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回想起今日裴道的复杂神情,伸臂揽住裴道,自以为悄声凑到她耳边道:“道娘也不想看阿姊匹配一个普通男人对不对?我都看出来了。今天我一闹,你家大人就再不会这么做了。那些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以后没脸再登门的。”
感动和惊奇混杂到一起,裴道表情微妙:“四娘是为了我?”
“怎么能是为你呢?也是为我自己呀。”阿四拍拍胸脯,高兴道,“等会儿我早点走人,先去宋王府和三姊聊聊天,她肯定也看不上裴理身边围着的苍蝇。说句实在话,你的三姊肯定也是不想成婚才会一拖再拖到如今,不然以你裴家的门槛,不知道多少人倒着贴也要进门。”
今天不解决裴理的麻烦,来日迟早变成裴道的麻烦,既然如此,不如她今天一起解决了。
阿四永远无法理解,既然是所有人都觉得不合适的事情,为什么还会一直在推进?就因为传统?惯例?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见鬼去吧!
“是啊,想进门的人可太多太多了。”多到过去七年,外头甚么样的流言都有,却还有男人胆敢接这份荣誉。宰相门下,自然是趋之若鹜,明知是火,也要飞蛾扑火。
裴道大笑出声,笑得眼泪挤出眼眶,捧腹弯下腰去,用衣袖擦过眼角。好半天裴道才勉强止住笑意,能开口说话:“在四娘身边总是叫人开心极了。”
对于裴理这些年里明里暗里被催促的经历,裴道一直抱有极为复杂的情绪,直到今天被阿四戳破了,裴道才真正明白过来。她就是不想看见裴理成婚,既然不想看见那就去想法设法地破坏就好了,没必要去顾忌,也不必理会里外人言。
想做,就去做,至于别人的想法,与她何干?
收拾好心绪,裴道拉着阿四的手往席位上去:“今天有炙羊肉和逡巡酱,这一会儿足够三姊把那些人安排妥当了,我们这会儿去刚好能吃上热乎的。”
听见有炙羊肉,阿四连带路的侍女都不用了,反过来带着裴道跑向香气传来的方向:“美食最要紧啦!”
第184章
扇开嗡嗡叫的御史蚊子后, 阿四美美饱餐一顿,周围再没了胆敢明目张胆上前说话的人。
御史因职责所在,权责特殊, 大多脾气耿直, 例如王诃的大母就是一位性格异常火爆的御史中丞。横向比对来说,李均今日说话已经是委婉了, 在宴会上站出来是想要表现他的与众不同吧。
——像这样上赶着找死的寒门子已经不多了。
阿四吃炙羊肉吃得高兴了, 美美喝着茶, 才有心情听裴道说起李均的身家背景。李均是温州人士(浙江温岭市), 母父布衣,家中有一男弟, 二人读宦学, 经过州、道举荐, 入京科举及第,便割贯鼎都,至今未有婚配。
“至今未婚?及第之年榜下捉婿者不在少数, 年近三十尚且不婚,要么是人品有缺,要么就是其人好慕虚荣。”
阿四这些年看过的刑部卷宗数目足以支撑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咧咧:“男兄弟二人独独留在鼎都, 却不见母父,还将籍贯改至鼎都, 可见其人不孝。品行低劣到这种地步的人,这几天要么急着找我赔罪,要么就得参我几本刷刷名声。”
裴道啃了一块羊排,迟疑着附和:“或许吧……”不孝可是徒刑的罪名, 寻常能科举及第的士人,应当不会蠢到这种地步吧。
“男人嘛, 都是这样的。”阿四信誓旦旦,“比着还愚蠢的行径也多得很,你等我回去派人往温州去仔细查一查,肯定是有问题的。”
