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猜,肯定是挨了师傅的板子。
裴道失语片刻,说:“这是林将军下的重手?我记得她脾气相当好啊。”
阿四一脸沉痛地把衣袖盖回去遮住红馒头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虽然是阿四挑衅在先,但挨打真的很疼啊!做老师的,怎么一点肚量都没有,太小气了。学生面对老师输了不是很正常的吗,输了居然还要罚她明天加练一个时辰。
面对红肿,裴道不信阿四全然无辜,也没有拆穿的意思,附和道:“是啊是啊,这也太过分了。”
抱怨完冷酷无情的林师傅,阿四将注意力挪到今天的主题上,她问裴道:“你堂姊是哪个?我记得她是宋王阿姊的伴读,也不知道,宋王阿姊今日来不来。”
“堂姊方才和几个友人一起去酒窖挖酒去了,说是新酿的美酒。”裴道显然是从堂姊哪里听说了些,“送去的红单贴没有回复,应当是不来的。宋王旧友意外过身了,最近都不出门参宴了。”
“世事无常啊。”阿四感叹。
姬宴平朋友很多,也不知道是哪个出了意外,在这个风寒中暑足以病死人的年代,死亡实在是不出奇的事。
难得出宫,阿四仿佛被陡然放归山林的山大王,长袖一挥,让人给自己端上美酒尝尝,今天要喝个够。侍从满口应下,端上红泥小炉当场温酒。温热的酒水从酒壶倒入琉璃杯,酒色微绿,沫细如蚁、
阿四看了就笑:“这莫非就是绿蚁酒了?”只浅尝一口,立刻忘记了方才说的大话,再不肯喝了。
裴道也满上一杯,先尝了:“用米新酿的酒总有些渣子未滤清,倒不妨碍口感。”
酒这种东西,果然还是后世的好喝一些。上辈子阿四就不爱酒,总觉得苦,这辈子这酒居然更难喝了。
阿四默默把酒杯推远:“给我煮一碗奶茶来,放足乳酪和蜂蜜。”
吃完一盏放足料的甜奶茶,阿四又有心情旁观别人的热闹的了。
宴会的主角裴理年二十五,就已经官任正五品都水使者,是裴家这一辈中的标杆人物。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个裴家的当家人就是她,所以家族长辈都操心她的婚事。
裴理俊眉修目,品性宽和,是个古话中翩翩君子①一般的人物。而她附近那一圈小郎,每一个堪配的,站在她的身边还不如裴家的侍从看着有气质。偏偏这些小郎还摆出一副矜持模样,单看着都是好死不死的玩意。
阿四啧啧道:“你家这安排的不大好吧,那些男人我看着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道也看不上:“小家出身怕摆弄不开,差不多的世家中愿意舍的都是纨绔子弟。长辈也曾细细挑拣过几个,早两年都没谈拢,一个个的都跟吃了多大亏似的狮子大开口,恨不得把我们家家产叼走。”
说到底还是姓氏上的事,这一旦定了姓,就和端王府的玉照似的,抄起亲父家那是半点不留情,亲男兄也占不到一毫一厘的便宜。
阿四一边吃饼,一边摇头道:“依我看,不如不取,自家生生孩子多方便。再说了,你们家这么多姊妹,还怕找不出一个合适管理中馈的人?还是不取得好,这样以后姊妹间也少个外人作梗。”
裴道笑道:“道理谁都明白,可这事真做起来,且还要时日习惯呢。就和太子与两位大王似的,终究是在王府里置孺人的。”
“等我以后就不这样,才不请这些歪瓜裂枣,要请就请满鼎都最貌美聪慧的美人齐聚一堂,每月宴请三五日,还怕交不上情人生孩子么?”阿四三两口咽下胡饼,擦擦手挑了个桃子吃。
“好好好。”裴道哈哈大笑,“到时候我就去借一借四娘的光,也能白白占美人便宜。”
阿四纠正道:“哪里是我们占便宜,分明是我们屈尊降贵了。”
阿四在皇帝面前都是有话说话的直白脾性,今儿来到裴家也不记得要收敛,洪亮的嗓门把话清清楚楚传进场中人耳朵里。等到周围一静,阿四也没发觉是自己的影响,自顾自和裴道乐呵。
旁的人还好,这些话叫那些小郎听见了,真是够损的。男宾距离阿四远些,有好事者偷偷学了话说给那边人知晓,一来二去满场人都知道了公主高见。
男宾中就有面子挂不住的,又自觉身份够得上搭话的郎君特地走近向阿四见礼:“侍御史李均见过公主。”
侍御史?
