笔沾墨将推广律令格式的建议写成奏疏,预备晚些时候上表皇帝。
人一旦多了工作,心情就不会好。
姬无拂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她宽和的好脾气正在随着桌案上日益叠高的文书愈发暴躁,尤其下衙前后送来的急事,好不容易熬到下衙,再送点什么东西来,她能气得把胥吏啃了。
对于秦王日益剧增的暴脾气,刑部官吏明里暗里地向孟予说过,都知道孟予从前做过秦王的乳母,能在秦王面前说得上话。孟予听了往往付之一笑:“再过些日子就好了。”
政务是没有尽头的,只有秦王会日益麻木。麻木之下,歪主意一茬接着一茬,没两天姬无拂就领了梦湖来帮自己代笔,只用张嘴吩咐,省了笔下的功夫。
姬无拂读背了几本律法典籍,就以为自己在这方面算是有所了解的人了,直到面临一群淫浸法典半生的人才为一条短短不满百字的法条争论得好险没把屋顶掀了。得亏她还在这屋子里坐着,不然这群加在一块超过千岁的十几个老人能打成一团。
姬无拂斜靠在长榻上,手肘立在榻上撑着脑袋,欣赏刑部法官气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横飞,眼见另一位官员将手伸到果盘底下,未免这盘摆盘完美的樱桃和某位官员的脸亲密接触,姬无拂立刻坐直身体,大喝一声:“住手!”
这时节的樱桃来的不容易,这一碟子还是皇帝让宫人送来的,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姬无拂不好意思全部收走,早就抱走吃完了。
秦王气沉丹田的一声吼石破天惊,屋内官员愣了一瞬,一齐扭头望来。姬无拂施施然从坐床上起身,走到樱桃旁边,行云流水地端过樱桃与这群埋在书堆里的官员笑道:“诸位继续,那头有些事寻我,一会儿我再来看你们。都是朝廷命官,可别动起手来,郑员外杯中茶水见底了,来人给添上。”宫人应声而至
姓郑的刑部郎中,默默收回伸向樱桃的手,没有解释自己其实只是吵口渴了想摸两个樱桃吃一吃。但争论是不可能结束的,秦王一走,屋内的争执声再次响起。
姬无拂抱着樱桃走出屋子,哼着小曲儿进了隔壁的屋子,长案上确实堆着等待她查阅的文书。姬无拂吃着樱桃,翻开新送来的文书,都是些大理寺判决之后送到刑部复审的案件。
姬无拂一卷卷读过去,把挑不出毛病的放一边,心有迟疑的待定一会儿拿去问过孟妈妈,将将阅览完毕时候姬无拂顿住了继续拿樱桃的手。
这一宗案件,似乎有些不对劲啊。
濮州录事参军崔氏用官钱私买马匹,以绢计算,共贪一百二十匹,大理寺断三罪,以其中最重的罪名论处,以中私马为重,判处崔氏削去官职。
姬无拂就这段律法最熟悉,一眼就看透:“这大理寺新来的寺正做法官不习法律啊,这不只是以官钱买私马,该是枉法取受。监临官贪污,十五匹当绞刑,便是后来有所宽免,三十匹绢也当绞刑,更何况一百二十匹绢。依照《疏议》:即以赃致罪,频犯者并累科①。无论从哪儿来看,这都是该当死罪啊。”
一旁端坐着负责记录的梦湖立刻把姬无拂的意思记下,不出两刻钟洋洋洒洒一片文章写成,与前头查阅过的卷宗一起送到孟予那边。
隔空挨了秦王一顿骂的大理寺正在临近下衙的时间打了好大一个喷嚏,他还没想通是该先去喝一碗热汤还是添一件衣,大理寺少卿就从外面进来,递给他厚厚一沓法典:“年轻人啊,还是得多读书,你呀最近做事太粗糙,多学多看呐。”
大理寺正懵懵地接过书,一句句应着,等大理寺少卿离开,才摸着后脑勺为突然增加的工作感到莫名其妙,“我是……哪里做错了?”
