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又澜则出身名门,对奴隶之身的梵琅有一丝天然的俯视,如今此人不仅和他平起平坐,言谈之间更是粗蛮贬损,这他如何能忍?
文臣武将之争,自古有之。陆寒霄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些暗流涌动,但他并未阻止,甚至有些刻意纵容。此次回京,他把兵权交给梵琅,政务交给萧又澜,若两人真哥俩好的穿一条裤子,他才要头痛。
权力分而治之,他玩得驾轻就熟。
萧又澜不死心,又道:“王爷,此人蛮横不驯,今日竟敢私闯王府,如若不除,恐生大患……”
“序之。”陆寒霄淡淡打断他,唤起他的表字,“本王知你一腔衷心。”
他撩起眼皮看他,目光锐利,“非常时用非常手段。如今正值用人之际,梵琅勇猛刚烈,心思简单,是一把趁手又锋利的刀,而刀锋当一致对外,你说呢?”
那眼神沉甸甸,让萧又澜不自觉僵直了身体。
“是。”他微微低头,袖子里的拳头攥得死紧。
他心里依然不忿,陆寒霄也许不知道,也可能知道并不在意。梵琅并未掀起多大的风浪,陆寒霄愿意“昏迷”这么久,肯定不单单为了哄着宁锦婳玩儿。他用了一年收复滇南的各方势力,回京三个月,此次归来,他也想看看那些人是真降假降,又有哪些是墙头草,风哪儿吹,往哪儿倒。
成效喜人,仅仅一个月,当真抓出不少牛鬼蛇神。陆寒霄唇角微微上扬,漆寒的眸里却没半分笑意,他指节轻敲桌案,道:“继续说。”
等谈完正事,他才开口问宁锦婳。
“王妃呢?她近来如何,一应吃穿用度,可还习惯?”
两人虽时常待在一起,奈何男人终日“昏迷”,她不在或者睡着时,他得腾出手见心腹近臣,筹谋划策,只能偶尔趁她睡着时看她一眼,亲近一番,聊解相思。
提起她,陆寒霄的眉梢略微放松,方才凝重的氛围也消散了。
“王爷,属下有一事恭贺。”
仿佛没有方才的龃龉,萧又澜笑道:“添丁之喜,充闾之庆,属下先恭祝王爷子嗣延绵,王府代代昌盛。”
“什么?”陆寒霄皱眉,他脸上有震惊、有错愕,却唯独没有为人父的喜悦。
“她……她有了?”
自从知道宝儿的存在后,他每次都很小心,尽量不弄进去,偶尔兴致来了无所顾忌,事后也会认真给她清理身体。她怕羞,这些事他从不假手于人。
虽然今天宁锦婳的话有些伤人,但从心底讲,他也不愿意她再怀孕生子了。生陆钰那一回留给他的阴影,足以用一生铭刻。
陆寒霄觉得自己天生没有父子缘,两个儿子,陆钰不是个省心的,次子……不说也罢,民间有句俗话,叫“儿女都是债”,他深以为然,这倆小子不就是跟他讨债么?若早知如此,他一个都不愿让婳婳生,他对他的父王没有半分父子之情,更没什么为王府开枝散叶绵延子嗣的念头。
怪不得,今天那丫头这样说。
陆寒霄眸光微闪,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神色莫名。
王爷似乎……不怎么高兴?
萧又澜不明所以,王妃有孕不是喜事吗?他们都觉得王爷文韬武略,英明神武,唯独子嗣不丰。听说京城的世子聪灵毓秀,完全继承其父之风,但子嗣这种东西,自然多多益善,他活这么久,还没见过哪个男人嫌孩子多的。
说句不好听点,乡野村夫有几个多余的铜板儿还要买妾生孩子呢,他跟陆寒霄同岁,已有三子两女,王爷这后院儿,着实太清冷了些。
他犹豫道:“属下并未完全确定,不过……十有八九。”
今日宁锦婳拒绝了他的把脉,他一个外臣,总不能贴上去摸主母腕子。萧又澜十分清楚陆寒霄的独占欲,王妃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他都不敢多看。
他调取了宁锦婳的膳食,发现近来一段时日,王妃特别喜欢吃酸梅果子,他问了王妃的贴身侍女,那个叫什么抱月的,傻乎乎,一套就套出来王妃之前并不喜酸食。
一个女子短短几日改了口味,加上宁锦婳的反常,萧又澜能确定九分,否则也不会这么大喇喇说恭喜。
陆寒霄沉默片刻,道:“找个机会,让人给王妃把脉。”
萧又澜低声应诺,他摸不准陆寒霄的心思,男人的脸色属实算不上好看,他没敢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问道:“王爷准备何时‘醒来’?”
