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扫向宝儿,神色莫名。
抱月性情鲁莽缺根儿筋,却有一种小动物般的直觉,闻言,瞬间攥紧了宝儿的被角。
尽管无比盼望小主子尽快好起来,她道:“这事、谁说得准呢,太医院的宋太医都束手无策,其他人……全看天意罢。”
陆钰深深看了宝儿一眼,冷着脸离开,再也不见来时的“兄弟情深”、“兄长风范”。
直到他走出很远,抱月才敢大口喘气。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内衫已被冷汗浸湿。
第45章 第
45 章事关宝儿,宁锦婳一行人急匆匆来到前厅,见到来人都怔住了——"你……便是前来揭榜的高人?”
宁锦婳犹疑道。眼前的少女看起来十六七岁,一身荆钗布裙,肤色白皙,秀美灵动,一双小鹿般得眼睛扑闪扑闪,无辜又水灵。
总之不像个郎中,更和“高人”这两个字不沾一点边儿。
“揭榜?你说这个?”
少女扬起手边的卷轴,笑吟吟道:“是我揭的,上面的病我能治。”
若她早来几天,宁锦婳定能欢喜地冲昏头脑。近日前来揭榜的人各式各样,有童颜鹤发的老叟,有身负药箱的游医,甚至还有一个赖头和尚和一个跛脚道士,他们哪个都说过这句话,直到看了宝儿,瞬间沉默不语。
从希望到失望,她经历过太多次,不敢再轻易相信。
“姑娘。”
宁锦婳笑得有些勉强,“此事并非儿戏,你请回罢。”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眼前的女子年纪太小了,看起来像来捣乱的。宁锦婳不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但也不会拿宝儿的身体开玩笑。
“宁小姐,且听我一言。”
叶清沅把宁锦婳拉到一旁,附耳低语。
叶清沅先见的人,原本也是半信半疑。可这小姑娘仅仅打量她两眼,便能准确道出她的陈年旧疾,接着随口说了一个方子,和她当年在江南寻的名医所开之方有九分相似,这才敢领着她来见宁锦婳。
她低声道:“反正现在一筹莫展,不如让她试试,死马权当活马医。”
宁锦婳犹疑片刻,款款走到少女跟前。
“敢问姑娘怎么称呼?何方人士?”
“我叫琴瑶。”
少女的声音如山涧清泉般清透,“从青城山上来的。”
青城山?
齐朝地大物博,宁锦婳也只年少时出过京都,成婚后便难得走动。再后来生了陆钰身体虚弱,连京中贵妇间的赏花宴都不去了,更不知道青城山在何地。
叶清沅不动声色地朝她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清楚。
宁锦婳又道:“我观姑娘年纪轻轻,有如此医术,想必师从高人吧?”
“那是当然!”
琴瑶大大的眼睛里瞬间发亮,她道:“我师父可厉害啦,村民都叫他‘活神仙’!我们可是华佗一脉,世代行医问诊、威名赫赫……”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宁锦婳提炼出重点:其一,这个自称琴瑶的少女来自山野,自幼跟着神秘的师父学医,其师父医术高深莫测。
其二,她信誓旦旦能医治好宝儿,但她不要榜上承诺的金银良田,她要他们帮她找一个人。
“她是我师姐啦,九年前和师父吵了一架后不告而别,如今师父大限将至,还一直念叨这个不肖徒!哼……”
“琴瑶姑娘。”
宁锦婳揉了揉眉心,忍不住打断她,“九年前,那时你还是个幼童,过去这么多年,女子容颜易逝,就算你能画出她当时的模样,如今也很难辨认。”
“啊?”
琴瑶傻眼了,她怔怔道:“她的模样我记得,但我不会画呀。”
“……”
世家千金自幼习得琴棋书画,可琴瑶一介孤女,因为要看医书,最多做到识文断字,其他就太难为人了。
“那你……要怎么找你师姐?”
琴瑶信誓旦旦,“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琴婉!”
