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霄:“别吵。”
安静不过一刻钟。
小小的隔间密闭逼仄,连个窗户都没有,宁锦婳一边揉着手腕,抬头便看见少年刀削斧刻般的侧脸。眉目冷峻,鼻梁高挺。
平心而论,他的相貌是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的出众,一身气度斐然,若是能改一改那臭石头一样的性子,定能迷倒不少姑娘。
鬼使神差地,她问道:“听说你要娶妻了?”
少年笔锋一顿,淡道:“小姑娘家家,打听这些作甚么?”
“我不小了!”
宁锦婳气鼓鼓,大齐女子十六便可嫁人生子,都有人上门打听她的亲事了呢。
她道:“我跟你讲,王御史家的三姑娘不是个好人!表面装的慈悲心肠,还装模做样去城外施粥,实则私下里打骂侍女仆从,都闹出人命了!”
“五公主也不行,她脾气太坏了,你受不了她的。”
少年嗤笑一声,笔尖勾划,“绵绵瓜瓞”的“瓞”字多写了一道,一张纸毁了。
“宁大小姐。”陆寒霄正色道:“五公主不及你远矣。”
宁锦婳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先看到了写坏的废稿,“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要重写呢。先生说过不能一心二用,你听话。”
陆寒霄:“……”
他揉了揉太阳穴,气急反笑:“其一,让你动手了么?其二,我为何一心二用,你不清楚?”
宁锦婳不说话了。
她惯会给自己找补,讪讪道:“你的字写得真好,嗯……尤其这个‘瓞’字,笔若游龙,遒劲有力,我看比那什么王右军都厉害……”
陆寒霄忽地打断她,“你可知道‘瓞’为何意?”
他抬起头,直勾勾看着跪坐在跟前的少女,她还未长开,眉眼间却已能窥见日后的天姿国色。
“绵绵瓜瓞,代代簪缨。”
他道:“瓞,为子孙繁茂之意。”
宁锦婳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陆寒霄把十卷书彻底抄好,她躺在闺房之中,还在盯着床头的幔帐琢磨。
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此事告一段落,另一件麻烦事接踵而至。
那日交上去的是全是陆寒霄抄的,新太傅还特意赞扬了宁锦婳的字迹,说她的笔划大开大合,丝毫不逊男儿,此前是他狭隘了。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为了不被戳穿,也为了她那点微弱的虚荣心。次日讲学结束后,宁锦婳偷偷把少年拉到一边,期期艾艾道:“那什么……今日的课业……你再帮帮我。”
少年唇角微勾,“凭什么?”
“欸你——你这人怎么这样!送佛送到西,你不能不管我啊。”
少年慢条斯理,“宁小姐,你我非亲非故,我凭什么管你?除非——”“除非什么,急死我了,你快说啊!”
少年微微一笑,“除非,你求我。”
形势比人强,宁大小姐不得已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少年敛眸,意味深长道:“这样啊……”
“我除了读书还得习武,没空日日替你完成课业。事已至此,不如……我教你习字罢。”
就这样,陆寒霄成了宁锦婳的“小师父”。
等这段师徒情分终了,两人的关系已经从“欢喜冤家”变成了“情意绵绵”。闲暇之时,宁锦婳总觉得哪里不对。陆寒霄则一脸正色,道:“我这个师父做的不好?如今你我的字迹混在一起,谁能认出真假?”
