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交谈,原本还是压着嗓音,后来说惯了也不再收敛。听着姬若水点评完一遍,姬无拂面上也无甚波动:“都是那样吧,感觉上都差不多,无非就是养着打理内宅。”
姬若水说得口干舌燥,喝了一盏茶压压喉头燥意,玩笑道:“这些可都是满新都最好的小郎君了,若是这些你都看不上,难不成是有想好的人选了?总不能让我一日无功而返吧?”
姬无拂横自家大兄一眼:“我不大喜欢是一回事,该纳两个我还是要纳的,反正是无本买卖。我只是想不大明白,何必非养上那么两个呢?”
姬若水笑而不语。
姬无拂问这话,并不寻求姬若水的回答。
她明白,但厌烦。
女人真正开始接触权力不到百年,不但睁眼站起来,马上就学会走和跑,眼见就要把原先得意洋洋的男人甩开了,百年之后又该是如何?
男人是会恐惧的。上千年的历程里,男人总是离不开女人,盖因他们生来残缺,手里握有的东西再多,也必须占有一个完整的人才算是一个完整的“男人”,鱼儿在水中乐不乐,人不知道,但鱼离了水,肯定是要死的。
千年之前或许有母亲垂怜男儿,千年之后既知男儿本性,男人又自知暴露,必然是要畏惧报复的。
招猫逗狗一般地养上那么几个,既不妨事,又能分散男人,有什么不好的呢?
歌舞毕,侍男捧上两支月季,枝叶上的刺已然除去,上坠着两块木牌,一个写了裴字,一个写了谢字。姬无拂挑高眉毛:“这是长史准备的?”
侍男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多看秦王脸色一眼:“回大王,是臣来路上碰见了宋王,她随手填了两个字。臣袖中还有备用的……”
姬无拂脑海中立时浮现了姬宴平做这事时脸上会出现的恶劣笑容,摆手道:“罢了,就这样送下去吧。”她本也就是这样打算的。
侍男弯腰一礼,碎步退下,捧着托盘上两支新鲜摘下的花,先到谢氏帘帐前,递送入内:“请小郎挑选。”
纱帐的长度很有分寸,刚好能挡住人手肘以上,不露出半分神情。坐席之间的距离也巧妙,能够让谢氏模模糊糊地听见秦王与江陵县公不加遮掩的对话。
谢氏犹豫了片刻,清瘦白皙的手伸出纱帘拿起带有谢字木牌的月季,既然他被家人盛装打扮送到秦王宅内,早就是没有选择余地的。清凌凌的声音流入侍男耳畔:“劳烦代我谢过秦王赏赐。”
“郎君客气。”侍男后退一步,再向远一些的裴氏送上月季。裴氏也安然收下,道谢两句。
侍男的任务光荣完成,满脸笑容地退出厅堂,转头就找管事回复:“大王已经定下孺人人选,可以向长史复命了。”
管事看他像是看傻子:“这是大王的私事,你还要再去向长史回禀?饭吃得太饱,睡不醒了?”
宵禁前半个时辰,姬无拂做主结束了今日的宴乐,屈尊降贵送了宾客几步,就在纷纷的“留步”中停下脚步。脚下一转,姬无拂回到内宅与隔壁宋王宅相连的拱门处。
当初王宅修建,姬无拂觉得自己和三姊天下第一好,宅院之间不但打通,连门都没多余安上一个,两方侍从来回全靠自觉。后来姬无拂让人在这儿多立了一座亭子,方便歇脚。
姬无拂再多走几步,果然看见姬宴平靠在软榻上,宽袖遮盖在脸上,不知是醒是睡。于是,姬无拂走进上前,轻轻掀开宽袖一角,正对上姬宴平含笑的双眼,姬无拂不自觉地也笑了:“阿姊这么忙,也来帮我选孺人了?”
姬宴平放下手,靠在软榻上不起,就这样回:“你的事,再忙我也是要来的。怎么?都不能令你满意?”