时间兜兜转到十八年的秋日,姬无拂亲手挖开泥土,刨出第一批种下的红薯。同时,刑部又迎来最为繁忙的九月,狱政是刑部绕不过的职责,有了去年的经验,孟予今年就将此事全盘交到姬无拂手里。九月之后,秋收也进入尾声,而十月,意味着累计一整年的犯官犯人要开始出现在闹市的刑场上。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②。大周的死刑只会在秋后开始,而且每月一、八、十四、十五等等是十直日,禁屠。也就是说,剩下为数不多的日子里,东市将会很热闹。
除复核死刑名单以外,姬无拂需要考虑的是,是否要亲自去监斩。这一年的名单内,有些比较特殊的人。

第269章
当初吴王姬若木交给皇帝的名单, 姬无拂只隐约知晓几个人名,后来在外奔忙,渐渐就把这事给忘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几个名又被她在刑部的死刑名单上看见了。
即便姬无拂知道自己和纸上被批复的宗亲不是同路人, 目光触及姬姓名字,依然微微发愣。
这世道相当地不公平, 生下来的那一刻不平等、吃穿用住皆不幸运, 兜兜转转只有一样是人人都要面临的, 就是死亡。亲王、官员、乃至皇帝都和黎民百姓一样, 都是会死在铡刀下、死在绞刑架、甚至某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或早或晚,活着的人是无可预料死后的世界的, 人只能珍惜短暂活着的光阴。
名单的最后还有一列, 是广州司马, 凡是官职爵位高于五品的罪人,会有卫士相随护卫至刑场。大理寺正在刑场充任监斩官,御史和金吾卫将军一旁见证, 而刑部之人实际上是不用到场的。虽然姬无拂确实有心去旁观,但这是她尚未说出口的打算,不该轻易为人所知才对。
姬无拂抚摸纸张上的字迹, 笑问胥吏:“是谁来叫我去的?”
胥吏紧张地握紧袖口擦擦额边汗,回答:“这是徽猷殿的宫人传来的意思, 说是人当见生、当见死。诸王都是去旁观过的,不过终归是随秦王心意,无须强求。”
“噢……”姬无拂点头应下来,“既然是徽猷殿传来的话, 那就去看看吧。别的人也就罢了,单单这个广州司马章氏我还颇有些在意, 去送他一程也不错。”
“那我就去回话。”胥吏松了一口气,点头哈腰地退出屋。
亲手杀人——这在姬无拂亲身经历之前,她也认为是可怖的,但难以克服的不是对手,而是自己的心。可真当迈出那一步,跨过了心中的障碍,夺取一条人命并不会比杀鸡更难。
她没有杀过鸡,却亲手砍杀过人。
梦湖执笔记下秦王的既定的行程,问:“大王当真要去东市的刑场?”污秽之地,贵人是不该踏足的。——梦湖黑白分明的双眼正直白地表露不赞同。
“当初我是想要章氏死的,而今他死期将至,我怎么能不去送一程?”姬无拂笑了笑,安抚下属的心意,“我不过是去看一场戏而已。”
说实在的,姬无拂不是很相信胥吏的口中带着引导意味的话语,但这事终究是小事。迁都之后的动荡日渐平息,要不了多久紫微宫就会和太极宫一样,深处暗流涌动,水面之上永远天下太平。只要皇帝健在,这潭水尚且掀不起风浪。
官位高了,临死也有好处。章氏在广州贪墨的钱财不但供上一大家子吃香喝辣,还能让他在监牢里过得比寻常人更舒坦。
章氏初入监牢,牢头把不准章氏的前途生死,看在他司马的职位上,自是客客气气了一段时日。等到章氏的罪名定了,得罪秦王的消息传开了,牢头的心思也就活络了。