后来成婚了,宁锦婳出门交际写拜帖,总不能用那样杀气腾腾的字迹,便换回了自己的簪花小楷。时隔多年,没想到竟在这时派上用场。
宁锦婳之前翻过陆寒霄的密折,他的批复和他的人一样,从不赘余,可以便批一个“准”字,不行便说“再议”,很少长篇大犊解释理由。夫妻多年,宁锦婳对他的语气能拿捏九成。
她放下朱笔,又仔细看了几遍,直到墨迹完全干涸,才缓缓阖上折子。
谁知等她出去时,已是另一番景象。
抱琴一路小跑,紧赶慢赶把全昇和萧又澜寻了过来,局势瞬间逆转。
“王妃娘娘。”
全昇顿时收起身上的戾气,对宁锦婳笑得如沐春风,“是老臣的错,没有管教好臣下,让您受惊了。”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宁锦婳手抚胸口,那股恶心感越来越强烈。
“无妨。”
她淡淡道,忍着不适拿出写好的奏折,眼神巡视一周,却不见方才那个矮胖的圆脸官员。
不知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方才闹上来的那些人瞬时少了许多,梵琅依旧直棱棱站着,幽绿的眼睛里透着露骨的凶光,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人撕咬殆尽。
宁锦婳心口一悸,硬着头皮走到他身前,扬起下巴,“梵统领。”
她身形窈窕,在体格壮硕的梵琅面前跟个小猫儿似的,但她端着那股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谁都不放在眼里,矜贵的不得了。
“喏,夫君的批复在此,春宵苦短,日后莫要来扫兴了。”
梵琅收下奏折,左右看了两眼,没翻开细看,顺手放进了前襟里。他衣衫松垮,强健有力的胸膛随着他的动作隐隐露出,刀疤纵横,十分惨烈。
宁锦婳仿佛被猛兽盯上的兔子,浑身寒毛直竖,只想赶紧逃离此处。却听梵琅道:“王妃娘娘,我姓梵,单名一个琅字。”
“曾徒手打死过猛虎,另有一个诨名,叫做‘梵伏虎’”。
此人是什么意思?恐吓她?
宁锦婳看着慈眉善目的全昇和面容俊秀的萧又澜,顿时挺直了腰板。
“雕虫小技,不过尔尔。”
她轻描淡写地转身,留给他一个可望不可即的背影,“梵统领,慢走不送。”
那阵幽香越来越远,梵琅心底涌上一股莫名的急躁,想伸手抓住什么,最后也只握紧了自己拳头。
“大统领,请吧。”萧又澜不着痕迹挡住他的视线,皮笑肉不笑。
萧又澜是个标准的文臣书生,但在梵琅这个庞然大物前毫无惧色,笑眯眯提醒道:“五十军棍,别忘了。”
梵琅嗤笑一声,什么都没说,把金鞭挎在精壮的腰间,大跨步转身离去。
嘶,那红耳坠跟血珠子一样,晃得他血气上涌。
微风吹过,冷汗浸湿了里衣,宁锦婳的后背阵阵清凉,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萧又澜心细如发,他走到宁锦婳身侧,关切地问:“王妃娘娘,您没事吧?”
宁锦婳摆摆手,“不碍事,我——呕——”人群散尽,浓重的血腥味儿瞬时扑来,她捂着心口弯腰干呕,抱琴忙小跑过去,轻拍她的后背。
幸而早膳只用了几口清粥,没吐出来秽物,不至于在人前失态。
萧又澜见状神色一滞,眼神顿时变得灼热,“王妃……近来可有不适?”
“可有嗜睡……或者喜酸食?”
宁锦婳不明所以,她苦笑道:“萧先生说笑了,我如今哪里睡得着。”
她生完宝儿后精力不济,每日要四五个时辰才能睡饱,直到到了滇南,日日忧心,没一夜安眠。
听话听音儿,萧又澜当然明白她为何睡不着,当即笑道:“王妃且安心,我观王爷脉息平稳,不日便能清醒。”
他看向宁锦婳,俊秀的脸上满是希冀,“王妃若不嫌弃,臣请为您把一把脉,可否?”
58 章宁锦婳微微颔首,却道:“区区小事,不劳烦萧先生。”
萧又澜身上也有股血腥味儿,她心口直犯恶心,多年养成的贵女修养,让她不愿在人前失态。
见她如此,萧又澜眼中虽有失望,却也并未强求。他笑道:“王妃娘娘千里迢迢来滇南,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吩咐。”
“此处虽不比京都繁华,胜在水明山秀、浮岚暖翠。如今正值春三月,您该多出去走动走动,散散心。”萧又澜向来有分寸,对待王妃一直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如今一反常态的热络,倒让宁锦婳有些无措。
她微笑道:“萧先生,若无要事,我先去歇息了。”
“是极、是极!”
