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心比心, 姬无拂认为自己应该对林师傅的母亲报以关怀, 毕竟林听云教导她非常用心, 而作为关门小徒, 就该做到“有事弟子服其劳”嘛。
车队在尤家宅院安顿下来的第二天清晨,林听云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她家与尤家关系很亲近, 住的也近。因林听云步步高升, 她家中财力颇丰,在磨县也置有屋舍。
当姬无拂主动提出要让医师前往林家看望长者,林听云先是惊讶, 随后拒绝,异常地冠冕堂皇:“家中老母是年迈带来的小病症,大医是为吴王专程来到怀山州, 实在不该轻易离开吴王身边。”
姬无拂眉毛一挑,灵敏地感觉出不对劲的味道, 顺势道:“既然如此,不如就让钱鑫一展身手,她是老医师了,正好我也见见她那个颇有天赋是小孙子, 要是确实是个有才干的,就举荐她入京就读太医署, 来日尚药局也能多一位大医。”
她们师徒俩相处十来年了,都了解彼此的性格。林听云才不是这么客气的人,老母生病也不肯劳动医师的事绝不是她能做出来的。而姬无拂此刻想要关心的也不是林听云老母亲的身体,而是林听云的打算。
天色如鱼吐白,城中大半的人将将出门,正该是姬无拂安睡的时间才对。林听云想不通,自己今儿怎么就走背运,碰上学生十里挑一早起的好日子。
林听云无奈之下,终究选择带上了姬无拂:“行吧,你就跟着我一起去吧。”
门外,马车具备,车上还坐着一对分外熟悉的祖孙。
姬无拂和钱鑫及其孙子钱蔺一照面,彼此愣神一瞬,还是姬无拂先说话:“刚还想着派人去请钱大医过来,这下省事了,我们直接出发吧,我还没仔细逛过磨县呢。”
“没事,大王随我们一起去。”林听云向车中钱鑫示意不必慌张,转头令侍从套马准备出门。
钱鑫惊疑不定地和孙女对视一眼,缓慢点头:“我们相信林将军的安排。”
哎呀呀,看来她今天是歪打正着,碰巧说中了林听云的安排,怪不得这么痛快就让她跟着一起来了。姬无拂心底暗自得意,挥袖否决了侍从要给安排障车的主意。
路况太差,比起坐在障车里颠屁股,姬无拂更愿意骑马出门。她坐在高头大马上,眼神在三人之间兜兜转悠。这三人肯定还有事,能有什么事让林听云非得清晨出门操办呢?
真好奇啊。
三人都很明白事以密成的道理,一路上硬是半个字也没有多说,倒让姬无拂抓心挠肝地惦记着。好不容易熬到林家宅院下马,侍从都在院中,几人往内走,内室等候着的也是一老一少。
老者与林听云眉眼相近,少者一见人就把眼珠子落在钱蔺身上,一边向姬无拂行礼,一边止不住地向钱蔺瞟。
这头姬无拂和林母、林听云才坐下,那边钱蔺和少年就黏在一处了,有目共睹的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林母面色红润,怎么瞧都不是生病的模样,往那儿大刺啦啦坐好,随口说些老人共通的病症,什么膝盖疼、腰疼、吃不多、如厕不爽快,钱鑫再给开了方子。
那药方,姬无拂都认得,都是些温补的药材,最寻常的养身方子。
这事儿越来越有趣了。
姬无拂手撑着脑袋斜靠在榻上,摆足了看戏的架势,笑嘻嘻地问林听云:“这是要做什么?我怎么都看不大明白了,林师傅给我解释解释?”