阿四放下手中瓜果,接过绣虎递来手巾擦嘴,随意瞥他一眼:“哪个院的侍御史?来找我做什么?”
李均道:“某不才,忝居台院侍御史。”
台院侍御史地位高些,有监察百官的职责。不过这和她有什么关系,阿四漫无边际地想,这人面相看着就不好,怪讨人厌的。
“嗯,知道了。”阿四摆摆手,“我今儿是来玩的,懒得和不熟悉的人聊天,没事就下去吧。”
李均有两分耐心,继续道:“刚才听人言语公主贬低在场郎君的言辞,某以为是闲杂人污蔑公主,公主为人和善,想来不至于平白无故出口伤人,故而某前来求证。”
阿四眉头蹙起,懒得与莫名其妙的人兜圈子:“什么话?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说过?”
李均笑道:“大约是‘东西’、‘歪瓜裂枣’之类的言语。”
阿四点头,大大方方地说:“这个啊,应该是我说的吧。难道我说错了?我远远看去看裴娘子如清风朗月,把其余人比的野草一般。你叫……你姓李对吧,李御史也是,我看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往未婚堆里站呢?劝你还是站远点好,离得近了更是高下立见。”
御史有闻风奏事的权力,脾气要比寻常官吏硬很多,阿四多说一句,李均面色就难看一分,等阿四说够了,李均脸涨得通红,好似要破口大骂了:“某好心好意来提醒公主,公主却出言侮辱某。公主出身尊贵,也不能随意羞辱下臣,失礼失仪……”
若非顾及场中众人,他肯定要大骂出声的吧。说不定事后还要狠狠地上书弹劾阿四今天的行为。
阿四如观丑角,呵呵打断对方的话:“哎呀,你怎么生气了?你好心好意地发问,我也诚实地作答了。就因为我的回答不是你所满意的,就来指责我吗?真是不知趣,我今日是裴家的客人,所以不与你计较。不必多说了,速速退下吧。”
绣虎往李均勉强一站,冷淡提醒:“押衙该走远些,不要打搅了公主玩乐。”
裴理注意到李均的行径快步赶来时,阿四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裴理赶忙拦住李均接下来的胡话,率先圆场:“李御史吃醉酒了不成?来两个人带他下去歇息,喝点热汤。”
不等人说话,周围两个裴家的小郎一左一右夹带着李均下去休息。
阿四半点不在意,火上浇油:“是么?原来是吃醉酒了,我还以为是癔症呢。幸好只是吃醉酒了,否则癔症可不好治。”
裴道也在堂姊的暗示下站出来:“刚刚伯母唤我去说话,四娘一道去么?”
阿四勉为其难地结束了单方面地嘲讽:“去吧,只喝了两杯也要醉的人,是该多走两步醒醒酒,免得失礼于人。”
裴道拉着阿四走进隔壁招待中年人的厅内,里面多是各家老一辈的妇人,可能是男人短命些的缘故,只有几个男人。
裴老夫人已经听下人说了园子里的事,笑着向阿四赔罪:“公主难得来一趟,都是我们招待不周,连累公主白受一场气。”
裴老夫人比裴相尚且年长一辈,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阿四一改嘲笑脸,笑脸盈盈:“怎么会呢,人与人产生口角,不会只是一个人的错。是我扰贵府的宴会,让来客们不愉快了。是我该向老夫人道歉才是。”
“这可不敢当。刚才的话我们几个也听说了,万不是公主的过错。”裴老夫人拉着阿四同坐长榻,和蔼笑道,“公主年龄虽小,在许多事上确有不凡的见解,要是公主愿意,能指点我家孩子两句,是再好不过的事。”
阿四可不知道什么是谦虚:“那我可就直接说了?”
