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掀起,李禛一次又一次地探出神识安抚,她的神魂被海浪轻飘飘地抛起,身体却变得愈来愈沉重。
李禛不知道识海是什么时候平息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
她只是觉得身体浸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宛若一叶孤舟,失去了方向。
渡魂街的雨就这样下了一夜。
雨水顺着房檐处的排水系统哗啦啦落下,在灰黑色的水泥地面上砸出一个浅浅的坑。
李禛猛然惊醒,看向窗外。她的后背不知不觉间被冷汗浸透,连带着发丝,也湿漉漉地黏在额头上。
现在已经是白天,但是雨仍旧下着,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潮湿感。
“你比我想象中醒得要早。”
他清冷的声音从一侧传来。
熟悉的对话,让她有了一瞬间的恍惚。李禛抬起头,看着坐在一旁垂眸看书的师雨楼:“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她的警惕性不至于这么低,身边多出一个人都不知道。
“昨天晚上。”师雨楼放下手里的书,“你不记得了吗?”
李禛沉默了一下。她真不记得了。
做了那个梦之后,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根本不记得自己去了哪里,又发生了什么。
到现在,她甚至连那个梦的具体内容都有些想不起来了。每次想要回溯记忆,都感觉神魂如同针扎般疼痛。
师雨楼叹了口气:“你晕倒在楼梯上,还发烧了。”
李禛伸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晕倒在楼梯上?我不记得了。”
她费力搜寻自己的记忆,只记得自己昨夜翻上二楼,回到房间洗漱了一下,之后就去睡觉。
半睡半醒间,就做了那个古怪的梦。梦境的具体内容她已经不记得了,即使回想,也只能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
而在梦境崩塌之后,更是有大量陌生的记忆涌上了脑海,所有的碎片都交错闪现着,画面、声音,一同冲击着她的心神。
那些碎片的画面太过抽象,甚至没有实际内容,唯有那股阴冷、诡异的感觉如附骨之疽,驱之不去。
而在那些抽象的画面中,她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关键信息,从中发现了异样。但那丝异样就如同闪电的光芒一般,飞速消失了。
光一想想,李禛便浑身一个激灵,立刻从那种诡异的感觉中脱离出来。她看向师雨楼:“我有些闷。”
师雨楼走到窗边,伸手将窗户推开。寒凉的风吹入屋中,驱散了那股闷热之意,雨滴拍打在玻璃上,让李禛清醒了些许。
她重新看向师雨楼:“把事情经过说一遍。”她想凭借已有的情报,推断出一个可能。
她为什么会做那个梦?为什么识海会受到冲击?又为什么会晕倒在楼梯上?
师雨楼坐回原处,和她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毫无波澜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昨天晚上,他听到二楼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就下楼察看情况。没想到他刚打开门,就看到李禛倒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上,身边还有血迹。
师雨楼以为是她受伤了,赶紧把她扶起来。没想到她没有受什么外伤,只是发烧了。
李禛眯起眼:“你说我晕倒在二楼到三楼的楼梯上?”
三楼就是师雨楼的居所,再向上就没有人,她晕倒在那里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本来是打算去找师雨楼的。
她找师雨楼干什么?
难道是找师雨楼治疗?但师雨楼似乎更擅长治疗外伤,对于精神上的创伤无能为力。
况且她对师雨楼,还没信任到出了事第一时间找他的程度。也就是说她找师雨楼,一定是有其他原因。
这个原因或许跟她的梦境有关,但暂时是不知道的。比起这个,李禛更想确认一下自己昏迷的时间点。
想了想,她又问道:“我当时穿的什么?”
“睡衣。”
李禛呼出一口气:“我明白了。”看来这一切果然还是那个梦引起的,并不是她发了烧,然后才做了梦。
师雨楼接着道:“我去搀扶你的时候,你似乎短暂恢复了意识,想对我说些什么。”
李禛凝神:“我说了什么?”