进了死牢的门,亲眷少有不被波及的,亲朋也要避嫌,吃食一日比一日难以入口,囚服是长长久久不给换的,牢房内的糟污与日俱增,加上心头压着绞刑的大石,任谁也撑不住。这时候牢头的机会就来了。
朝中为官的人,难免都有几门亲戚,牢头也不敢大刺啦啦地欺上脸,必是传扬些消息,引得犯人家中忧虑,来人探望,才有牢头揩油的余地。
章氏的妻子孙晖显然不是一个甘愿落难的人,尤其是为人所牵累的情况下。在有人需要的时候,消息流传的速度比想象中的得快得多,孙晖有姓陈的母亲、姓赵的表姊妹,凭多年维系的亲情,她得到章氏死讯的消息甚至比姬无拂更早一步。其中固然有姬无拂没有多余关注章氏情况的缘故,但孙晖在其中耗费的精力确实不小。
孙晖从赵家宅院走出笑着与人告别,坐上青帷马车后才露出凝重的神情。世道变得太快,在皇帝的恩德泽陂到孙晖头上之前,她就已经被家族许出去,章氏的声名的未来理所当然地通过婚姻影响她,一旦章氏背负恶名死去,必然给她、以及她的孩子的未来蒙上阴影。
从赵宅门前打了个弯儿,回向南边的章宅。一直跟在主人家身后的侍人听了全程,为主人低声下气的求人感到不值得:“早就听说赵家大不如前了,在新都的宅院与我们家一般大小,装潢也简单,就是地段上好一些。等了大半个时辰过去才见了赵娘子一面,连半个准话也给不出来。”
孙晖摇头:“你也知道,赵家落拓了,也比我们家那贪墨官财建出来的宅院更胜一筹。唉……我与你说这个有什么用,往孟宅送的拜帖有回复么?”
侍人道:“老翰林说,刑部狱并不禁止亲眷探望,只不可多去。”
孙晖不再说话,回到家中面对两个面露关切的年轻孩子更是开不了口,怨气在心底转了转,笑道:“你们能操心什么?该读书就去读书,这头自有我操持,都回屋子里去。”支走孩子们,孙晖叫仆从取来食盒,随手装了桌上两碟胡饼,转头又要出门。
仆从赶去套车,侍人知道主人的打算,小声问:“不带些酒肉么?这两碟胡饼在桌上摆了大半日了,硬的咬不动。”
“都到这个时候,莫说他吃不吃得下,我也懒得再给一个死人送吃喝了,刑部狱缺不了他临死一顿饱餐。”孙晖到底还是听进去了,顺带把桌上冷茶装进食盒。
临出门前,孙晖听见后屋动静,长叹息道:“二娘该是又在哭了,你留下来,把这封书信交给她,这宅院是留不住的,带上我屋里的金银细软,让二娘与大娘往我娘家避一避。”说完,拿出袖中一封信交到侍人手中。
侍人迟疑道:“只带上大娘与二娘么?小郎……”孙晖有一女一男,二娘是孙晖亲生子,大娘反而是章氏婚前身边的侍人所生。
“你忘了么?女儿是不会再判贱籍的,男儿却未必,如今能保得住一个算一个,谁叫小郎生来的男儿身呢?事到如今又能怨谁?”孙晖交代完,强忍心绪,头也不回地上车,甩下帘子。
马车哒哒向宫城方向去,过了拐角侍人才想起主人身边连个多余的人手都没有,快走两步刚要喊住,便想起家宅中大半侍从都已经陆陆续续被孙晖散了。这时候,反倒是最不必讲究排场的,倒是要用三分可怜博人同情怜悯了。
侍人带着孙晖手书的信件,拉上家中两个小娘子套一驴车投奔孙宅。章大娘十九岁,远比十四岁的妹妹知事,带着二娘将首饰都包起来,再带了好些孙晖与姊妹的四季衣裳,连与男弟告别都省了,急忙忙往孙家去。
兹事体大,远不是还在太学就读的少年人能够插手的。
二娘尚且年幼,为自家祸事羞惭,衣袖遮了脸,呜咽问长姊:“我们家怎么突然就落魄了?这一年里当真如梦里一般。我们不会被流放吧,听说流放的路上就要死人……”
章大娘将妹妹搂在怀里,她记孙晖的恩情,也素来护着妹妹:“母亲已经往宋王宅上去过,这她知道该怎么做,我们会平安的。有宋王那样的大人物在,二娘不用害怕。”