裴老夫人鼓励道:“说吧,我们这些老掉牙的,很应该听一听少年人的想法。”
阿四满脸都是无可奈何,嘟囔:“这可是你们让我说的哦。”
随后迫不及待地开始自己的长篇大论:“男人很该分成两类,一是父男,懂得体恤生养自己的母亲的不易、体谅女人生产的辛苦,安守做男人本分,没有孩子母亲的允许,绝不轻易干涉孩子的任何事,且要懂得教育孩子,想着要如何才能让孩子长成完整的人。”
“第二嘛。”阿四古怪一笑,“就是闝男了。这一类人如其名,最是会败坏家业,不但伤家族根基,也损坏子嗣后福。从不体恤自己的母亲,也不体恤孩子的母亲,从来只知道诱惑女子,却不知道教养孩子。最坏的一等,全然不做人事,却还想着霸占孩子,这类往往死不足惜。”
裴老夫人白白活到九十岁也没听过这等好话,惊讶至极,迷瞪瞪地问:“公主竟懂得这个?”
阿四说完后,咚咚灌了一杯茶,不管在场老人们多少惊讶,只拉着裴老夫人的手,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我这都是和晋王学的,老夫人也知道,晋王是修成半个仙人,相面最准了。今天在场的男人呐,大多是闝男,万不可娶进家门的!”
第183章
阿四一手抓着裴道, 一手在空气中比划,眉飞色舞:“所以啊,裴三娘那般出彩的人, 不该强行拉一个郎君作配。我也知道你们这种人家比较在乎脸面, 可人家的好孩子哪里舍得轻易给出来。你们听我的,往自家选一个不错的小郎和别人家的小郎换个不就好了?这样两家都有了合适的女婿, 还能成就你们老脸面。”
越说越过分, 周围的中年妇目光已经从惊讶恍然转向沉默, 裴老夫人和蔼的笑容逐渐凝固。绣虎紧紧跟在阿四身后, 发觉阿四今日状态不对劲,过于亢奋了, 她此刻不得不发出声音提醒:“咳。”
阿四与伴随自己长大的宫人之间有默契但不多, 转头奇怪地看一眼绣虎, 见她没话,就要继续和裴老夫人念叨自己总结的闝男理论。
裴老夫人抓住机会,立刻出声吸引阿四注意:“这些至理名言, 是公主从哪儿学来的?”
场中氛围更是一静,四公主年纪小,这些话不可能是自己悟出来的, 必然有人教导。而这个人到底是谁……今日到场的裴家主宾都非常好奇。
阿四兴致正高,不吝解答:“是我从一本书里看来的, 书里讲的有点儿差别。”
裴老夫人当即追问:“这样妙趣横生的书,书名为何,作者又是何人?我也想拜读一二。”
这是个好问题,阿四迟疑好一会儿, 想来好用的脑子卡顿了,慢慢地转出一句话来:“好像是一本随笔, 作者是……两棵树?”
“两棵树?”
“对!”阿四竖起两根指头,“两棵树,两颗枣树!”
多么好的人呐,阿四怅然地想,这世上没人懂她啦。
裴老夫人并不质疑这奇怪的名号,含笑道:“果真是很有趣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东西,给自己取一个这样的名号。”
阿四赞同点头:“是啊,他家门前有两颗枣树啦。”
“既然是随笔,大概就是孤本了……”
阿四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鬼话后,她不等人说出借书的话,立刻堵上话口:“可惜不小心被烧掉啦。唉,内容太过新颖,被古板的先生看见,当场就化作灰飞了。”
绣虎木着脸听阿四胡编,完全想象不出哪个“先生”吃了几个熊心豹子胆才敢动四公主的书册。
裴老夫人殊为遗憾:“焚书是何等的罪孽,也不是作者其人何处啊?”
阿四伸手拍拍老人家肩膀,安慰道:“书是……晋王游历回来送我的整箱书册里随便翻到的,大概人已经不在世了。老夫人喜欢,我再背一些给你啊?”
“这太劳烦公主。”裴老夫人眼神瞥向隔房的曾孙,好似想问一问,之前还正经模样的四公主怎么一转眼就“活泼”过头了。
裴道无奈道:“四娘从不饮酒的,或许是今日贪杯了。”
宫中小聚,阿四与伴读们素来同饮一壶内的酒。那酒虽名为酒,实际上只是鲜果榨成的汁,今日才是阿四头一回正正经经地喝酒。
裴道在阿四喝酒前就想过这事,不过当时阿四只喝了一杯,裴道提醒的话窜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没想到,阿四竟是个“一杯倒”。
阿四听裴道说她喝醉了,也不反驳,嘴上安静,眼角一瞥一瞥的,好似不大服气。
绣虎趁机扶住阿四的胳膊,低声问:“四娘可要下去歇息片刻?”