姬无拂摇头:“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不大喜欢自己的宅院里平白多出些人来。”
“那就再修一座宅子,把人都丢的远远的就是了。不必为此烦恼。”姬宴平往榻内挪了挪,给姬无拂空出点位置坐。
姬无拂顺势躺下,摸了个引枕放在背后,心情逐渐放松下来。待在姬宴平身边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即便不说话,也觉得心情平静愉快。心中快乐不够,姬无拂还将心绪与姬宴平说了。
姬宴平听了就笑:“是啊是啊,也只有四娘会怎么觉得。现在我走到哪儿,哪儿的人就噤若寒蝉。”
“那也不会是阿姊的错。”姬无拂在有些事情上是绝不会讲道理的,“户部的官吏也太无用了,竟让阿姊这般辛苦。”
“都是些琐碎的事,和州县的官员对账。”姬宴平乐意与人来回算计,手中事可以做,于她并不是坏事,反倒是好事。人活着就是这样,想要得到的多,往往需要做的更多。
姬宴平来见妹妹,显然不是为抱怨自己的事情,而是另有问题:“四娘,你回来之后,看着就不大高兴,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吗?”
“瞒不过阿姊的啊。”姬无拂挠挠头,斟酌良久回答,“我亲手杀了人,杀人只是一瞬间的事,我杀了十个、百个,当场已经麻木了心肠。可我总是忍不住去回想,想他们死前溅在我衣襟上滚烫的血,也想刀柄下不断流淌的血。我不后悔,却有些伤情,不是为死去的流民兵,是为我自己。”
“你总是想对势弱者伸手相助,即便手中做出了更正确的选择,心里还是放不下吧。”姬宴平侧首瞥她,“这是虚伪,且是面对自身的虚伪。”
姬无拂道:“阿姊,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且直白,我会伤心的。”
姬宴平坐起身,抬手抚过妹妹眼睑、脸颊,猜想妹妹为此留下过的泪水,无声叹息:“世上最大力的人,面对成千上万的溺水者,伸手去救也要被连带下去溺死。四娘,不要回头,你要向前看。救是救不完的,语言也苍白无力,你要做离开弱水、离开湿岸跑向远方的人。她们看见了跟着你跑,才能获救。四娘,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这是来自最信任的人肯定啊,姬无拂感到安心。
姬宴平难得有空歇息,不多时就靠在姬无拂手边睡着了。姬无拂注意到后,也躺下来,偷偷比划了一下身高,心满意足地发现自己已经比三姊长得高了。三姊又比前面的阿姊们都要高一些,现在这一辈长得最高的就是她了。
天高云阔,有大雁成队结伴飞过,大雁的飞翔会为同伴减轻风的压力,人奋进时带起的风,也会吹干同伴脸上的泪水。
第267章
姬宴平睡醒之后, 当着姬无拂的面儿对谢大学士大力批判:“你就是上谢吏部的课上多了,学了些毫无用处的仁义道德回来。你就当是前头几百年里读《女戒》读傻了的那些人把女人的德行都修玩了,你只管痛痛快快地去玩、去乐就好。”
两人都有正职在身, 再消磨小半日, 便各自回去修整,掐着点踩着清晨第一缕红日光去上早朝。
皇帝对姬无拂突然的决定也未表露任何意思, 在姬无拂选定的半个月后, 诏书落到裴家与谢家的宅院, 为女儿补上一道面子, 亲王孺人正五品并不算亏待。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姬无拂恢复了日常上朝的生活。姬宴平选了一座位于修业坊的宅院作为妹妹纳孺人的贺礼, 修业坊中居住的多是达官贵胄, 先淑太主之子王璆、温太主、以及端王府俱在修业坊, 在宋王送出手的王宅临近还有一座女道士观。
秦王长史代表秦王前往修业坊的王宅查看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违制的建筑后,修改了布局, 分内外之后再在内宅分出左右。这座王宅的后院将是秦王两位孺人谢氏、裴氏的居所。
能进秦王宅参加宴乐的人里聪明人才是少数,任谁也看出秦王对孺人的满不在乎,不过, 成家代表成人,先成人成家再立业是传统, 即使这是从男人的周朝开始的传统,被代代传颂之后,也成了牢固的约定俗成的规矩。
姬无拂的不适正来源于此,而姬宴平的不在意则来自她对后院男人的无视。姬无拂尚且会将眼中所见的每个人当做“人”来对待, 但对姬宴平来说,容貌身段各有千秋的男人和她的痰盂、水盆、浴池全无区别, 养这些男子需要花销,就像她的浴池需要专人打理。至于所谓的关切、体谅,这些和老夫子满口念叨的圣人言论一样,是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半点不留痕的。