“……”
宁锦婳和叶清沅对视一眼,互相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无奈。
到底救儿心切,宁锦婳决定先稳住眼前的少女,“琴瑶姑娘。”
她斟酌着词句,“你说的……嗯……太模糊,世上同名同姓之人何其多,仅凭一个名字找人,犹如大海捞针。”
“不过我夫尚有些权柄,家父与户部尚书且有些交情。你若真能治好我的宝儿,我当竭尽全力,为你寻找令师姐。”
琴瑶眼前一亮,当即拍板道:“那事不宜迟,我们快走罢!”
琴瑶心里高兴,这是她下山以来第一次得到这样郑重的承诺。世人皆愚昧,以貌取人者甚多,都不信她能治病救人,要不是她靠着一路采药换钱,说不定得流落街头。
还好还好,王妃娘娘慧眼识珠,不过她长得好美啊!是她下山以来……不,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女人!见到她,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师父能为一个女人终身不娶,若是嫣夫人长成这般,她能理解师父了。
宁锦婳一路说了宝儿的情况,是以琴瑶一进来,并未像其他郎中一样把脉问诊,而是掰开宝儿的嘴巴看了许久。
“琴瑶姑娘,可能治?”
宝儿很乖,别人怎么弄他都不出声,宁锦婳既心疼,又担忧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一颗心像被放在了油锅里,反复煎熬。
大约一炷香时间,琴瑶放开宝儿,看向宁锦婳,“能治。”
尚未来得及高兴,她又道:“不过需要时间,慢则三五年,快……也要两年了。”
“两年……”
宁锦婳喃喃道:“两年……好,好,只要能治好,多少年我都等得起。”
五年、十年都行!她不求宝儿聪颖伶俐,只要他康健,能说话,足矣。
琴瑶秀美的脸上满是严肃,“美丽的王妃娘娘,我有两件事需要告诉你。”
“小公子的病症很奇怪,他并不是被人特地下毒暗害,反而像一个……巧合?”
她皱着眉,尽量用通俗的语言给这两个门外汉解释,“这么说吧,如果是特地下药,我倒可以按症施方,很快。但小公子身上中的药……我并不把它成为‘毒’而是药,因为寻常人吃了可能一点儿事没有,只是他太小了,阴差阳错,才有了如今的结果。”
“他的病症没有前例可考究,医书上也找不到,所以更加复杂。我也不能保证三年、或者五年后,一定能治好小公子。”
宁锦婳心下一沉,却听琴瑶又道:“还有,区区几年我等得起,但我师父等不得。我下山本就为了找我师姐,了却师父夙愿。我留在这里医治,您得信守承诺,先帮我找人。”
世上之人千千万,仅凭一个名字,人不一定能找到。而且过去这么多年,对方还在不在人世尚未可知。
琴瑶也说了,她也不一定能治好宝儿。
这看似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但琴瑶的时间太久了,她空口白牙几句话,无法让宁锦婳付诸信任。她不能拿宝儿开玩笑。
凌厉的目光扫向琴瑶,她问:“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
琴瑶定定看了她半天,冷不丁道:“王妃生育过两个子嗣,第一个时间大概在六七年前?难产,身子现在还未调养好。”
要是她在,帮她调养好身子不过举手之劳。
宁锦婳淡道:“这些陈年旧事,稍微一打听便能知道,不足为奇。”
琴瑶苦恼得挠了挠额头,又道:“您近来感染过风寒?且心事不畅,郁结于心?”
宁锦婳不为所动:“这些府里的下人也都知道。”她每一次生病都闹得沸沸扬扬,甚至惊动宫里的太医。
“那……那您房事是不是有些频繁了?亦或王爷天赋异禀?我观您脚步虚浮,总在扶着腰身……”
“够了!”
大庭广众之下私密之事被大剌剌揭开,宁锦婳面上薄怒,没好气道:“除了这些,还有呢?”
瑶琴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绞尽脑汁又说了几条,全中。甚至不用切脉,把一旁丫鬟仆妇的病症都说得八九不离十,暂时打消了宁锦婳的疑虑。
兴许真是个世外高人?
宁锦婳缓和了神色,道:“好。今日你就搬进府内,其余你不要管,只一心医治我儿,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
“一言为定!”