因为发烧,她的脸上罕见地多了血色,只是这血色中也带着几分病态,让她看起来面露倦容。
但即使如此,她的脊背也是挺直的,无论伤得多么严重,又有多么痛苦,仿佛永远也不会认输一般。
师雨楼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昨天他去扶她的时候,指尖不小心沾了血迹,献血的颜色在灯光下,是那么的刺眼,那么的触目惊心。
她当时坐在楼梯上,倚靠着楼梯微垂着头,像是睡着了。
师雨楼叫了两声,没得到回应后便慢慢走了过去,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臂。之后,她就如同忽然失去了支撑一般,向一边盗窃。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她是晕倒了。
他赶紧带她下楼检查,可刚走到一半,她却如回光返照一般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虽然状态很不好,但她也没露出任何颓靡的神情,那双眼比平时还要神采奕奕,在昏暗灯光下散发出异样的光彩。
她张了张嘴,小声说了一句话。但她状态十分不好,几乎没有发出任何有效的声音。
师雨楼停住脚步,下意识问道:“什么?”声音太小,他没听清。
李禛手指动了动,凑到他耳边,轻声重复道:“过去……是……”
她的声音很强硬,话语也含糊不清,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挤出这么几个字来。
师雨楼问道:“过去什么?”
李禛没有说话。她仿若失去了力气,再次昏厥过去,剩下的半句话就被截断在她口中,师雨楼不得而知。
除此之外,她并没有留下其他的信息。
听完他的描述,李禛手指抓紧被子,心念微动:“……过去?”
她的确是个有过去的人,并且她的过去在其他人看来也许相当神秘。
但对于李禛来说,所谓的过去并未重要,更不会形成什么执念,以至于昏迷时还要胡乱唠叨着。
当时的她,一定是想留下什么信息。
李禛皱起眉,仔细思考却一无所获。她摇摇头,舒展了眉头,暂时将这件事忘在脑后。
见她收拢思绪,师雨楼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一个药瓶,放在床头柜上:“你的烧还没退,最好吃一点退烧药。”
这样一说,她确实感觉身上沉沉的,不太舒服。李禛点点头,捏过药瓶粗略看了眼说明,便从中倒出两片雪白的药片服下了。
做完这一切,她倚靠在床头,看向师雨楼:“怎么?还有事吗?”
师雨楼犹豫了一下,才道:“灵格天宿那边似乎出了状况。”
李禛挑眉:“灵格天宿?怎么了?”
“似乎是他们总部出了问题。”师雨楼道,“几天前开始,灵格天宿的管理就变得十分严格,进出也需要多次核查,这是之前没发生过的。”
他不少认识的人在大型实验室工作,虽然他现在已经离开了神衍神天,但很多时候,仍然能得到一手的消息。
李禛毫不意外:“可能又在研究什么新奇的东西吧。”
这些势力比几千年以前还能折腾,一会儿又研究病毒,一会儿又制造仿生人,总也不消停。
不过——其中一把钥匙,是不是在灵源城来着?
李禛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半晌后再抬起头时,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师雨楼见她对此不是很在意,便站起身告辞:“你的烧还没退,暂且好好休息吧,晚上我会过来查看你的情况。”
说罢便抬脚离去。
只是没走出去几步,他的脚步却倏然停了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转身看向李禛,声音如柳絮一样轻:“曲博士联系我了。”
李禛顿了一下,才记起这个曲博士是师雨楼的老师,神衍神天的研究人员,并且疑似和师雨楼父母的死有关。
“她找你做什么?”
师雨楼扶着眼镜,镜片上的蓝光映在他的掌心,形成了一些蓝色的光点。他低声回答:“让我回神衍神天。”
虽说如此,他的语气却没有任何喜悦,只有凝重和犹豫。
李禛从睡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硬币,将它立在指尖上,任其旋转着,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你好像不太愿意回去。”
师雨楼道:“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叫我回去。”
李禛耸耸肩,玩笑道:“可能是觉得科研团队不能没有你。”
师雨楼没说话。
见状,李禛自顾自地抛着手里闪亮亮沉甸甸的硬币,也没有主动说话。空气一时间陷入沉寂。
过了半晌,师雨楼才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我打算回神衍神天看看。”
李禛“嗯”了一声,并未对他的决定产生什么意外,只是冷静地问道:“什么时候?”
