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禛居然也不推拒,干脆地说:“那我走了。”
说罢,居然真的扭头就走了。
“……”不是,居然真的一点都不在意的吗。
看着她果断离去的背影,明月川不由得吐槽起来。
李禛的动作很快,眨眼间就失去了行踪。那些仿生人根本没察觉到她的离开,只乌泱泱跟在明月川身后。
余光不经意间瞄到那些仿生人的脸,明月川心中再次漫起酸涩之意,这感觉顺着胸腔蔓延到她眼中,令她双眼朦胧起来。
她其实并没有对李禛隐瞒什么的意思。
只是这件事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了,再谈起来也只是徒增不快。明月川闭了闭眼,猛地蹿上楼梯。
她已经来到了第3层。
这栋楼算上-1层和-2层,一共有7层。第3层实际上是第5层,再过2层,她就能到达顶楼。
之后呢?
她还没想好。如今情况危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明月川咬咬牙,祛除了心中的犹豫和不坚定。
只是比起仿生人,人的体力并非恒定的,最初的爆发之后,她的速度很明显慢了下来。
大部分仿生人还被吊在她后面,双方差了差不多两层楼的距离。
但也有一名仿生人明显比其他人要快上许多,竟紧紧追在明月川身后,两者的距离只差两米左右。
明月川举起枪。由于距离很近,即使在奔跑中,她也没能失去准头,一枪打中对方的头。
那名仿生人趔趄了一下,却没有倒下,而是微微仰起脸。她的眉心被子弹穿透,几道血迹顺着弹孔流了下来。
而她本该冰冷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却勾起了一个天真的微笑。她看着明月川,缓缓吐出一个字眼:“川……川……”
那声音含糊不清,就像是刚学会发音的稚儿,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吐出一个不甚清晰的字。
明月川瞳孔猛缩!!
她的脚步在这一瞬间顿了下来,倏然转身道:“你说什么?!”
可就在她停下来的刹那,对方嘴角的笑容却忽然消失殆尽,脸上仅存一片野兽般的凶狠,身体蓦然弹出,竟直直撞在明月川身上,将她扑倒在楼梯上。
明月川的腰硌在坚硬楼梯上,尖锐的痛感令她发出一声闷哼。
但她毫不在意这点疼痛,只是一手钳制住对方的肩膀,厉声质问道:“你是谁?!”
在她的质问下,对方露出了一瞬的茫然。但很快,这丝人性化的情绪又被麻木和凶狠取代。
她伸出一双钳子一样的手,狠狠掐住明月川的脖子,张口就要咬她手臂。
明月川命门被控制,又处在不利的位置,只能拼死挣扎起来,想要摆脱对方的钳制。
只是对方不怕疼也不会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眼看手臂马上被咬,明月川眼底划过一丝绝望。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仿生人突然皱起眉,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几个破碎的音节落到明月川的耳中:“阵法……天台……炸……”
“什么?”