琴瑶圆圆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她看着一旁安静的宝儿,长得粉雕玉琢,白嫩可爱。可惜……
她目光流露出怜悯,“王妃娘娘,我一定竭尽全力!”
书到用时方恨少,琴瑶此刻才恼恨自己学艺不精。要是师父在就好了,师父那么厉害肯定能治好,不用等三年五载。
宁锦婳投桃报李:“至于你师姐……‘琴’姓是一个稀罕的姓氏,我托户部尚书查一查,兴许会快些。还有别的吗?你师姐高低胖瘦?年岁几何?美丑与否?脸上可有胎记或者可辨认的痣,说得详细点儿。”
“啊?”
琴瑶沉默一会儿,慢吞吞道:“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也算不上丑吧?脸上没什么特别的痣。年纪……大概跟娘娘您差不多,二十有余。”
“还有,她不姓‘琴’”“我们都是师父抱养的孤儿,跟师父姓——‘舒’。”
46 章“舒?”
宁锦婳心里划过一丝怪异,因为某个人,她对“舒”这个姓没有半分好感。她淡淡道:“好,我记得了。”
在无数人束手无策的时候,琴瑶的到来给了她心里慰藉,像无尽黑暗中的一缕曙光,让她暂得喘息。
宁锦婳吩咐道:“来人,把婳棠院收拾一个房间出来,自今日起,琴瑶姑娘就是府里的贵客,一应吃穿用度不可怠慢。”
下人齐声应诺。琴瑶眼睛亮亮地,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王妃娘娘,你真好……欸?”
她忽然面色一凝,迅速执起宁锦婳雪白的腕子,久久不说话。
叶清沅疑惑道:“琴瑶姑娘,可有什么不妥?”
“王妃娘娘,您是不是之前曾得过……不对呀……”
琴瑶秀丽的柳叶眉揪成一团,神色十分纠结。
片刻,她把宁锦婳的手腕放下来,她力气并不大,但架不住宁锦婳肌肤娇嫩,一会儿功夫,雪白的肌肤上印着几个清晰的红指印。
“可能是我诊错了吧。”
琴瑶满怀心事,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方才造成的后果,宁锦婳还有事要忙,让下人带着琴瑶先行休息。
她要在百忙之余抽空打点行装——为她即将远行的夫君。
随着过完十五,年味儿逐渐散去,街上小贩也支起摊子开始新一年的营生。陆寒霄回京已经满一个月,他必须得走了。
无论是滇南的事务,亦或霍家军的虎视眈眈,京城绝非久留之地。
钰儿身为世子无法离京城,宝儿如今又是这副模样,宁锦婳不可能让陆寒霄把宝儿带走,没由来地,她心里蓦然升起一股怜惜的情绪。
不是对病弱的宝儿,而是对那个似乎无所不能的男人。
他好像一直都是孑然一身。
当年孤零零一人踏上前往京城的路,一年前又独自回到滇南,如今他妻、子俱全,回程的路上,依然是茕茕孑立,孤苦伶仃。
在旁人眼里,镇南王是个强大、冷漠、威严的狠角色,就算陆钰对这个父王也是敬畏多过孺慕,在这个世上,只有宁锦婳一人真心实意地心疼他。
即使他那么可恶,她永远对他狠不下心。
陆寒霄此行带了不少兵马驻扎在城外,临行前夕,他总是早出晚归、十分忙碌。这个节骨眼儿,宁锦婳不想拿别的事叨扰他。
谋害宝儿的凶手,始终遥遥无期。
宁锦婳一边挑拣着衣物行囊,一边在心底暗忖:今晚回来要不要问他,究竟有没有眉目……算了,他那么忙,正事要紧,等这段日子忙过去,她可以自己查……
不知碰到了什么,宁锦婳忽地眼前恍惚,一封空白的信笺从面前飘过,散落在地上。
她弯腰捡起来,抽出里面的信纸——“和离书”三个大字瞬时映入眼帘。
这是她一年前亲手所写,短短一年发生太多事端,如今在再看到,竟有种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之感。
宁锦婳明艳的眼眸中思绪万千,泛黄的宣纸上写满了簪花小楷,她一字一句读着,不由摇头失笑。
里面的内容并非“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类寻常话,而是字字含怨,恨不得啐对方一口,此生再也不见,可见当时她心中多大的怨气。
世事无常。
她小心地把这封字字凌厉的和离书折起来,塞回信封里,准备找火折子燃了。当时未曾拿出来,如今更没有存在的必要。
正在此时,抱月慌慌张张撞开门,“主儿——”“宫里……宫里来人了!”
