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禛睁开眼,月色便落入她眼中。黑暗中,她听到一声沉闷的响。
她站起身,毫不费力地撬开柴门,朝着里屋走去。李如青摔在地上,她的发丝凌乱,张牙舞爪地扑开,像是交错的黑色藤蔓。
李如青浑身滚烫,像是发烧了。她常年苍白的脸在烛光中漫上一层薄红,嘴里低声呢喃着什么。
李禛侧过头,听了一会儿,却没听明白她到底在呼唤着什么。
家里还剩下一些药,她找了些柴火给煎了,又给李如青喂下去。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李如青恢复了神智。
她的烧还没退,脸颊连同脖颈都是红的。但在这种潮红下,那双总是黑沉沉的眼,却迸射出一种明亮的光彩来。
李禛道:“家里还有些钱。我去镇上请大夫。”
“不必了。”李如青阻止了她,“我知道自己的情况。”
李禛看着她。
“我要死了。”李如青说道。她的语气中没有悲哀,只有解脱,“我人生短短四十载,从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活。但至少此时,我知道自己因何而死。”
李如青冷静回答道:“贪欲。”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能形容世界上的许多悲剧。李如青自嘲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到李禛手上。
“但是我不后悔。”她说道,“或许我是错的,但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拿着它吧。”
李禛接过玉佩。玉是上好的玉,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看起来便不是凡品。
她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玉佩的一角,看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李如青。或许此时此刻,她应该自然而然的悲伤神情,但事实上,她什么也没感觉到。
悲伤、沉重,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如云朵般飘渺的虚无。这股情绪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
她问道:“我该做什么呢?”
听到她的问题,李如青哈哈大笑起来,那张总是布满愁云的脸上, 第一次出现这样神采飞扬的表情。
“飞升。”
李禛歪着头。李如青的笑声愈发响亮,那声音就这样传入她的耳中,萦绕在她的心头,像是一记永远响着的警钟。
“飞升!你是受神灵保佑的人,你一定会飞升!”她看着她,用枯瘦的手紧紧攥住她的右手,“记住了吗?记住了吗!”
李禛没有回答。
牵着她手腕的手忽然有了力气,捏得她手腕发疼,几乎要把她的腕骨彻底捏碎。
李如青从她的沉默中察觉到了异常,不停追问道:“你记住了吗?”
李禛伸出左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抱歉。比起飞升,我更想弄明白,什么是‘活着’。”
人们将活着的存在称之为“生命”。可李禛拥有“命”,却不知何为“生”。
若只会听从别人的吩咐,那她永远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她拒绝了。
即使听到拒绝话语后,李如青的表情令她永生难以忘怀,但李禛从未改变自己的意志。
李如青死了。
失去一个相依为命的人,并未对李禛产生太大的影响。她的生活仍旧是那样的简单——打猎,抓鱼,修炼,简单而普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她九岁的时候,一个修士打扮的人,拿着李如青的画像来到了小陈村,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李禛。
那名修士实在讨人厌,对她呼来喝去。因此见面没多久,李禛就折断了他的一只手,在那之后,修士就老实了下来,不敢再有任何放肆。
李禛跟着他离开了小陈村,去到了更加热闹、更加繁华的世界。属于修士的世界。
她第一次踏入李家。
别人告诉她,李如青是现任李家家主李如泊的妹妹,后来离开了家族。但既然她已经死了,那家族也不想追究她的过失,只想将她留下的遗孤接回家族抚养。
李禛没有刻意去想这套说辞的真假。
反正,她就这样回到了李家,成为了李家的子弟。
当然这一过程并不是那么顺利,旁人的轻视、欺凌、踩高捧低从来都少不了。但说实话,她的舅舅李如泊对她还算不错,虽然这种不错,是带有别样目的的。
来到李家的第二年,李禛意外得知了关于血肉天梯计划的真相。
四千年前,修士间的战争导致神树衰落,世界基石受损。因为是外力导致的衰弱,神树还未能挑选好继任者。
于是在几百年的时光中,一系列的灾难降临,有天赋的新生儿不断减少,更致命的时,飞升之路似乎也被阻断,千年过去,没有一个修士成功飞升。
宗门的力量崛起,曾经在修真界占据主导地位的世家不断衰弱,而继任神树的成长却需要时间。
他们不确定自己青黄不接的家族能撑过这段时间。于是最强大的几个世家联合在一起,想出了这个计划。
用强大修士的力量,去修补损毁的世界基石,也就是神树。
世家们底蕴充足,竟联合在一起,真的想出了一个献祭的法子,这就是传说中的“血肉天梯计划”。
开始,他们只是在民间搜罗有天赋的苗子,培养他们到一定境界,再威逼或哄诱他们填道基。
但这些人只有金丹、元婴境界,填了许久,都没把神树修补好。正当世家为了这个计划焦头烂额时,一个想法忽然从他们脑海中升起——
金丹不够,元婴不够,那即将飞升的修士呢?总该够了吧?