一个月,足以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冒头,接下来便是金刚怒目,该打打,该杀杀,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廷,震慑诸人。
“不急。”
陆寒霄唇角微勾,面上一派运筹帷幄的姿态,“本王自有计较。”
有句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陆寒霄冷眼旁观,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千算万全,独独算漏了梵琅。
又是是半月过去,冬天的寒气彻底消散。暖风拂面,粉嫩的桃花开在枝头,带来融融春意。
宁锦婳变得嗜睡起来。
自从那日后,很少有人来求见王爷,宁锦婳心底松了口气,人也越发惫懒,经常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精力也大不如前。
这天,她靠在石凳上小憩。
王府后院有一片桃林,陆寒霄刚到滇南时移栽的,如今开得枝繁叶茂,落英缤纷,微风卷起她嫩绿的裙摆,和地上粉嫩的花瓣相映衬。春日衣衫薄,柔软细腻的料子勾勒出她身体妩媚的曲线。
自小金尊玉贵堆出来的,白皙的脖颈,丰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身,连她褪了绣鞋,半遮半掩露出的足踝都是美的。
像天上的仙子娘娘,又像花中的女妖精。
梵琅不由看痴了,直棱棱站在那里,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搁。他刚从兵营回来,占了满身的血和土,不敢往前半步,唯恐亵渎了她。
她与那日,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她醒着的时候,从没正眼看他,他只记得她很高傲,总是扬着下巴说话,耳边红宝石一闪一闪,像血滴一样。
梵琅做了十六年奴隶,最恨这些所谓权贵们的高高在上,他去打仗,也最喜欢把那些战败贵族的眼睛生挖下来,让他们到地下也不能斜着眼看人。
可她如此待他,他却觉得天经地义,仿佛她天生就该这样的……尊贵。
60 章宁锦婳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是繁华的京都,她在宁国公府的绣楼上凭栏远望,亭台楼阁,金玉满堂,入目一片花团锦簇的富贵。
“婳婳。”
她转身,面如冠玉的青年郎君唇角噙笑,抬起指腹摩挲她光洁的额头,“又贪凉了?”
他淡淡瞥眼,“来人,把冰盆撤了。”
“别——”少女趿着鞋去拽他的衣袖,嘟起嘴,“不要嘛,我都出汗了,身上黏乎乎的,难受。”
满庭的梧桐树枝叶繁茂,隐约传来阵阵蝉鸣,炙夏的日头高高悬起,带来一股热浪。
青年郎君身材颀长,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婳婳乖,吃一堑长一智,上次是谁疼的满床打滚,忘了?”
区区几盆冰宁国公府还是供得起的,不过少女初潮,身子娇得受不得凉,夏天过得格外清苦。
少女眼巴巴看着凉涔涔的冰盆被撤走,一个冰棱子都没给她留,赌气般的别过脸,“哼,哥哥好讨厌。”
青年郎君又好气又好笑,他执起一旁的蒲扇,一边给她扇风,一边道:“是是,我讨厌,不如滇南那小子得婳婳喜欢。”
“女大不中留,这才哪儿到哪儿,胳膊肘已经开始往外拐了啊——”“兄长!”少女嗔怪道,她的脸颊红扑扑,纤长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像两把小扇子。
“谁、谁会喜欢那蛮子啊,脾气又臭又硬,天天冷着脸,跟谁欠他八百两银子似的,讨厌死了!”
“这样啊——”青年郎君拖长了语调,好整以暇地看着别扭的少女,道:“既然此人如此讨厌,我便让门房把他赶出去罢,省的让吾家明珠看着心烦。”
“暧,等等?”
少女脚步一顿,双眸亮闪闪,“他……他真的来了?”