林听云欲言又止,复而闭上双眼,点了人名:“钱蔺,尤复归,你们俩来自己给秦王解释。药县县令陆氏已经撤职换了新人,你们所作所为终究是纸包不住火,能说服秦王,也就省了我向上请罪又求情的功夫。”
两个少年人相视,钱蔺想要开口,又被尤复归按下手。尤复归抬起头来与姬无拂对视,众人进门以来,她的目光第一次从钱蔺身上移开。她走到姬无拂面前再行女子拜:“尤姓复归见过秦王。”
“起来吧,需要这样郑重其事对待的事情,我也很好奇。你大可一说,寻常事端我还是愿意相信林将军的为人,为你平一平祸事。”姬无拂微微侧过脸,控制脸上的表情,尽量展现平静可靠的一面。
尤复归面对天潢贵胄依然冷静自持,站在堂下将自己的身世经历娓娓道来:“尤姓复归,年十有六,籍贯药县。去年末回到母亲林悦信旧家,父家孙氏原任药县主簿,母亲于我三岁那年病亡,去年冬月家起大火,父兄家人沦丧,唯有我得邻家阿姊钱蔺救助,侥幸苟活。大母、母亲俱亡,我尚且有些家财,不愿寄居林家,欲另立女户,改姓为尤。”
有怀山昭公主的传说在前,怀山州的女子改姓多爱尤姓,不足为奇。
乍一听,尤复归的经历虽然倒霉了些,但并无错处。稍微往深处细思,这话又处处是缺漏。
姬无拂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尤娘子节哀。你投奔母家改姓是人之常情,既然家中大人都不在了,姓氏上只要你自己不计较,官府处大抵也不会纠缠。这些都是小事,我另有些闲话问娘子。”
尤复归应答:“大王请问。”
“主簿的家宅想来不会多么宽广,火情迅猛至此,父兄家人无一人逃生,又怎能不牵累邻居?而你又是因何逃出生天?当时的时辰、周围情状,娘子身边一个人也未曾有么?”
姬无拂一连串的问话,顺带贬了一句陆氏,“料理此案的必是陆氏了,他虽糊涂也不全然是个废物,你俩家又是邻居,其中差错还请道明。你们今日既然有话要说,还是说的明白些好,我是个好说话的好性儿,但药县新到任的县令盘起旧账来,大概是不如我好说话的。”
这世道对女子依旧有许多不平之处,姬无拂一听尤复归母亲早逝,父兄意外身亡,无论真相如何,心里都已偏向面前的娘子了。因此,姬无拂说话很是诚恳。寻常新官上任也要三把火,更何况裴道。裴家女子都牟足了劲儿往宰相路上走的,想要在她手上逃过一劫,怕是难说。
尤复归听出秦王语气下的松动,先是望了钱蔺一眼。钱蔺恳切劝说:“这事是瞒不住的,秦王与吴王都是极好、极公正的人,你从实说来,她们会为你做主的。无论结果如何,我不会离开你。”
少年人的情谊,总是最动人。
姬无拂全然忘却自己与二人是同龄人,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钱鑫不加多思就答应来怀山州,其中少不了钱蔺的推波助澜吧,即便没有这一茬,钱蔺也是要去么些县找人的。
听到最后一句,尤复归目光微动,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实在是家丑过于骇人听闻,复归羞于启齿。家中有二男兄,长兄沉溺男伎美色,又恐父辈严苛,那日是为做喜事请了男伎来演奏,长兄有意断情,男伎不肯。拉扯间碰巧被二兄撞破,两位男兄素来不和,二兄便要去向父亲告发。男伎烈性,本是带了匕首来殉情,不曾想先伤了二兄。长兄恐惧长辈问责,欲缚男伎往长辈面前问罪……”说到此处,尤复归神情落寞至极,不能再言语,钱蔺亦是目露不忍。
姬无拂听得入神,顺口就猜测:“既然男伎性烈至此,是不是顺带结果了你那不仁不义的长兄,再自绝了?”
这事放在正常人身上是有些过于夸张,但主角一旦变成男人,姬无拂也觉得合理。她见尤复归与钱家二人都默认了,便道:“就算三人死的利索,主簿孙氏又是怎么回事?他总不能是男伎恨他拆散鸳鸯,也给了他一刀吧?”
提到孙氏,尤复归眼角不自觉落下两三滴泪:“家中不算十分富裕,仆从也不多,等到院中仆从久不见人出入,进门去看时为现状吓得惊慌失措,出门寻人之际带倒了灯台,火势一起,势不可挡。先父不知晓兄长死讯,不见二人逃命,便回头去寻,房梁烧断砸落先父身上,竟就此死在火场了。”
姬无拂深深望她一眼,只信了五分:“既然如此,你身世凄惨至此,又有什么需要请罪的过错?”