说完那意味不明的几个字后,仿生人彻底失去了理智,就好像她身上属于人的部分彻底消失。
她按住明月川,就像是按住菜市场砧板上的一条鱼,张嘴就要咬下去。就在这刹那,“砰”的一声枪响从侧面传来,准确地击中了她的太阳穴。
这次,仿生人彻底地倒了下去,再没有说出一句话。
血液从太阳穴处溢出,染湿了白色的衣衫。凌乱的头发覆盖了她的面容,露出属于她的编号。
——002。
明月川讶异地抬起头。李禛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不远处。
她转了转手里的枪,看向明月川:“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明明刚分开还不到一分钟吧。
明月川想吐槽两句,但刚刚突发的变故和一路奔跑的疲惫让她连说一句话的精力都没有。
楼下传来仿生人的后脚,耽搁这么一会儿工夫,仿生人已经大军压境了。
李禛继续向前,明月川深深地看了眼地上的尸体,也扭头跟在她身后,飞快地朝着楼上跑去。
在她身后,追着愈发失控的仿生人。
明月川大口喘息起来。在这场漫长的追逐中,她短暂地抛去了所有杂念,甚至失去了对疲惫的感知。
在这样的疲倦下,两人来到了第5层。这里是最高一层,已经没有向上的楼梯了。
明月川没有犹豫,气喘吁吁地对着李禛道:“向右边,那里有通往天台的梯子。”
李禛没有应答,但走出楼梯间的那一瞬,她自然而然地拐向左边。
按照明月川的指示,两人在顺利躲避仿生人追击的同时,来到了最角落一个废弃的小房间。
这个房间是用来放各种杂物的,里面凌乱地倒着一些破旧的扫地机器。在房间最角落的天花板上,有一块与其他部分颜色不同的暗门。
暗门上有个铁栓。
明月川抽出枪,几枪打掉上面的铁栓,那暗门便发出一声脆响,“唰”地打开。
许是常年没有人来,暗门上积攒了许多灰尘,此时如雪般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在地上积了灰白的一层。
随着暗门落下,藏在其中的软梯也落在空中,轻轻地被夜风吹拂着摇动。
明月川回头看了一眼门外,那里已经出现了仿生人的身影:“你先上去。”
闻言,李禛利落地爬上软梯,来到天台之上。
主楼的天台并不是平坦的,周围还摆放着一摞厚重的钢板,再侧面是一些还未竣工的设施。
灵格天宿原本似乎是想在房顶上建造些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建完,就遇到了这一码事,只能暂时停下手头的工作。
可惜的是,它们再也没有建完的机会了。
正想着,明月川也从身后的暗门中冒头了。
只见她不顾身上的灰尘,双手一撑,快速跳出暗门,而后眼疾手快地扯来周围的钢板,死死地挡住那个能通往天台的洞。
放了两层钢板还不放心,她又在上面摞了不少东西,确认短时间内那些仿生人无法突破防御,这才颓然坐在地上,大口喘息起来。
刚刚太过紧急,她甚至忘了慌张和疲惫。直到得了喘息之机,那些疲惫和惊险才一同涌上心头,令她一阵后怕。
李禛坐在天台的栏杆上,双手撑着栏杆上部,垂眼看着她。
夜风从她身后吹来,任由她的发丝与黑夜连成一片。
和明月川的狼狈不同,直至此刻,她的表情仍是带着轻松的,就仿佛从这些仿生人手底下逃出,不比吃饭喝水要难得多。
明月川平复下胸膛中汹涌的情绪,抬眼看向李禛:“你怎么回来了?”
李禛道:“不是回来,没走。”
明月川目光越过她,眺望着远处的天桥。在黑暗中,她的视线只能捕捉到一点属于天桥的银灰色。
“那你为什么没走?”
李禛道:“有点好奇001和002的故事。”
明月川嗤笑:“那可不是什么好故事。”她抬起手,摸了摸脖颈上的标记。
什么也没摸到。
特制的刺青用颜料浸入皮肤之中,很快就和它融为一体,就像是人的命运一样,看得见,摸不着。
她叹了口气。
“002是我的妹妹。她的名字叫明月江。”
而身为姐姐的明月川,序号为001。
姐妹两人是没有出身可言的。若她们早生个几百年,就有正经宗门庇护,无人敢欺凌;若她们早生个几十年,至少还有个有权有势的家族。
但命运从来不缺巧合。正相反,祂偏爱巧合,喜欢看人们在巧合的海洋中奋力挣扎,却只能徒劳地渐渐沉没。
总而言之,作为遗腹子,明月川和明月江出生了。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天门台的大肆搜捕,她们的母亲只能辗转于最混乱的地方,应付搜捕的同时,还要照顾她们两个小婴儿。