但有飞升资质的修士,又岂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他们总不能将自家的老祖添补进去吧?
正在此时,李如泊想起了一个预言。
日月明山的人,对他的妹妹李如青做出的预言。他说,李如青的女儿必将得证大道。
给李如青卜卦的,是日月明山的厉害人物,不太可能出错。李如泊欣喜若狂,令人四处追查李如青的下落。
如果她有孩子,便将孩子一起带回来;如果没孩子,就让她一直生育,直到生出一个能证道的女孩。
但当他们找到小陈村时,李如青已经死了。于是,李禛被带了回来,成为了血肉天梯计划的第87位执行人。
一名注定要飞升,又注定飞升失败的执行人。
为了保持她的忠诚以保证血肉天梯计划顺利完成,世家们使用了无数方法,打压、怀柔、更改意志的功法。
李禛一直冷眼旁观,没有对他们的话语和行为提出任何质疑。
世家们以为自己成功了,便放松了对她的警惕,并将她带到了神衍神天学习,让她接受更好的教导、从而更快飞升。
在那里,李禛认识了她的师弟郁非白。
那大概不是多么美好的相遇。郁非白身后跟着他家族的人,李禛身后则是跟着李氏的人。郁非白的家族派人是为了保护他,李禛家族派人是为了监视她。
郁非白下山,李禛上山。两人在山路上擦肩而过,郁非白侧头看向她,但她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准确来说,她没有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但郁非白很喜欢这位高傲的师姐。当时李禛已经在修真界崭露头角,成为公认的天才修士,郁非白就总是跟在她身后,也不主动说话,只是偷偷望着她。
时间长了,就相识了。
与此同时,家族方面确认了对她的掌控力和她的实力之后,对她披露了“血肉天梯计划”的一部分,并试图让她认为这是“正确的”“为了全修真界的”“功德圆满的”行为。
在他们看来,李禛就是一枚沉默而忠诚的棋子。只要将她放到固定的位置,她便不会有丝毫叛逆,只会忠实地执行着棋手的命令。
但遗憾的是,他们看走眼了。
他们面对的不是一枚任人施为的棋子,而是一位更高明、更凶狠的棋手。这名棋手精于伪装、善于忍耐,并且敢于利用一切能利用的。
就像是她利用一无所知的郁非白,向世家传达了一个“绝对忠诚”的信号。
听过“血肉天梯计划”的内容后,李禛毫不迟疑地表示自己愿意,但希望自己重铸道基时,能让足够多的修士来观礼。
世家听到她的要求后并未多想,毕竟从她的日常表现来看,李禛是一个很爱出风头的人。
人都要死了,出一出风头又能怎么样呢?