外头纷纷扰扰的流言,只要姬无拂有心就不会兴起,她不在意男人的风评,这些流言也就不会进入她的耳朵。谢大学士和老裴相的为人是她所信任的,既然是她二人的孙辈,料想谢氏和裴氏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姬无拂这般坦然地与皇帝交代:“虽然我不明白为何我一定要婚娶,但既然是迟早要做的事,我也就没有反对长史的安排。这事不因外人缘故,本就是我有此心,王宅内才能顺利安排,我是想要的多,所以总有些不甘愿而已。”
敢在皇帝面前大咧咧地承认自己别扭又贪婪的,也只有深受爱重的孩子了,因为知道母亲绝不会抛弃自己、身后永远有人托底,所以言行毫无顾忌。
皇帝又能对年幼的孩子说出什么苛责的话语呢?这个孩子来得晚,又额外的懂事,只是偶尔有些出格的行事,做母亲的既然做不到阻拦,就只能纵容:“不过是两个男人,不喜欢就好吃好喝养着,不要让你的两位老师傅寒心就是了。这也值当你专门来与我说么?若有旁的什么事,一并交代了吧。”
姬无拂于是又高兴起来,往皇帝右手边坐下,挤开冬婳殷勤地磨墨:“还是阿娘懂我,我就是有些放心不下福州的事,想求阿娘许我往福州住几年……”
皇帝不是很想答应:“几年?福州民风野蛮,你去赈灾便动了刀兵,连安危都不能保证的所在,我是不能放心的。”
“我是想在外面多住几年,但并不都在福州,我只是想先在江南各地方走访,过几年再去关中……黄河之地我也十分向往。晋王在外游历近二十载,淑太主之子王氏小舅舅也在江南长住十余载,我如何就不能?在阿娘的治下,我只会平平安安地回来。”姬无拂越说越顺,毫不客气地拿过晋王和王家小舅的例子来用。
皇帝半个字也不乐意听,一句话就把女儿的嘴堵回去:“你让人千里迢迢跑到什么新州取回来的红薯藤已经种下,再过两三个月就能见果实,你夸得天花乱坠,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却连回响都还没见。水力纺车也在选新址,你舍得现在就出远门?”
那……姬无拂肯定是不舍得的。
既然红薯已经带回来的,玉米和土豆也不会远,或许大笔大笔的黄金近在眼前。而且她还让往南的商队留意占城稻,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宝贝,不亲眼确认,姬无拂当场闭眼都不是很甘心。
姬无拂面色上的迟疑落进皇帝眼中,她笑道:“你先安心在这儿待着吧,先过几年再说。”
姬无拂果然说不出反对的话:“那我先等这些东西有了结果,那阿娘是答应了我,再过些年许我出门去玩的。”
“你啊,去的地方一个比一个荒凉,却说是要去玩。”皇帝抬起手,目光所及是女儿坐下依然挺拔的身躯,最后手掌落在孩子肩头,轻轻拍了拍,“孩子长大总要去飞翔的,你要做鸿鹄,我怎么舍得反对。”
姬无拂停下手中研磨的动作,笑道:“阿娘明知我所作所为诸多是白费力气,依然纵容,而我乐在其间,总有阿娘为我善后,怎么不是玩乐呢?”反身抱住了皇帝,靠在母亲的肩头,笑得开心极了:“阿娘真的认为我有鸿鹄之志吗?”
皇帝不禁也笑:“阿娘是天子,所见所言,不会有错的。”
姬无拂埋首在皇帝脖间,眼前是梳拢的、乌黑的头发,她的阿娘正在逐渐老去,但苍老的年岁从不是她身上的缺陷,而是她越发英明睿智的象征。
徽猷殿的门在姬无拂眼前敞开,她昂首阔步做出去,天地在她面前展露,巍峨高大的宫殿砖瓦上遍布的终于不再是阴云。姬无拂迈出一步,就能多看见一分光明,行走在宫道上的每个人脸上的笑容也比过往要真切。
姬无拂离开徽猷殿,下一个等候皇帝的是工部尚书,她先向秦王叉手见礼,随后笑问:“秦王今日心情瞧着很好啊。”
姬无拂也笑眯眯地回话:“是啊是啊。”
“近来府上添喜的事儿我也略有耳闻,到时候也不知道能不能去府上饮一杯喜酒啊。”工部尚书在心中把最近发生的事儿转了一圈,找了个比较靠谱的试试水。
姬无拂也不反驳,笑容不绝:“当然,到时候一定把请帖送到府上。”
寒暄两句,内官便出来传唤工部尚书,工部尚书便向姬无拂告辞。两人朝着全然不同的方向前进,姬无拂雀跃地几乎要跳起来,欢快的步伐能让任何人都一眼看出秦王难得的好心情。一路上谁来搭讪,姬无拂都面带笑容地回复,许出去不知道多少请帖。
进了刑部衙门,受秦王好心情感染,刑部官吏也放松下来,手中政务飞快地处置而过。这些年大周大部分地方的情况都是相当不错的,刑部在过了某些特殊时间段后,需要处理的事情就会保持在一个标准的清水衙门。
手头空闲下来,孟予也问:“秦王今天撞上什么好事了?”