阿四自知今天的过度的兴奋不太对劲儿,应下绣虎的提议,临走前依依不舍地拉着裴老夫人的手说最后一遍:“我家晋王母说的真真切切的,男人是破财走势的,家里多女少男才会兴旺,你要替裴三娶郎,一定得听我的,有出有进才最好!”
走到门边了,还回过头强调:“谁家都一样,风水轮流转啦。”被裴道和绣虎一左一右硬是搀扶走了。
等人走得没影了,众人才偷偷低声笑起来。裴老夫人轻咳两声:“公主年幼,今日之事万不可远传。至于外面受邀前来的郎君,回头差人去向他们家大人赔礼吧。”
来客们纷纷称是:“公主说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我们也是觉得有趣。”
裴老夫人右手边坐着的是裴理的仲母,当今裴相的妹妹。宴会以裴相的名义操办,但裴相事务繁忙,裴宅内事都由裴仲母主持。
裴仲母接过话茬:“早两年我就与长姊说过的,都是我们家三娘名取的不好,裴理、赔礼的,回回为三娘办宴就得出门给人赔礼。”说的来客们再笑一回。
又说了些闲话,将刚才的事情岔过去。裴仲母搀着裴老夫人往厅堂外去更衣,两人收敛笑容,商量起今日收场的事。
今儿在场的里里外外这么多人,真想瞒住是不可能的,裴理的婚事难办事小,让公主丢人事大。
裴老夫人就说姪孙:“你个事后诸葛,那你说说之后该怎么办吧。”往内室去如厕更衣。
裴仲母垂眸思量,道:“我们为三娘相看郎君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整整七年了,并非没有看得过眼的郎君,每每要谈婚,阴差阳错地就断了,甚至有意外身亡者。而今圣人如日中天,皇子们的婚事是你我有目共睹。不如我们这回将错就错,听四公主一言,只当是从晋王处请了箴言来,至此不再为三娘寻婚。”
公主说出口的话,往后自有晋王为她背书,裴家挑来用了,刚好也遮盖过今日之事。可谓是两全其美了。
裴仲母所想无错,只漏了一点。裴老夫人蹙眉望姪孙,疑惑至极:“公主饮酒醉了,你也醉了不成?晋王是最不信鬼神的,亲王中唯有齐王才是正正经经修道的人。难不成,你真将公主那番话听进去了?”
裴仲母一怔,失笑道:“叔婆何必较真,无论晋王齐王,只要往外说话的人嘴上偏一道,说成亲王,难道还有人往晋王府上问门么?”
“我这不是较真,我是担心来日。”裴老夫人杵着拐杖,悠悠然往回走,“我是百年身了。我生头子,正是赵太后有孕,昭宗何等欢欣,谁能知晓太上皇竟有登基一日,谁又能料到当今登基?我是九十岁的人了,何事都见过了,这六十年来风起云涌、天翻地覆,谁知下个六十年如何?你们要多做两手打算。”
裴仲母上前扶着裴老夫人,笑道:“那按照叔婆的意思,是要听小公主的话,用家里的好男儿给三娘换一个好孩子回来,是吧?”
裴老太婆伸指虚点姪孙,笑她刁钻:“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
裴仲母连声应和,满眼笑意:“是是是,这不是我们的主意,都是裴家上下听从公主吩咐罢了。”
那厢,阿四跟着裴道走出厅堂,走远见不着里面的人了,一改靠在裴道身上的姿态,笑嘻嘻地说:“道娘比我年长,却比我还轻,扶着我累了吧?”
“四娘收着劲儿,我知道的。”裴道也不是死读书的人,同学君子六艺,并不羸弱。
阿四鼻子出气,哼道:“也就是今儿我头一回出门参加宴饮,闹大了下回不好出门,否则一定将那些个人一并处置了。尤其是那个御史,眼看着三十来岁了,做个侍御史仿佛很了不得,我必定得想法子治治他。”
裴道顺毛摸,连连点头:“是啊,很是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