只要用心去查,人无完人,不可能没问题。刑部的卷宗与史书中记载着无数这样的案例,李均会不会成为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例,只在于阿四一念之间而已。
呸呸呸,阿四在内心纠正自己的想法,她可是要做个公正官吏的,不能堕落。
裴家宴会结束时天色尚早,裴道说以往都会办到黄昏,今天是裴仲母站住来说话了,大概今后再也不会为家中的女儿举办相亲宴了。
阿四在饱餐一顿后分外好说话,夸赞裴家上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虽然是来自一个孩子不伦不类的夸奖,但裴家的客人都是教养良好的人,客人懂得克制和沉默,宴会主人裴仲母笑容满面地应下了。
似乎大多数人都发自内心地认为阿四今天真的是喝醉了,但阿四本人是绝不会承认的,她神采奕奕地坐上马车,要求力士先去一趟宋王府,再考虑回宫的问题。
如果不是头一次出宫,阿四又有些事情想回去办,她甚至打算直接在宋王府住下过夜。
姬宴平秉持着晚出早归的作风,眼下果然在家,阿四绕过花园进入姬宴平的书房,未进入就先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清凌凌的少男声,一字一句地对账。
声音好听,连对账也如歌唱。
门口守候的除了惯常跟在姬宴平身后的随侍外,还有两个青年男人,她们见阿四一并低头见礼。随侍为阿四打开门,笑道:“今儿院中牡丹开得早,原是四娘要来了。”
阿四笑回:“那感情好,我走时带几枝千叶牡丹回去。”
姬宴平斜靠在床榻上看书,脚踏边曾孺人捧着账册边对边读,涉及的产业不止宋王府原先的,也有曾家后来陪嫁来的,如今最火热的就是棉布了。
曾孺人见到突然窜进门的阿四,掩不住地惊讶,俯身见礼:“四娘来了,臣先告退。”后一句是对姬宴平说的。
姬宴平轻点下颌:“下去吧。”
她丢开手中书册,坐直面向阿四道:“你今天不是说去裴家宴会了?这么早就往我这里来了?”
阿四坐在坐榻另一侧,三言两语总结了宴会上的见闻:“从没见过那样的蠢货,蠢的伤我眼睛,所以叫阿姊替我查一查。好找个正经缘由把他送远点。”
姬宴平忍俊不禁:“裴家的宴我向来是能推就推的,早些年还好,这两年是筵无好筵、会无好会。裴理自己逃不开,其余再亲近的朋友也是懒得去的。你是头一次去妾臣家参宴,就发了这样大的火气,不必等我,也有无数人上赶着把消息传到你手里。”
今天原本该是很完美的一天,奈何中途杀出一个不长眼的,坏了阿四的心情。因此她异常地小心眼:“那样得来的消息或真或假,我不能放心呀。”
姬宴平不以为然:“真真假假的,即便假的又如何,你想用的时候自然全都是真的。”
话是这么说,阿四还得下去再考虑几天。
侍从端茶点上桌,各色点心具是阿四爱吃的。
阿四在裴家吃得饱,眼下拈一个在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听道娘说,阿姊是因为故友理事,已经将近一个月闭门谢客了。是哪个朋友,这样可怜。”
“倒也不可怜的。”姬宴平今日穿的确实要比往日素净,说起死人来也不忌讳,“说出来你也知道,北境前段时间和回鹘起了小规模冲突,陈文佳带队深入,没能回来。”
阿四惊讶地连点心都丢下:“此言当真?”
“卫国公亲自修书一封与我说的,我还能骗你不成?”姬宴平神情平静,早在睦州出事之时,她就预感会失去这个朋友。马革裹尸还,总比哪一日听见陈文佳成为某个刺史的军功要好得多。
阿四直觉不对,但又说不出哪儿奇怪。她不愿在陈文佳的事上多说,引起姬宴平的伤心事,于是含含糊糊地揭过一页,说起回鹘事:“姬难都和亲了,回鹘王称臣,竟然还也不安分么?”