搜捕持续了四年之久。因为实在找不到人,天门台撤回了派去搜查的大量人手,认定失踪的女主人已经死亡。
但她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搜捕停止而变得更好,反而不断向下滑落、滑落,最后滑入泥泞的泥潭。
她们的母亲出逃太仓促,除了一身首饰没带任何钱。这些首饰早在逃亡之初,就低价卖给了当铺,换成了一笔看似多实则少的钱。
身为通缉犯,她们只要听到任何风吹草动,便要像兔子一样毫不犹豫地离开,撇下已经熟悉的家,逃往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些来不及带走的家当,就只能留在原地。等换到其他地方,又要花一些钱来置办必需品。
无法找工作,钱只出不进,积蓄越来越少,她们的生活越来越拮据。
明月川最久远的记忆,就是一条昏暗的小巷。外面下着雨,雨顺着屋檐落在小巷的泥泞道路上,溅起几点泥水。
在这条拥挤又破烂的巷子里,破碎的玻璃随处可见。邻居打开家门,泼出一桶脏臭的污水,那污水同雨水汇聚在一处,静静地流淌到自己的脚下。
后来明月江告诉明月川,她也记得这一幕。但是两人核对过一遍,才发现她们所记得的,居然是两条不同又相同的小巷。
毕竟这样的地方,她们去过太多。直到搜查令撤销,她们才真正地定居下来,留在了一片工厂附近。
那不是好去处。
工厂会排放一些有毒物质污染水源,机器日夜不停地工作着,发出巨大的嗡鸣。街道上总有人游行,控诉工厂不人道的工作时长和薪资,但人总是越来越少。
在这样的环境和长期的忧虑下,她们的母亲终于撒手人寰。
在那之后,年仅6岁的两姐妹就摸爬滚打着艰难求生。这样的日子痛苦也幸福,至少她们不用逃来逃去了。
直到11岁那年,她们被灵格天宿抓走了。他们做实验需要一对双生子做对照组,而无亲无故又异常默契的两人,就成了他们的目标。
这个实验,就是人格复制实验。
作为被圈养的实验品,灵格天宿并没有苛待两人,甚至给了她们一定程度上的自由,这也是为了安抚她们,让实验不至于因为她们精神紧绷而失败。
两姐妹都知道这实验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她们人微力薄,也只能暂时忍耐下来。
她们就这样在灵格天宿生活了四年,然后得到了即将要协助灵格天宿完成大型实验的通知。
在死亡的威胁下,两人再次想起了逃跑。她们观察了巡逻队,总结了巡逻的规律,又针对逃跑做出了详细的安排。
但也不知道是她们运气太差,还是灵格天宿发觉了什么,在她们逃跑当晚,愕然发现巡逻的时刻表变了。
她们殚精竭虑总结出的漏洞和死角,已经派不上任何用场。而此时,距离实验的日子还有五天。
明月江性格温和,那日却一反常态地想要选择冒险突围。
要知道,在不熟悉排班表的情况下,成功逃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明月川还有其他顾虑。灵格天宿忽然换了巡逻表,甚至还有意无意地观察周围的死角,是不是察觉到她们的逃跑计划了?
若真是这样,那她们计划再严密,也不会成功的。
性格沉稳的明月川决定按兵不动,再观察两天看看情况。而明月江向来听姐姐的,见明月川坚持,便也没有再说强行突围的事。
两人就是这样,错过了最后的逃跑机会。
第二日,她们便被分开关了起来。封闭的房间,周围二十四小时有人看管,根本不可能逃脱。
两人一直被关到了实验当晚。实验的内容明月川不愿再提,光说结果:她失败了,明月江成功了。
自被分别关起来后,她们再没有见过。
实验失败后,明月川的重要等级直线下降,灵格天宿不太重视她了,她只能从嘴碎的研究员口中,听到一些不重要的信息。
002号又完成了几次实验、002号更虚弱了、002号晕过去了、002号活不长了……比坏消息更多的,是更坏的消息。
终于有一天,她们见面了。当时的明月江形容枯槁,留给她的最后两个字就是“离开”。
可在大量人员的监管下,她连这两个字都没能说出口,只能嗫嚅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祈求她能够听懂她的暗示。
明月川离开了。
她曾经那么想离开这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可在真正离开时,她看着夜色中的铜墙铁壁,心中却升出一种想要回去的冲动。