“宫里?舒太妃?”
宁锦婳的心神顿时被夺,她放下信笺凝神道:“可有说具体的原由。”
抱月摇摇头,气都没喘匀,“来传话的是舒阑宫的掌事姑姑,说话滴水不漏,奴婢未曾从她那里套出话。”
宁锦婳:“……”
若是抱琴她还能有几分信心,抱月……不被人套话她就谢天谢地了。
抱月还不知宁锦婳心中的腹诽,她担忧道:“这可怎么办呀,那位……可是第一次唤您,恐怕来者不善。”
抱月这个粗性子能察觉到的事,宁锦婳当然知道。
这些年,从来都是她千方百计递拜帖,希望进宫见陆钰一面,宫里那位端着高高的架子,每次都轻飘飘地把她挡回来。
今日主动传唤,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抱月忧心忡忡:“要不……您先装病推了?奴婢去请王爷回来,王爷一定有法子……”
“装病?”
宁锦婳凉凉道:“宫里随便派一个太医过来,就坐实了你主子我的欺君之罪。”
皇权至上,她区区一个王妃,岂敢愚弄宫中的太妃娘娘。
宁锦婳唇角扯出一抹冷笑,“既然是宫中懿旨,我当走这一趟。”
今日让陆寒霄解围,待他日后走了呢?他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她也不能一直活在他的庇佑下。
其实从普华寺回来之后,她心里一直隐有预感,这一天早晚会来。
因此,宁锦婳并未慌张,反而神色平静得嘱咐府里一应事宜。外务找全昇,内事找叶清沅,新来的琴瑶姑娘瑶盯紧,陆钰最近挑食,得看着他多吃点儿……
抱月越听感觉越不对,宁锦婳这语气,怎么跟交代后事似的?
她吓得都快哭了,“主儿,您别这么说,我害怕……”
“傻丫头,怕什么?天塌不了。”
宁锦婳并不是故作平静,她有一种莫名的底气——即使那件事暴露,她也不会有事。
因为陆寒霄还在京城。
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就算她犯了错、手染鲜血,所有人都唾弃她,她也知道有个人一定会站在她这边,保护她。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看着未整理妥当行囊,对抱月叮嘱道:“王爷回来如实禀报便是,但不要去刻意叨扰。那是我特地整理出来的,你把它们收好,记得提醒他看。”
陆寒霄的衣裳少的可怜,他本人并不在意这些外物,宁锦婳之前也从未做过一个妻子的分内之事。上次宋裁缝来时给他量了身,最近她照着尺寸让人给他做了寝衣、亵衣亵裤,外袍、大氅……不一而足。
滇南那边无人照料,下次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宁锦婳准备了许多,甚至有几件贴身衣物是她亲手做的,针线依然蹩脚,她偷偷夹在一堆做工精致的绫罗绸缎里,让它们不那么显眼。
宁锦婳淡然离去,抱月心里乱糟糟,手上却没停着,麻木地执行宁锦婳的命令,收拾那一堆凌乱的衣物。
她手脚麻利,一堆狼藉很快就变得整整齐齐,此时,那封未曾毁尸灭迹的和离书显得格外突出。
“莫非是主子留给王爷的信?”
因信封上一片空白,抱月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她一个丫鬟又岂敢偷看主子的信?于是,她把那一封空白信笺放在那一堆衣物的上方,悄然阖上房门。
47 章日头西沉,宁锦婳已经进宫整整一个白天。
随着天色越发昏暗,抱月的心逐渐煎熬。不过她有一个优点,就是不如抱琴一般自作主张,但凡宁锦婳吩咐的,她必定老老实实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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