李氏开始广发邀请函,邀请所有中大型世家和宗门,前来观看李禛的飞升大典。
修真界千年未有人能飞升,因此飞升大典的消息一出,便引起了所有修士的注意。那段时间,走在修士来往的街道上,经常能听到李禛的名字。
此番盛况空前。但身为主角的李禛,却从不关注事件的进展,反而像是一名旁观者。
计划的前一日,她站在高高的断崖上,仰头望着高悬于空中的明月。皎然月光落在她身上,轻风吹拂她的衣袍,将远处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郁非白坐在她身边,抬头看着她。
“师姐,你想飞升吗?你飞升后,会不会忘了我?”
李禛迎风而立:“不会的。”
“真的不会吗?”
“真的不会。”
“那我也不会忘了你。”
李禛没有回答。
郁非白又问:“师姐,你不高兴吗?”
李禛坐到他身边:“有什么不高兴?”
“我不知道。”他倚靠在她肩膀上,“你好像总是在思考着什么。你在想什么呢?”
李禛微笑地看着他。半晌后,她才轻轻开口,声音随着夜风飘落:“郁非白,你有没有感觉到,自己不是真实活着的人?”
郁非白想了想:“大概……有吧。”
其实没有。他只是为了让李禛开心一点,才这样说的。
李禛也不戳穿他。她用指尖摘下落在郁非白肩膀上的落叶,看着树叶枯黄的边缘,微微摇了摇头。
“那你是为什么活着呢?”
他甜蜜且不假思索地说道:“为了师姐。”
李禛被他的说法逗笑了。她伸出手,一朵由灵气凝结成的白色花朵便出现在她的掌心。
“送给你。”
郁非白美滋滋地接过花,当晚做了一个和李禛双双飞升,永远在一起的美梦。
然后第二日,他的幻梦便被一场爆炸彻底撕碎。
——那是一场规模极大的爆炸。
原本说好要飞升的李禛,选择了当场自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神树被她自爆波及,直接走向死亡,而那就是一切的结束与开始。
修真时代的结束。
末法时代的开始。
而在那一场爆炸中毁灭的不仅仅是神树。
七个大型家族,二十八个中型世家,九个中型宗门,都在她的自爆之下彻底覆灭,观礼现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但离她最近的郁非白,却带着一身伤活了下来。
为报复他的师姐,活了下来。
但无论如何,整个修真界算是葬送在她手上了。
几个大型宗门由于比较谨慎,加之底蕴深厚,只是元气大伤,到底没有在那场爆炸中覆灭。
反倒是其他几个世家,本身就开始衰落,遭遇这事后更是一蹶不振,没几年就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几个宗门本就对世家的谋划心里门儿清,只是这事对他们也算有利,因此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后来得到了世家留下的遗产,他们进一步了解了这个疯狂的计划。
他们凑在一起研究了许久,得出结论——李禛本就是抱着与世家同归于尽的想法自爆的,他们和神树只是被波及的。
这个结论有人能接受,有人接受不了。不过无论如何,事情已经过去,神树灭亡后,等待着他们的,是更加艰难的生存环境。
李禛死了,但这件事带来的影响却不会到此为止。
五大宗门接手世家的势力后,第一件事,就是选择粉饰太平,将“血肉天梯计划”彻底隐瞒下去。
他们需要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应对这场自爆。
于是,李禛早就入魔、以血祭刀的消息就这样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宗门完全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反正人已经死了,又不会跳出来戳穿他们的谎言。
仙路断绝的锅也扔给她背,毕竟修士战争引起神树衰落是件不体面的事,总需要一个罪魁祸首。
况且,李禛在“神树毁灭”这一件事上,也确实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也不算冤枉她。
这个消息传开后,整个修真界一片哗然,已经死在自爆下尸骨无存的李禛,也被冠以“罪天人”的称号。
几大宗门被她的行为震慑,也不敢轻举妄动,再乱研究什么东西,修真界度过了一段风平浪静到诡异的时光。
但时间一长,这件事到底还是被遗忘了,无论是宗门还是其他修士,都默契地不再提起她。
有关李禛和血肉天梯计划的情报被彻底封存,以至于后世遗忘了她的名字。
而宗门取代世家,成为修真界主流势力后,当初摆在世家面前的难题也同样摆在他们面前。
那就是,依靠灵气修炼、长生的修士们,该以何形态在末法时代活下去?