就好像她的一部分已被留在堡垒中,渐渐消融、飞逝,再也回不来了。
而另外的什么,也像是那道被灵格天宿守卫砍伤的疤痕一样,永永远远地留在了她的身上。
“我时常想,若我当时的勇气多一点,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
明月川将手伸进口袋,想从里面掏出一支烟来。直到摸了个空,她才想起自己没带烟。
李禛看到了她的动作。她想了想,将手伸进口袋,居然真的掏出了一包烟。在明月川诧异的目光下,她将烟扔给对方。
她在陈均办公室看到桌子上有一盒烟,就随手摸来了。
明月川接过烟,也没问是从哪里来的,伸手点了一支。
她将烟夹在手指上,火星亮出金红色的光,烟雾袅袅飘起,渐渐消散在晚风中。
明月川道:“或许我们又被抓回实验室,或许我们一起死在守备的枪下,又或许我们足够好运得以离开,再次踏上逃亡之路。”
李禛看着她手上的烟雾,烟雾像是明月川的声音一样轻。
“或许已经没有意义了。”
明月川狠狠吸了一口烟。这一次,她的脸上绽放出近乎暴虐的恨意来,李禛甚至不知道,这股恨意是对着灵格天宿,还是对着她自己。
她将烟掷在地上,用鞋底将明亮的火星碾灭。
“结束了。”
在她逃出灵格天宿后的某一个清晨,她得知了这个事实。
没人告诉她具体消息。但大概是因为双生子间的特殊感应,她的确感受到了什么东西正在离自己而去。
无法抓住,无法阻止。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最后的“离开”两个字化身为梦魇,时时刻刻纠缠着明月川,令她难以入眠。
明月川以为,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妹妹的死,更令她怨恨和痛苦。
——直到她看到了那一屋子的仿生人。
虽然她们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但明月川还是一眼认出,那不是自己的仿生人,而是明月江的仿生人。
其实她骗了李禛。
灵格天宿的人格复制实验成功了。虽然成功有且只有那么一次。她和她妹妹的人生,正是被这唯一一次成功冲得七零八落、最终滑入深渊。
明月江的数据被植入到其他仿生人中,但可能因为有什么缺陷,总之,灵格天宿并未宣扬这件事。
这批仿生人被静置在阴冷的仿生人孵化室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食脑之蛛来袭,摧垮了仿生人们本就脆弱不堪的数据防线。
她该恨谁?
恨食脑之蛛,恨灵格天宿,恨自己?
明月川不知道。但她清楚,这些染了病毒的仿生人绝对不能离开灵格天宿,她的妹妹,也绝不能再忍受这种欺辱。
李禛道:“你要怎么做?”
明月川道:“彻底毁掉这里。”
她的脚尖从已经熄灭的烟头上挪开,快速走到李禛的身边。她将手放在栏杆上,忽地闭上眼,似是在感受凉爽的夜风。
在愤怒的冲击下,她的头脑竟变得异常清醒。她想起了明月江的话——那个仿生人,在那一瞬间,仿佛真的变成了明月江,向她传递着死者的遗愿。
天台……炸毁……
这天台算是两人的秘密基地。
两人作为重要的实验品,一直住在主楼的顶层。因为她们脖子上戴着跟踪项圈,灵格天宿也不太限制她们的活动。
午后时分,她们就喜欢伫立在天台上,静静地遥望着远方。
明月川想象着这两个字,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显现在她的脑海中。
那像是固定排列在一起的字符,又像是一个六角的图案,在她的意识里发出微弱的荧光。
“是阵法。”
李禛转了个方向,面向着副楼的位置。在她的感知中,副楼的天台上灵气汇聚,凝结成点点星光,四处游走着、漂浮着。
她在实验楼天台时感知到的,正是这种灵气。
“这个阵法布下很久,灵气磨损得很严重,所以我没认出来。”李禛捧着下巴,看着远处,“似乎是个威力很大的阵。”
明月川道:“是她布下的。”
她感应到了。
在来到这里的瞬间,她的灵魂仿佛就与几十年前的明月江重合。
两人一体,穿越时间与空间,同时站在夜风中,抚摸着熟悉的栏杆,用自己和彼此共同的双眼,窥视着这世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