萧又澜忙退开半步,为宁锦婳让开一条路,“您慢着些。来人,护送王妃娘娘回去。”
抱琴挽着宁锦婳,前有丫鬟婆子开道,后有带刀侍卫护送,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那浩浩荡荡的阵仗,比皇后娘娘出巡都要讲排场,旁人见了无不感叹,王爷当真宠爱王妃娘娘啊!
被“万千宠爱”的王妃尚无所觉。
因着陆寒霄迟迟未醒,一来需要掩人耳目,二来宁锦婳心里有丝微微的愧疚,她的心神几乎被男人占了八成,剩下的两成分给宝儿。她表面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实则内里疲惫不堪,大清早闹了那么一出,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
“抱琴,给我倒盏茶水。”
抱琴用手背试好水温后端上来,她心细,自然注意到了方才萧又澜的反常。
“主儿。”
她小心翼翼道:“您身子不爽利,我让琴瑶姑娘来一趟吧?”
作为身边人,她最知宁锦婳的习惯,这段日子她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却尤爱酸梅果子,抱琴尝过一个,酸得牙痛。
小公子没让主儿受苦,她竟也忘了,多年前有世子之时,主儿也是这个反应!
抱琴心中警铃炸响,但小公子如今那样,王爷又……萧又澜怀疑的事她也想到了,但同样不敢开口。
倘若是个误会也就罢了,万一再来个小主子……这时机当真不巧。
世子出生之时,两人新婚不过一年,王爷不知在忙些什么,终日不着家,那时候主儿第一次有孕,世子又是个爱折腾的,让她受了天大的罪。
轮到小公子了,他比他哥哥乖巧。那时王爷远在滇南,主儿不让她们提他的名字,但她又时常遥遥南望,面上神情复杂,抱琴看不懂,但她知道,主儿还是念着王爷的。
她刀子嘴,豆腐心,抱琴从小跟着她,看着她茕茕孑立的身影,心里揪疼。
两次生产,两次都是她一个人,倘若这回真有了……
抱琴低眉敛目,试探道:“上次拜访霍夫人,奴婢在园中看到霍家几个公子、小姐,玩得正开心呢。”
宁锦婳微微怔,她来滇南才一个月,京城那些纠缠,霍将军、月娘,舒太妃……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叹道:“月娘的胸襟,非一般的女子可及也。”
她把侍妾的子女一同接在膝下抚养,儿子女儿都教得很好,宁锦婳自愧不如。
抱琴笑道:“我看那女娃儿甚是可爱,霍夫人也说了,那几个孩子,她最喜爱霍小姐,说女儿贴心乖巧,懂得体贴人。”
宁锦婳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抱琴,你今年多大了?”
“啊?”
宁锦婳揉了揉眉心,疲惫道:“怪我,你和抱月年纪也到了,是时候放出去成婚生子,享清福了。等这段时间过去,我为你俩多留意留意,定不会辱没了你们。”
抱月和抱琴是她的贴身大丫鬟,约定俗成的规矩,两人应是陆寒霄的通房,趁主母不方便的时候伺候主君。
她与陆寒霄成婚多年,膝下只有一个陆钰,两个丫鬟一直没开脸,旁人没少私底下嘀咕,说世子妃擅妒,她不能生还不让别人生,连自己的丫鬟都容不下。
这话说的也没错,宁锦婳就是不愿意,幸而抱月和抱琴忠心本分,从未有过不该有的念头。
如今钰儿都这么大了,她也该为两个丫头考虑考虑。
抱琴没想到闹这么大乌龙,吓得忙下跪陈情,“奴婢万万没有此意啊!”