姬无拂道:“孟师傅猜一猜?”
“我猜?”孟予唇角微微上扬,“秦王方才从徽猷殿出来,无非是从圣上处得了些不得了的承诺吧。”
皇帝对小女儿的纵容举世皆知,在各地宗亲被不停地捞进新都住进十王宅的时候,唯有秦王还能奔赴各地四处撒欢。在妾臣看来,这其中或多或少有一些来自皇帝补偿意味,毕竟皇帝将储君先后许给了长子和次子,宋王也颇得重用,唯有亲生的幼子总是抽离在外,便是在刑部也由孟予做主,不像是个大权在握的亲王。
“嘿嘿嘿。”姬无拂对孟妈妈微妙的形容感到满意,这么多年,无论是她深思熟虑的方案,还是异想天开的主意,从没被皇帝反对过,现在更是得了皇帝阿娘的肯定,这可比承诺对她的吸引力大得多,毕竟她从未被皇帝拒绝过。
放下心结后,姬无拂令长史往裴家和谢家送了厚礼,修书一封告知老裴相亲事,并亲自登门拜访谢大学士和裴相,将面子上的事做足了,再与裴氏的伯母裴相商议,让年长两岁的谢氏先进门,明年再迎裴氏。
裴相一概应允,生在这一百年是女子幸事,而男子身上那一丁点微小的不平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谢大学士作为受益者,并不会计较自家孙男身上的一点得失。
两门亲事的缔结,能够为秦王府带来一些好处,不说别的,至少姬无拂名义上的得力亲戚一下子充盈了,她与谢家、裴家的关系也到了前所未有的亲近程度。
这种陌生人之间建立起来的莫名的亲密感,给姬无拂带来一点儿新的困惑,直到某一天她听人说起远嫁九黎的公子离世,她才恍然。
自汉朝和亲事起,细究其中,和亲的主角到底是皇子还是宫人,实际上并无不同,从这个人被送出国门时就意味着抛弃。而这个背负和亲使命的人,承担的就是名义,是遮羞布,也是人质,更是自我安慰的良药。
第268章
刑部掌天下刑法, 可谓是尚书省六部之中最为清闲的衙门了,且是一清水衙门。除过个别案子需要再审再查,再由刑部议论后再转交大理寺断定罪刑, 大多案子大理寺都能处置妥帖。因而大多数的时候, 刑部官员比起户部官员算是轻省许多。但也因此,每每逢国库吃紧, 最先削了支度的, 就是刑部。
姬无拂坐镇刑部衙门, 盖因尚未正式受刑部尚书正职, 她并不轻易发言,大部分的工作和章程都是有旧例可以参考, 再者孟予精通法典, 向来有着断案无冤的声名, 需要姬无拂亲自料理操心的事情实在不太多。
或许是日子过得太舒心,隔壁临近衙门的官员终于看不下去了,向皇帝提出了另一项重大的事宜“重修法典”。修法的事情本该早日搬上日程, 但在太子姬赤华主持修书完成大周礼后,接二连三的麻烦延后了这桩更大的麻烦事。而今人人都盯着户部即将出炉的税改,纷争无数, 皇帝也终于打算分出部分官员来重修法典。
真正让刑部繁忙起来的,正是皇帝下达的重修法典的诏书。姬无拂原先看太子姬赤华主持修礼时, 整日就是在礼部衙门里坐镇,听听官员们辩论,以为这也是一桩清闲差事,等真落到自己手里, 才明白其中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