“我——与阿蔺有情,不愿嫁与先父定下的县尉家小郎,当夜我能即使逃脱火灾,是因为当时我不在屋舍中,而是在院墙边上与阿蔺说话。是阿蔺冒险接我过墙,带我逃生。”
尤复归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事发突然,婚事自然延后。家中兄长丑闻如若流传出门,我在族中必定无立足之地,孤女可欺,我得先做考虑。家中财帛焚烧殆尽,剩余宅院、铺面、田地大半被我低价售给陆县令,赶在族中来人、与定亲的县尉家出手之前投奔母家。”
她既不想草草嫁入县尉家,又不肯落到族人手中,便借着与陆家的旧情,先下手为强贿赂了陆县令,老夫人钱鑫心软,加上钱蔺敲边鼓,这才让她侥幸拿到路引离开药县。
么些县的林家只是普通人家,多年来也没能联系上流落在外的女儿,大母为此郁郁而终,今时今日也庇护不得贸然出现的孙子。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求助远亲。早在五代之前分家住到磨县的林家、也就是林听云的母家。
林听云原先是赵国夫人家的护院之一,撞大运碰上当年长善公主入怀山州拜见赵国夫人,成为长善公主驾前的侍卫。后来,林听云作为皇帝心腹,逐步成为公主府属官、太子率卫、监门卫将军、皇子师傅。
林家人无一人随林听云入京享受富贵,这些年里蜗居在小小的磨县,自得其乐。偶然碰上远亲求助,只能书信求助林听云,于是有了这一遭,用最蹩脚的借口,请回林大将军。
姬无拂听罢,仍是不能尽信,于是转头笑对林听云道:“这是林师傅家事,若是师傅早些和我说明情况,我就不多走这一趟了。”
如果姬无拂今天多睡一个时辰,不参合这一下,事情自然随便回家探亲的林听云安排。
可惜偏偏她就参合了,这下知道的人多了,越发难以处置。
第225章
尤复归所说, 并能使人完全信服,比起相信她父兄三人俱因意外身亡,姬无拂直觉她本人并不无辜。不过, 她无意为难一介孤女, 更愿意相信她浮于表面的话语,所以才不拆穿。
而这点, 大概是场中诸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尤复归口中贿赂陆氏的罪过, 远远够不上需要林听云往皇帝面前请罪的地步, 一般来说地方只有涉及死刑的重大案件, 才会上表皇帝。林听云在见面之际就出言提醒过,尤复归说出口的依然只是一些浮于表面、不痛不痒的过错, 也许正是看准了姬无拂的心软吧。
姬无拂所言并未在林家许下什么承诺, 将此事暂时全权留给林听云处置。林听云出言安抚了高龄的老母亲与晚一步赶来的阿咪, 将此事全部揽在身上,转身先送姬无拂回尤家宅院。
回去的路上,就剩师徒二人。
姬无拂忍不住问:“师傅认为这事要如何处理?”
“四娘方才不是已经做出抉择了吗?”林听云回头看见的是姬无拂脸上的迟疑, “或许四娘还要再去问一问吴王。”
姬无拂从林听云的语气中听出一些别样的意味,犹豫道:“师傅认为这件事我不该和长姊说吗?”
林听云微微一笑:“这不是我应该去考虑的问题,这只是我对四娘接下来行事的猜测。”
实际上林听云猜的很准确, 姬无拂的回答正表明了她的打算。怀山州如今的刺史是吴王,而姬无拂是即将离开的过客, 无论于公于私,人命关天,她都该向吴王说一声。
即使是天子、皇子,也不会视百姓性命若无物, 哪怕是仆从,也不该不明不白的死去。
姬无拂心中对尤复归的偏向, 不会成为她向吴王的隐瞒事实的理由。当然,她会适当地为尤复归说情。
姬无拂道:“如果她的母亲因父亲而郁郁而终,她与父亲之间是否有仇恨,这份仇恨又能不能以血的方式报偿?”
这在当下的礼法中是不成立的,孩子不能揭发母父的罪过,仆从不能指责主人的过错,妾臣也得忍受君主的错漏。
但是,这条律法在姬无拂心中是极为过时的产物,至少母子之间,该有一份无可逾越的法则,所谓父亲绝不该被放在母亲同等的位置上,更不该成为孩子无法为母复仇的理由。
可是,尤复归又是由父亲养大的孩子。
姬无拂困惑极了:“早逝且受苦的母亲H文、清水完结付费文,豆瓣晋江起点文加入 Q群52④9令8以九2,和相处更多但犯错的父亲,这份选择落在孩子身上,她一定承受了很多痛苦,无处可宣泄的仇恨极可能让孩子憎恨自己吧。尤复归能走出来就足够令人钦佩了,她的所作所为应该得到谅解……吧?”