孙晖为这一日操劳了一整年,这一年里几乎把家底花空,门路走尽,她已经不记得这是她在死刑判决之前第几次走到刑部狱外,这条路上的砖瓦、拐角全在心中,闭着眼也能走通。
孙晖打开食盒任由牢头检查,一层层开合,露出最底下两贯钱。孙晖笑容淡淡:“外子劳诸位费心了,请诸位吃茶。”
“请孙娘子进去吧。”牢头自是毫不客气地收下,打开牢门让孙晖独自一人进去。刑部狱中的犯官前途未定时,牢头都是很好说话的。毕竟铡刀落下之前,生死未卜,万一哪位犯官一朝起复,下手早了可就倒了大楣。
有孙晖在外打点,章氏在里头过得还算不错,牢房内榻案俱全,人虽消瘦了些,还算精神。章氏看见孙晖提着食盒进门,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来了?”双眼一错也不错地盯着,期盼一个好消息。
“我这时候能来见你,还能有什么好事?”奔走大半年,仍是这般结果,铁打的人也该累了。孙晖放下食盒,神态疲倦极了,随地坐下,摆出要好好聊一聊的态度:“尘埃落定之前,你也该盘算清楚家里人该怎么活下去。便是……如广州都督,至少没有牵累家人。”只要章氏自尽谢罪,孙晖再哭求一二,或许仅剩的一点儿家业家人还能保住。
涉及生死,章氏免不得露出不愉的神色。
孙晖少不了多费些口舌与章氏解释。
广州都督本就是个管不住事的,又死的突然,家中产业被秦王查了个正着,家人手里没落到多少实在的财帛。但章氏不同,他挣扎至今,孙晖也尽力了,他贪墨的那些,孙晖计数造册半数还了国库,半数走了宋王的门路,而今实在是无计可施了。既然是判定了绞刑,无力回天,不如多考量家中老小。
孙晖说得口干舌燥,却没得到半个字的回答,顿时冷了脸:“其中关窍你心底比我清楚得多,我也不再与你多说了,总该要留几个人为你自己收尸吧。”
牢房地面湿冷,孙晖坐了两刻钟便腿脚僵硬,缓了好一会儿攀着墙壁走出去。日头正盛,她却感觉不到半点暖意,再迈开步伐,踉跄两步。有人大步走近扶住:“娘子小心。”话语间犹带笑意。
孙晖抬头去看,见来人朱袍加身当下又在刑部,不由面露苦笑,叉手见礼:“谢过秦王。”
这本是很寻常的一日,姬无拂与孟予从徽猷殿回刑部衙署,正巧碰上神思不属的孙晖,扶上一扶,她摆摆手全然不放在心上。孟予落后两步,走过孙晖身边时侧首打量一眼,微笑道:“从这儿出宫的路还长,孙娘子脚下留心。”
孙晖低头再谢:“多谢孟侍郎提点。”
两方人就此错开,孙晖走得慢,耳边还能听见秦王说话:“孟师傅认识她?”孟予则答:“早年见过一面。”孙晖心中明悟,打起精神走出宫道。
宫门外除了原先的马车和赶车的仆人,还有一妇人在焦急地左右观望,望见孙晖出来,着急忙慌地迎上来,恨恨拍打孙晖肩膀处,说:“傻孩子,你才多大,竟给我这个做娘的留遗书,你是要气死我呀。”
宫门外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界,母子俩拉扯着上车。孙晖还能笑得出来:“哪有这事,我那儿不过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是绝不会轻生的,写下来不过是搏一搏阿娘疼我,好收留下大娘二娘罢了。”
“疼你?你才是要疼死我了。”孙母擦了擦眼角泪意,“老不死的也死了,家里上下也该轮到我做主了,你就和离回家来,一辈子我也养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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