“什么真的假的?”青年郎君故作惊讶,“陆世子拜访父亲,跟你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有什么干系,羞不羞。”
少女哼笑一声,指尖缠绕着垂在胸前长发,“哼,兄长惯会取笑我。”
青年掌心抚上她的头顶,看着娇羞的少女,目光幽深,“婳婳,兄长舍不得你。”
赐婚的凤谕已下,世子府那边催得紧,他们便是有心想留,也留不了多久了。
少女顺势抱住青年的腰身,额头蹭蹭他的胸膛,撒娇道:“那我便不嫁了,在家侍奉兄长和父亲。”
“又说傻话。”
青年宠溺地抚摸她的鬓角,许久,道:“如若他日后待你不好,便回家吧,兄长养你。”
少女咯咯直笑,“难不成兄长要养我一辈子?兄长愿意,未来嫂嫂可不愿意。”
青年不由摇头失笑,他凝视着尚且年幼的妹妹,喟叹道:“婳婳啊——”……
“呃啊——”宁锦婳缓缓睁开双眼,一片花瓣被风吹到了她的鬓边,她怔怔抬手拂下去,水润的眼眸里满是茫然。
原来不过黄粱一梦。
没有泼天富贵的宁国公府,没有兄长,也没有让她回去的家了。
心里跟掏了一个大洞似的,空落落的。宁锦婳不知自己怎么了,近来尤爱伤春悲秋,连看见落花都觉得伤感。她微敛眉目,起身把裙上的花瓣抖落下去,转头便撞入一双幽绿的眸子。
“你——”她忍不住后退两步,定了定神。
暧,这不是那什么爱食生肉的……统领?
“见过王妃娘娘。”
梵琅微微颔首,透绿的眼眸如野兽般凶猛。他沉声道:“属下见娘娘在此安眠,怕不长眼的人冲撞,便自作主张为您护卫,娘娘勿怪。”
这片桃林在王府后院,宁锦婳喜静,不让旁人追随打扰,“不长眼”之人明明就在眼前,也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
宁锦婳压下心头的疑惑,淡淡道:“不必。”
她刚睡醒,头有些发沉,“你……嗯……”
梵琅眸光一黯,及时道:“属下梵琅,又名……”
“梵统领。”
宁锦婳冷酷地打断他,她没兴趣知道他叫什么狼啊虎的,她微微抬起下巴,“这里不用你,退下。”
在人前,宁锦婳把恃宠而骄的高门贵女演的惟妙惟肖,或者说这本来就是她的本性,嫁为人妇这些年生生被磨没了,如今借着这个机会彻底释放。
她越是这样,梵琅的心越痒痒,心口跟有羽毛搔动一样,浑身不得劲儿。
他舔舔干涸的唇,道:“您要去哪里?属下送您回去。”
他小山一样的身躯,堵在宁锦婳身前,严严实实挡住去路。
她皱眉道:“离我远些。”
这头野兽这回像听懂人话似的,默默往后挪动半步。尽管方才已经把身上抖落一遍,那些血和泥混在一起的痕迹依然显眼,他不敢离她太近,唯恐亵渎心中的神女。
——寥寥几面,遥不可及的王妃娘娘已经成了梵琅心中的神女。
当他是奴隶的时候,没人注意一个卑微的蝼蚁。后来他成了大统领,很多女人围到他身边,环肥燕瘦,数不胜数,但那些女人如同之前的侍女一样,跟他说句话都不敢,他扫一眼都觉得碍眼,还不如看他的大将军。
她……不一样。
宁锦婳斜目瞥过他,冷哼一声,抬脚饶过他离开。她自认走得很快,但她哪儿比得过一个粗狂的男人,身后之人恍若影子一般,始终和她保持两步半的距离,亦步亦趋。
她呼吸逐渐急促,脚步也越来越凌乱,不觉中越走越偏。王府太大了,她初来乍到,抱月和抱琴没在身边,竟走了一条从未走过的小道儿,前方是一座水榭,已经无路可走。
内心焦灼中,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往左转。”
宁锦婳一怔,她停下脚步,疑惑道:“你知道我去哪儿?”