“这些只是四娘未明真相之前的推测,且假设她有弑父行径。假如尤复归的母亲死于孙氏手下,那么她的弑父行为就应该得到嘉奖,假如她的母亲病亡与孙氏无尤,不论孙氏是谁,她的贸然行事就应当受到处罚。”林听云生长在怀山州,照惯例“知父不亲父”,生活中接触最多的男人是“阿乌”,是舅舅。
林听云全然没有对父亲的亲近,言语间可以将“父亲”完全当做寻常亲戚对待。
回到下榻的宅院,已是正午,秋日丰盛的瓜果充盈桌案瓷盘,姬无拂坐在案前啃着果子,向吴王把事情交代清楚。尤复归所说的前后因果,和她自己不着边际的猜测都被一股脑丢给吴王去思量。
吴王穿的宽松朴素,取过瓜果边吃边听,好半天听妹妹说完一通,竟没个结果。她丢开瓜皮,取过帕子擦拭嘴角,问起妹妹心思:“四娘是希望我替你出个主意吗?”
姬无拂眉头微蹙,有些气鼓:“这是怀山州的事儿,合该是长姊处置的,怎的算是帮我呢?”
吴王失笑:“怀山州的人文我都看不过来,哪里有心去管这个?我这刺史名头不过是虚职,实事不归我管,我呢最好是安安心心做三五年闲散亲王,对谁都好。你要是可怜尤娘子,我便顺便照拂一个孤女,这是不费事的。便是你想求个真相,我也有法子得来,无非是耗费些时日。归根到底,还是要看我家好四娘,想要个什么结果?”
孙氏父男俱亡于火灾,独活下来的尤复归口风紧实,左邻收了尤复归的钱财,右舍钱家婆孙又向着尤复归。尤复归只差一个旧日婚约,可她接连丧父兄,手头又不差钱,林家又关怀,守孝三年期间,自有大把的理由拖延婚期。
事到如今,如非吴王于姬无拂一行人突然掀了陆氏的官职,尤复归根本轮不着她们操心。
抛开这些浮在表面的细枝末节,姬无拂吃了小半盘鲜果,终于从千头万绪中理出一条明晰的思路:“万事开头总有个契机,前面修了礼,而今我想改一改不合时宜的律法。何不坐实了孙氏杀妻的罪名,以尤复归为母弑父为由,令满朝文武就此事吵一架,彻底改去民间以父、夫为天的风气,尊母敬母,才是家国平顺长久之道。”
吴王嘴角摁不住地上扬:“这听着就像话多了。不管孙氏失火一案真相如何,你这想法都是可行的,不一定要用在尤复归身上。万事开头难,你只管先去做着,总归有人在后头收拾残局。”
议论律法、改变律法都是需要长久的时间去操持的,而尤复归身上可供关注的点太多,其人秉性不甚稳重,一旦将她放在风暴中心,得来的结果太不可控。
如果只要一个为母弑父的娘子,以大周之广袤,不愁翻不出更合适的例子。
“我明白了。”姬无拂将一盘子果子吃尽,站起身伸个懒腰,“那还得看看尤复归的意思,这种事上不好强求人的。虽然只见了一面,但我挺喜欢她的。再者,她和钱蔺之间应当是有些朦胧的情意在,失火案的事闹开了,这些细枝末节也是瞒不住人的,也得再思量。”
选了尤姓这事就挺好,说明人有眼光嘛。
吴王靠在窗边歇着,完全一个富家闲散人模样,并不跟着操心:“这事你牵个头,其它的就放给下面的人安排,事事抓在手里是要累死人的。要是尤复归参合,你就与她说,如果事端闹大了收不回来,我就收她做个养女,在怀山州这一亩三分地内,保管她这辈子衣食无忧。”
下面的人?
姬无拂在心底把身边人转了个来回,这事终归要看皇帝的心思,她是兜不住底的,不如直接放给夏竹和林听云去做。
当晚姬无拂就把林听云与夏竹请到院子里喝酒,她依旧不大喜欢酒这玩意,但是可以期盼酒让来客上头,万一两人答应了,她可就省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