变为普通人当然也可以,但作为普通人活着,就意味着这世界不再需要宗门存在了。
宗门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们想要掌控世界,保持自己的超然地位,成为权力的掌控者。
他们选择发展科技——一种新的垄断力量。这种垄断比千百年前的功法垄断更容易、更彻底。
毕竟普通人没有修炼功法照样能活,但在科技至上的时代,没有了科技,就好像同时失去了视觉、听觉和触觉,被放逐在与世隔绝的孤岛之中。
不得不说,宗门的判断极富远见。在研究出各种新东西后,这世界便朝着他们所预料的方向发展,他们的权力一直持续了千百年。
直至今日。
他们得意忘形,忘记了历史的教训,即将再次品尝到三千年前的苦果。
“太阳……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太阳。”
感叹的声音顺着海风飘到李禛的耳边,她眼睫微动,轻轻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浅蓝色的苍穹。
日光投入到她的眼底,像是落入深深的潭水中,在水面上漾起潋滟的波光。李禛感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的仿真皮肤被晒得微微发烫。
她转了转头,看向四周。她正躺在一艘船的甲板上,周围有不少人趴在栏杆上,打量着金光粼粼的大海。
“你可算醒了。”
乔珠珠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一阵皮靴踩踏甲板的声音过后,她的身影出现在李禛前面,阴影挡住了她的半个面庞。
“我昏过去了?”
“你睡过去了。”乔珠珠蹲下身,从上方看着她。李禛注意到,她有一只眼圈青了。
出于对同事的关心,李禛问道:“乔副监狱长,你的眼睛怎么了?谁袭击了你?”
“叫我船长。”乔珠珠道,“至于眼睛,是你打的。”
她说着站起来,倚在一边的栏杆上,右脚脚尖点着地面,发出一串“哒哒”的声响,显然不爽极了。
“风暴过后,你漂在海上,是我冒险把你搞上来的,结果你这家伙恩将仇报。”乔珠珠指着自己的左眼,“打了我一拳。我就只能把你扔在甲板上晒太阳了。”
李禛干笑两声,从甲板上站起来。
她的衣服在落海时已经湿透,又被海风和阳光烘干了一些,现在皱巴巴地贴在她身上,令人浑身不适。
李禛扯着黏在一起的头发,看向远处的海面。在日光的照射下,平静的海面反射出清透的蓝色,远远看去,像是蔚蓝的天空。
“我睡了多久?”
“三个小时。”乔珠珠侧头看着海洋,“现在是中午,太阳也出来了。自从在实验室醒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太阳。”
自她醒来已经过了半年。这半年中,乔珠珠大部分时候面对的,都是黄沙、海雾、铁笼。所有与自由相悖的一切,都令她心生厌烦。
李禛道:“照这么说,出生在这个时代的人不是更可怜?他们连活着的植物和动物都没见过。”
或许一些富翁能人工培育植物,但那种虚弱的东西,又怎么算得上是活着?
“是很可怜的。”乔珠珠说道。
她看向另一侧的栏杆处,在那里聚集着不少原住民,他们微仰着头看向天空,即使眼睛被太阳刺出泪花,也不愿移开目光。
“但现在,你我也是这样的可怜人了。”
乔珠珠叹了声,很快就整理好心情,对她道:“我带你去换身衣服吧。”
船上的淡水储备充足,李禛简单洗了个澡,冲去了身上和发间凝结的盐粒。乔珠珠给她找了件衣服,是海员的制服。
李禛用智能烘干机将身体烘干,套上这套黑色的制服,慢慢走出浴室。船舱里没有什么人,大概都跑出去晒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