梵琅回道:“此路通往雅苑,王妃娘娘只能去此处。”
他是陆寒霄的近臣,之前府里没有女眷,便没有很多规矩,这里他比宁锦婳熟。
“雅苑?”
宁锦婳心里有一股不详的预感,“这是什么地方?”以她对陆寒霄的了解,他可不是什么附庸风雅的人。
梵琅看着这深幽的曲径,唇角勾起一抹嘲讽:“是豢养女奴之所。”
看着宁锦婳茫然的神色,梵琅轻‘啧’一声,为她解释道:“南地毗邻南诏,行脚商人捆卖奴隶盛行,达官显贵多蓄养女奴。”
其实男奴也不少,不过男奴不比女奴好命。女奴身段窈窕,被养在府里做歌姬舞姬,吃喝不愁。男奴只能做最卑贱的活计,动辄打骂。死了都没人埋。
梵琅是女奴之子,曾经做过府里的马夫,他行事荤素不忌,从不避讳奴隶出身,但在宁锦婳面前,他踟蹰了。
他含糊道:“那里都是些小娘子……没什么好看的。”
宁锦婳没再往前走,她脸色有些难看,“陆……王爷,常来吗?”
蓄养歌姬不是什么大事,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也会做,甚至会被说一声“风流儒雅”,但世子府从来都是干干净净,因为宁锦婳不允许。
心照不宣,府里蓄养的舞姬不是用来单纯赏乐的,是要在床上伺候男主人的。
宁国公对亡妻一往情深,一个鳏夫拉扯一双儿女,宁锦婳之前并不知道这些。成婚后免不了出门交际,有次她听某个诰命夫人抱怨,说府里的舞姬偷偷怀了老爷的孩子,母凭子贵,得以摆脱奴籍。
那诰命以过来人的身份劝道,“那些小妖精娇娇绕绕的,迷得爷们儿什么都不顾了,你可得立好规矩,不能被这些妖精钻空子!”
宁锦婳面上点头,心里颇为不屑。一个巴掌拍不响,舞姬能钻空子,不都是男人的纵容?她的三哥跟这些人不一样,他才不会贪恋女色。
她被保护的很好,纵然性情有些骄纵,但小姑娘的心总是带着天真和柔软。当日回到寝房,她靠在男人的臂弯里,轻声细语道:“那些女子身不由己,也都怪可怜的。你日后可不要豢养私宠,我不依的。”
陆世子微微颔首,“内宅之事,你做主即可。”
那一瞬间,宁锦婳想起曾经少年对她的承诺,又想起滇南这一年,她怀着宝儿的时候,他是不是美人常伴身侧,歌舞升平,好不快活。
一颗心里跟泡在酸水儿里似的,又涩又涨。
听到她的问话,梵琅挑眉,俊朗的脸上有一丝玩味,“王爷并未常来。不过——”他拖长了音调,“王爷时常召见雅苑的女奴们,王府歌姬能歌善舞,色艺双绝,是众人皆知的事。”
梵琅没撒谎,不过经他这么一说,话就变味儿了。
陆寒霄那一年几乎日日睡在军营里,入眼全是刀光剑影,阴谋算计,就算宁锦婳本人在此,他估计也能坐怀不乱,更别提什么女奴。
他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身边的属下臣子都不是吃素的,酒宴之上,一群大男人喝闷酒有什么意思,陆寒霄养着一园子女奴,多用来招待宾客以及赏赐属下,他是个慷慨的主公,对待功臣,美酒佳肴,金山如玉,美人宝马……应有尽有。
在他眼里,一个如花美人和一匹好马,一幅字画并没有区别,都是拉拢人心的手段罢了。
可宁锦婳不明白这些,他从未在她面前透露过半点儿,她只知道他很忙。他们整整一年没见面,相隔千里,年轻力壮的夫君养了一院子的歌舞姬,她不想歪都难。
她垂下浓密的睫毛,沉默许久,抬脚朝着“雅苑”走去。
穿过曲折的小径,一个大大的红漆圆拱门映入眼帘,宁锦婳站在门外,阵阵丝竹糜音从高墙里传出,显得春意无边。
她还未踏进去,恰好出来两个身形娇小的少女,一人着黄裙一人着粉裙,雪肤黑发,琼鼻樱唇,身段仪态皆是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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