“过几天。”
李禛点点头:“好。”她没有说些什么的意思,也不觉得有什么可说的。
雨还在下,冬日的风在城市之间游走,穿过大街小巷,留下呜咽的声音。师雨楼的脚步声随着呜咽声一起,越走越远了。
李禛将硬币塞回衣服里,扭动着钻入到温暖的被窝之中。她的确觉得有些累了。
昏迷不能代替睡眠,况且她昏迷前大量调动灵气,耗费了不少精力,又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此时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都要被疲倦感冲垮。
她打了个哈欠,轻轻翻了个身,陷入睡梦之中,幸而,这次她没有再做奇怪的梦,更没有莫名其妙受伤。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师雨楼叫醒她,给她简单量了□□温,确定她的烧已经开始退了,但她体温仍旧是偏高,需要静养几日。
李禛老老实实地吃了药,对此也没有排斥。
不过突然被叫醒,她也没有了睡意。师雨楼走后,她便打开灵脑,查看积压的消息。
其余都是一些零散的消息。李禛翻找了一下,发现今天早上的时候,有一个陌生人给她打了电话。
但当时她处于昏迷状态,没有接电话。在之后,对方又打了几次电话,她都没有接听。
李禛披上外衣坐到窗边的椅子上,望着外面的雨丝,手指移动到那个陌生来电上,给对方打了回去。
电话响了两声,便很快被接通,明如嫣的虚拟身影出现在李禛的面前。
她穿了件崭新的白色衬衫,头发也修剪了个造型,看着精神不错。
一见到李禛,她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我今天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没接。”至于电话是哪里来的,自然是管明月川要来的。
李禛咳了两声:“发烧了。”
明如嫣讶然道:“你?发烧?”说着,目光在她身上疑惑地打着转,好像想要戳破她的伪装。
也不怪她不信。李禛之前表现出来的形象一直都是强大、无所畏惧,即便与那样的天灾直接对抗,也没有受伤,反而将整个白塔岛毁灭掉了。
这样的人,也会像普通人一样生病发烧吗?
她的视线透过屏幕,不敢置信地打量着李禛。但令她更惊讶的是,李禛确实面有倦意,脸颊潮红,看起来的确像是生病了。
李禛没有就此事多谈的意思,只是开口揭过了话头:“你现在怎么样?”
明如嫣轻松道:“已经安顿好了。”
民众总是很健忘的。
就算明如嫣以前很有名,经常成为新闻头条人物,但现在几十年过去,她早已被遗忘,就算明如嫣大剌剌地走在街上,也不会被人认出来了。
对于这个结果,明如嫣也不知是该唏嘘,还是应该庆幸。
明月川以最快速度给她办了一张ID卡。
这东西本该管理严格,但实际上,由于天门台的腐败,只要给相关官员一点好处,他们就可以倒卖ID,全然不顾此事带来的影响。
现在明如嫣有了ID卡,也有了稳定的藏身之所,自然一派轻松,连带着思路也活泛了起来。
“我这次找你,是关于我们之前说好的那件事。”
出于谨慎,明如嫣没有直接提到“钥匙”两个字,而是使用了更加委婉的说法。
当然,李禛也听懂了。
她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衣,手指摸着衣领上的纽扣,低声道:“现在?”
明如嫣停顿了一下,随即道:“等你养好病?”她打电话前,怎么也没想到李禛会莫名生病。
李禛笑了声:“不必了,就现在吧。”
说着,她将外套套在身上,从椅子上站起身:“我去找你。”
对李禛来说,生病、受伤和失去行动能力完全无法划上等号。
修士甚少生病,但修士总会受伤。
在李禛尚且弱小的时候,也曾经拖着一身的伤和野兽搏斗,现在想起那场战斗却不觉悲惨,只觉得酣畅淋漓。
李禛摸了摸有些烫的脸庞,慢慢下了楼。在一楼拐角处,她看到了师雨楼正在摆弄那只捡回来的机械夜莺。
见到她下楼,他停住手上的动作,疑惑问道:“你去哪里?”