前些年宁锦婳就张罗着给两人找夫婿,如今这世道,女人得有个男人才算有依靠。但抱琴从不这样想,她是穷苦人家出身,走了天大的运道被宁公府挑中,从此脱离苦海,过得比一般的殷实人家都要滋润。从那时起,她就打定主意跟在宁锦婳身边。
况且嫁人有什么好?就算貌美如主子,年少夫妻,情深意切,她看着他们一路过来,从宁小姐到世子妃再到王妃,说起来身份尊贵,只有身边人知道她心里的苦,远不如闺阁时快活。
抱琴一点儿也不想嫁,只想王爷和主儿好好的,小主子好好的,她背靠王妃娘娘,定不会受亏待。
宁锦婳哭笑不得,“那你方才说甚么公子小姐,我还以为你膝下寂寞,想要个孩子顽顽。”
“不不不。”
抱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顺势道:“奴婢没有这个福气,不过您……”
她盯着宁锦婳尚且平坦的小腹,咬了咬唇,“您和王爷正值壮年,奴婢想啊,您如今身子调养好了,假如再来一个小郡主,刚好凑成一个‘好’字……”
“绝无可能!”
不等她说完,宁锦婳立刻打断她,“宝儿是上天的恩赐,我已经知足了,为今之愿,我只想他快些好起来。”
抱琴低声劝道:“这谁说的准呢,要是万一有了……”
“有了也好办。”宁锦婳冷笑一声,“一碗红花下肚,什么都了结了。”
她共生育二子,长子困居京城,千里迢迢,见一面都是奢望,宝儿被他爹害成那个样子,琴瑶说短则三年慢则五年,治好的希望渺茫……她不是个好母亲,她不愿再做母亲了。
她也不愿意,再为他生儿育女。
抱琴被她眼底的狠意吓到,欲言又止地低下头,悄悄退下。
想起自家这摊烂事,宁锦婳心里一阵烦躁,精致的糕点只咬了一个小角,便搁置一旁,随手抽了一本书看。
恰好,她今日翻的是陆寒霄从她这儿借走的那本《均田法》,当初叶清沅为报救命之恩赠与她的,当时里面还是一片空白,如今已有几处勾画和折页。
宁锦婳原本看不进去这些,可她的心太乱了,身子也疲乏,不想动,便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渐渐的,雪白的手臂耷拉下去,她伏在桌案上睡着了。
沙漏一点一滴流过,宁锦婳的呼吸逐渐均匀。房里有轻微的响动,纱帘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撩起,原本“重伤昏迷”的男人信步走进来,他步履平稳,身形挺拔,除了唇色略有些青白,其余看不出半点病色。
他缓缓抽出宁锦婳手里的书,弯腰把她抱到了榻上。
“婳婳真狠。”
粗粝的指腹摩擦她的脸颊,陆寒霄目光沉沉,呢喃道:“不愿生便不生,说甚么混账话,来剜我的心。”
睡梦中的宁锦婳仿佛不太安稳,翻了个身,嘤咛一声,又沉沉睡去。
陆寒霄轻笑一声,伸手给她掖了掖被角。她睡着的样子乖巧极了,卷翘的睫毛又浓又密,落在眼睑下,一片阴影。
陆寒霄顿时心生怜爱,指节反复摩挲她的眼角眉梢,此时忽然传来了几声蝉鸣,忒煞风景。
他目光一凛,方才旖旎的氛围瞬间消散,起身朝外走去。
第59章 第
59 章庄严古朴的书房,男人正襟危坐在红漆蟠龙的长桌案后,长时间的“卧床养病”让他脸颊有些削瘦,下颌越发锋利,冷锐的目光扫来,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王爷。”萧又澜神色恭敬,说出的话却异常阴狠,“梵琅此人,留不得。”
不知为何,王爷单对这个奴隶青眼有加,先前的破格留用不提,如今那些在暗处耍小心思的,一个个被收拾得明明白白,梵琅却只得了五十军棍。这惩罚对寻常人来说足够威慑,但对那头凶兽压根儿没用,萧又澜想不明白,为何杀伐果断的王爷对那奴隶如此宽宥!
“一介莽夫,不足为惧。”
长时间不说话,陆寒霄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淡道:“范肿达和张和庸两人胆小如鼠,不敢自己出头便拉了个替罪羊,他空有一身蛮力,被人利用且不自知,小惩大诫即可。”
萧又澜眼里闪过一丝不忿。陆寒霄身边武将甚多,他是除全昇之下最受宠信的文臣,人人尊称一声“萧先生”。梵琅最看不上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们爷们儿在前方拿命拼,这些书生们连把刀都拿不动,偏偏爱端着一副架子指点江山,一群烦人的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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