虽说她们收了回鹘大片的聘礼,但姬难却是实打实地嫁过去了,这才几年……十年修好都没有。
边陲小国不修礼仪——本来应该这么说的,但姬宴平自己也不在乎所谓的礼仪规矩:“回鹘并非一统的王朝,只是阿史那一家大些。近年各地收成都不好,回鹘也闹饥荒,下面的人难免生些小心思。至于姬难……要是嫁人就能解决纷争和战争,卫国公也不必守在边关,直接把军中的秀美男人挑出来都嫁了。”
“大公子……才死在边境没多久吧。”阿四至今不知道头一个和亲公子的名讳,只能随口代称,“也不知道姬难能活多久。”
如果姬难活不了多久的话,阿四希望他能死在晋王比较健康的时候,这样不至于连累晋王因伤心而伤身。
姬宴平大致猜到阿四又在想什么,笑道:“晋王从自己生下的是个男儿起,就该知道姬难的结局。晋王可谓是咱们几个亲王里日子最舒服的,用不着我们替她担心。”
阿四突然想起自己在裴家夸下海口,说晋王批命的事。回过头来想想还是有点心虚,阿四问起齐王的近况:“齐王最近在哪儿?还是在宗庙修行?我找她有点事。”
“是吧,就那么几十卷书,反反复复地读。听得我都会背诵了,她还是在看。”齐王的行踪连猜测都没必要,宗庙和王府、道观三头跑。
姬宴平是受不了那份枯燥的,偶尔去小住探望两天。她不赞同,但尊重母亲的选择。
阿四若有所思:“我记得前些日子在谁那听说,最近宗庙挺忙的,就连祈阿姊都没跟着晋王到处跑了,留在宗庙帮忙。”
姬宴平在妹妹面前无所不知:“最近是在占卜迁都的时日,具体迁都的时间大概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了。”
皇帝并不相信鬼神之说,这并不奇怪,自古以来的皇帝在人间仿若神灵,没有人比她们更明白神和人之间的差别。但是皇帝依旧表现出了自己对占卜结果的在意,而宗庙也表达了巫女们对皇帝的忠心耿耿。
迁都的时间不由宗庙决定,更不因鬼神更改,巫师会听从人皇的指示,选择一个恰到好处的好日子。
卜算和来年四月的祭祖放在一起,阿四得到了自己被要求前往观礼的消息。现在不到九月,距离明年四月实在太远了,阿四认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比如,专心致志地读一读别人送回来的消息,然后送某个御史上西天。
在阿四预料之中,侍御史李均与其弟的过往确实有问题。温州长史恰好是宗室的一位嗣王,收到鼎都友人传来的消息,当日便查阅户籍找寻李均亲属。
照理说,李均与其弟均在京中为官,此前家中也有积蓄供养二人读书,他们在老家的亲眷应当过得不错。温州长史按照之前的记在找到住处,却发现其母父不在,宅院已经过给旁人了。
温州长史差人搜寻数日无果,本来打算放弃了。结果在一日出行公务的路上偶遇因为饥饿哭嚎的老妇人,下车一问,才知老妇就是她苦寻无果的二李之母。
供养二男读书二十载,临老了却无依无靠,即将饿死路边。老妇字字血泪,温州长史悲悯万分,亲自扶人上车,表示今后由自家奉养老妇终老。
即日状告鼎都,上达天听,皇帝令有司讯问。阿四知道后别提多兴奋了,只觉得顺风顺水,路边的花儿都在对自己微笑。连约好的游猎也不去了,守在大理寺等着查李均案子的那一天。
短短一个月,阿四就在大理寺再次见到了李均,不过这回她坐在外侧旁观,李均坐在里侧受大理寺评事盘问。
阿四愉快道:“哎呀呀,此一时彼一时,李御史告状的奏疏还未批下,怎么人就坐在这儿了?”
翻开文书再看罪名,阿四故作感怀:“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此间竟有不孝母而事君者?吾不齿也。”
第185章
母亲和孩子的关系, 比世上其他的任何关系都要来得清楚明白,生母是无法更改和反驳的事实,李均与其弟李林无法辩驳自己不侍母亲的行径。
这是一桩极为简单的案子, 大理寺卿见阿四十分在意, 便做个顺水人情把这案子交给阿四评判。
阿四立刻忆起相关的律法,务必要严上加严地判处一个让人心服口服的罪名, 好展现自己这些年吃的读书的苦。
李均与李林二人, 割籍贯鼎都, 与故乡温州十数年未曾联系, 母亲受贫困却不奉养,都是大罪, 堪称是不孝至极。依照律法, 侍奉母亲有所缺, 徒刑两年,母亲尚在而子孙别籍异财,徒刑三年。两罪并罚, 罪加一等。再加上此案由地方官员高发,而非李家母亲告,罪再加一等。
综上总结, 阿四划去笔下已经写好的徒刑,改为流放两千里。不能让两人流放在一处, 于是一个去辰州、一个去施州。因为是不孝大罪,即使遇上皇帝大赦天下,二人也不会被免去惩罚。此外,还得去除官职、功名。
阿四满意地欣赏笔下的判词, 认为自己这些年的书法有了长足的进步,否则自己怎么会看着洋洋洒洒的判词都要笑出声了呢?