李禛紧了紧手腕上的绷带:“有事出去一趟。”
师雨楼皱起眉。
他将夜莺放在一边,罕见地对她的决定表示了反对:“外面还下着雨,你生了病就不要出去了。”
李禛打了个哈欠,用食指漫不经心地逗弄着夜莺,随口道:“只是见一个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师雨楼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坚决:“即使如此,你也不该这么冒险。”
顿了顿,似是为了增强自己话语的说服力,他又补充道:“现在全世界都在通缉你,如果你晕倒在大街上,后果不堪设想。”
李禛“哈”地笑了一声。就算她晕倒了,身体也有战斗的本能,就像她之前睡着了,照样给了想接近的乔珠珠一拳。
说到这个,她倒有些奇怪为什么昨天师雨楼没挨揍。
她用怪异的目光扫视着师雨楼,最后还是没得出什么结果来。李禛伸手捞起一边的雨伞,转身朝着门口走去:“放心,死不了的。”
师雨楼无奈道:“你……”
李禛转过身:“你最近变得好啰嗦。想跟我一起来?”
她的话题转得太快,师雨楼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就在他发怔的工夫,李禛已经用膝盖抵开玻璃门,撑着伞走入濛濛雨雾当中了。
看着她的背影,师雨楼只能叹了口气,拿着伞默默跟在她身后。
李禛站在屋檐下等着他,见他锁了诊所的门跟出来,便了然地笑起来,揶揄道:“你可真喜欢多管闲事。之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热心?”
师雨楼撑着伞走在她旁边,若无其事道:“之前你也没有生病。”
李禛道:“但来诊所的病人可太多了。”
面对她有些尖锐的问题,师雨楼选择沉默不语。
李禛撇撇嘴,移开目光不去管他。
或许是为了照顾生病的她,又或许是不想被沿街的监控设备发现,明如嫣选择的地方就在渡魂街,一家名为“坏猫”的饮品店。
渡魂街的坏家伙们都是夜行生物,夜晚才是他们的主场。此时天色正明,又飘着细雨,街道上行人寥寥,连流浪狗也没几只。
李禛站在坏猫饮品店门口,扬起伞抬眼看那块破旧的招牌。破旧也是正常的,渡魂街就没有不破烂的东西。
她收了伞,推开玻璃门进到饮品店内。这家店出乎预料地大,因为白天也没什么客人。
李禛的目光穿过一张张空荡荡的桌椅,锁定到最内侧一道背对着她的身影上。
那道身影似有所觉,慢慢转过头,见到是她之后便立刻扬起手。正是明如嫣。
李禛对师雨楼道:“你在这里等我。”
她对师雨楼还算信任,毕竟他们从她醒来的第一天就认识了。不过信任不代表她要将自己的一切全盘托出。
师雨楼点点头,坐到另一侧。李禛便迈动步子,目标明确地朝着明如嫣走过去。
“你可真慢。”明如嫣抱怨着,又回过头看了眼师雨楼的方向,对李禛挤眉弄眼,“怎么回事?”
李禛坦然道:“我的医生。毕竟现在我是虚弱的病人呢。”
她说着支起手臂,看向桌面的一侧:“那个机器是什么?”
在明如嫣面前的桌面上,放置着一个半个巴掌大的小机器,它正运作着,发出一种不大不小的嗡鸣。
明如嫣用手指戳了戳它:“一点小玩意,能屏蔽掉说话的声音,防止被窃听。”
她倒是经验丰富,准备齐全。
李禛笑了笑:“好了,既然如此,你可以告诉我,钥匙藏在哪里了吧?”
明如嫣用指尖敲击着桌子,发出一种规律的声响。
她抿了抿唇,确认声音干扰器正在运作,这才放低声音,小声回答道:“灵格天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