大概这就是惩恶扬善的快乐吧。
虽然阿四也不认为全天下的母亲都是值得称道的, 也有为母不慈者,但李家母亲显然不在此列。果然,生来男儿就是很难与母亲贴心,即使掏出心肺来教养、送州学读书,最终金榜题名,却没能享受半分福气。真是可怜啊。
这份判词被转交到大理寺卿的手中,她端详后,欣然道:“四娘有仁善之风,文章入情入理,我这就让人将此案送至刑部复核。”
阿四内心缓缓地升起一点疑惑,这是在夸她做得好吗?
奈何阿四与大理寺卿尚且不甚熟悉,无法直接开口询问,她将疑惑压在心底,笑道:“我直接送去刑部吧,正好问一问孟尚书我这判词写得如何。”
孟家是出律法人才的名门,大理寺卿显然对孟家的家学颇有敬服之感,对阿四更偏好向孟予询问一事毫无意见,当即应允:“那就劳烦四娘了。”
阿四走在宫道上整个人都飘忽忽的,精神上的快乐给了身体支撑,阿四感觉自己距离飞翔只差一步之遥。她不自觉地蹦蹦跳跳,在衙门的廊下造出一点声响,引来一些探寻的视线。
未免再次被某个御史记上一笔,阿四不得不收敛自己的行为,假做端庄稳重地从大理寺挪向刑部。
阿四忍不住在心底叹气:唉,这辈子学了点功夫,感觉蹦蹦跳跳更高更远,真的很快乐诶。
礼仪分割了人群,越是身份尊贵的人在得到更多的权力的同时被无数的双眼凝视,人在其位,就要有匹配的“礼”作为搭配。礼保证了如今日渐凝固的贵族的富贵长存,也限制了不同人群的行为。
礼是特权,也是限制。
阿四怀揣着好心情进入刑部,入眼就是快被两边公文埋住的刑部尚书孟予。刑部尚书的位置大约是真的很不好坐,孟予这两年眉宇间肉眼可见的多了皱纹,是皱眉太多的缘故吧。
这些褶皱是工作和岁月一起给孟予增添的痕迹,它们意味着孟予的日渐深厚的沉淀,是她进入生命新时期的证明,也是她为大周辛劳付出的功勋。
孟予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必抬起就知道来人。阿四是这深宫中最热闹的一股亮色,数不清的小习惯仿佛是娘胎里带来的——即使是极具耐心的孟予,当年做乳母时也没能帮阿四改掉一些不大好的习惯。
现在长大了,阿四身上那些与周边格格不入的“习惯”,已经比整治贪官污吏还要艰难了。
孟予面色不动地打开书卷查看,给出了和大理寺卿差不多的评价:“确实是按照律法行事,已经是按条例最重论处,但是依然判得轻了。”
阿四“咦”了一声:“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判的够重了……那我要怎么改呢?”
“不用改,就这样吧,我会将这事回禀给陛下。”孟予修去阿四判词中不够顺畅的字词,而后将书卷收齐放在一旁。
阿四:“孟师傅不必顾及我的,要是写错了只管改掉就是,我也认为两人做法太过分,应该再判重一些。只是律法上达不到,所以我才没写。”要是能再重些,她会更高兴。
孟予似乎想说些什么,但顾及刑部衙门内人多口杂,最终只是简单地说:“四娘依照律法行事,自然是再正确不过的。不过,于人而言——尤其是一个母亲来说,看到这样的案例,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认为李氏二人太过火了。”
这不像是孟予会说出口的话。据阿四所知,孟予最初入仕就是从大理寺寺丞起步,短短一年内她判决积压案件上千件,涉案人数高达两万人,无一人叫冤。
赫赫功绩在前,孟予绝非是以个人私心来左右判决的人。
阿四不自觉坐到一边去旁观孟予处理事务,心里慢慢地考量。大理寺卿说她仁善,判词符合情理;孟予也认为她写的没错,只是会让“母亲”觉得太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