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楚她贪图新鲜的性子,当家并非易事,明白了其中艰辛,她自然就放弃了。
陆寒霄和世上大多数男人都不相同,他娶妻不是为了传宗接代,更不是为了娶一个女人操持内务,他的妻子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陪着他就够了。
生同裘,死同穴。
思及此,他愉悦地勾起唇角,道:“除了全昇,我这边有许多好手,你要人随时开口,别累着自己。”
“不是!”
宁锦婳有种鸡同鸭讲的无奈,她烦躁地揉了揉寝衣袖口,“不是累到了,就是……我、我真的做了坏事!”
前有宁国公父子,后有陆寒霄,宁锦婳被保护地太好了,生平第一次害人,还是用这种阴毒手段,尽管那是折磨她多年的仇人,她依然心颤发虚。
“安心。”
陆寒霄抬掌,搭上她的肩膀。
“佛祖见的坏人如过江之鲫,区区小事,他老人家不会在意。”
不是他看不起宁锦婳,他的婳婳也就任性一点,实则内里纯洁一片,她能做什么坏事。
谋财?她手上金山银山花不完。害命?这更不可能,她与旁人无冤无仇,若有宵小敢欺负她,他第一个不饶恕。
在陆寒霄眼里,她的担忧如同杞人忧天一样可笑。宁锦婳却忽然问道:“宫里是不是出事了?”
陆寒霄手下微滞,心里闪过一丝异样。
他刚从宫里回来,宁锦婳所言不假,舒太妃身中奇毒,太医皆束手无策。
舒太妃本名舒婉婉,是陆寒霄多年前救下的一个山间采药女。
原本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加上宁锦婳对她敌意很重,连带着生他的气。舒婉婉伤好以后,他便让她收拾包袱离开,岂料再见之时,她已成了荣宠再身的舒妃。
面对她抛出的橄榄枝,陆寒霄当然不会拒绝。
舒妃,贵妃,太妃……那女人确实厉害,旁人都以为因为陆钰才让他们扯上关系,实则恰恰相反,正是种种前因,才有了后面的养子之果。
当然,他也没有亏待她。
此前多亏了舒婉婉,他才能率先找到姜姬母子,她却在他离京之际身中剧毒,于公于私,他都不应不理。
可婳婳怎么知道这回事?
陆寒霄微眯凤眸,暗自观察她的神色,“宫中确实有变。”
“舒太妃……出事了。”
宁锦婳蓦然心脏一漏,浓密的睫毛迅速翕动着。
“这样啊——”她低眉敛目,“宫里那么多医术精湛的太医,全都束手无策吗?”
极致的沉默,安静地有些发慌。
宁锦婳忍不住抬头看,瞬间撞进男人漆黑的眼眸中。
“婳婳——”陆寒霄轻叹一口气,一双大掌按上她的肩膀,“下次当心些,祸从口出。”
婳婳这样单纯,没了他可怎么办。
宁锦婳整个身体都僵了,她磕磕绊绊道:“你、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今天听到霍夫人……”
“我从未说舒太妃身体有恙。”
她却一口一个太医,且知道太医束手无策。
陆寒霄沉沉道:“婳婳,你紧张时会扣掌心,不用在我面前撒谎,你瞒不过我。”
他何等敏锐,又是那么了解宁锦婳,她所有的把戏,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宁锦婳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沉默过后,她冷声道:“所以呢?”
她仰起头,美丽的眼眸注视眼前的男人,她同床共枕了七年的夫君。
“你要送我见官?还是把我交给宫里?”
“你怎么会这么想?”陆寒霄蹙起剑眉,“就算我……我也不可能让你出事。”
别说一个舒婉婉,就算那毒是下给他陆寒霄的,他也舍不得动她一根毫毛!
宁锦婳直视他的眼睛,“是么?我害死那个女人,你一点都不在意么?”
“她怎么能跟你比?”
陆寒霄不可置信道:“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罢了,我们是结发夫妻,你不信我?”
“……”
一个让人欢喜的答案,宁锦婳的心里却没有一丝喜悦。
她多年坚守的信念好像忽然崩塌了,残垣断壁中,她四顾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她一直以为,舒婉婉在他心里是特别的。
即使那不是爱,也应有浅浅的喜欢。要不然为什么将她的钰儿给她呢,让她痛苦了这么多年,如今他却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宁锦婳眼底浮现出痛色,“你要我怎么信你?”
她轻声道:“我的钰儿险些在她手里丧命,你呢?你在做什么?”
陆寒霄缄默不语。
这样的场景很熟悉,这些年一提到陆钰,两人相视着沉默,最后不欢而散。那是府里所有人的禁忌,陆寒霄也不敢轻易触碰。
今天,他罕见地说了一句,“不是她。”
“嗯?”
陆寒霄沉声解释:“陆钰是我的嫡子,我不会把他放在危险的地方。”
“他胸口那道疤,与舒太妃无关。”
“你还在为她开脱!”
宁锦婳陡然挣开他的禁锢,美目瞪得浑圆,“那你告诉我是谁,总不至于是个无名无姓的端水丫鬟,或着一个扫地太监吧?”
“婳婳,你信我。”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让我怎么信你!”
宁锦婳声音尖锐,看起来气势十足,但细细观察就能发现,她在发抖。
她害怕。
她怕陆寒霄说的是真的,实则舒婉婉一清二白,她并非害钰儿的凶手,她报复错了人。
既然如此,那这么多年来,她日复一日的煎熬和仇恨,又算得了什么?
她就是一桩笑话!
与她的失态相比,陆寒霄显得十分冷静。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瞬间笼罩住宁锦婳,她忍不住后退两步,男人却绕过她,走向一旁的红木圆桌。
骨节分明的手拎起紫檀圆肚茶壶,添了一杯水。
“润润嗓。”
宁锦婳咬了咬唇,最后犹豫着接过来。温热清甜的茶水入喉,紧张的气氛稍缓。
陆寒霄等她喝完,平静道:“你今天累了,早些休息。”
想也不想地,宁锦婳脱口而出,“你呢?”
“我去书房睡。”
纵然在外面威风八面,到了内帷之中,陆寒霄同世间所有平凡的男人并无二致,对待怒气冲天的妻子,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是逃避。
他们之间刚有好转,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要哄得宁锦婳心甘情愿跟他回滇南,此时不宜争吵。
陆寒霄微抿唇角,对陆钰的事绝口不提。
“呵——”宁锦婳冷笑一声,对这个答案不出所料,“滚吧。”
她也累了,不愿与他多纠缠。
陆寒霄一声不吭地出去,甚至体贴地关上房门。随着“嘎哒”木门阖上的声音,房里忽然空旷许多。摇曳的烛火在窗子上映出剪影,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无边孤寂。
此时,什么舒婉婉、什么报应,宁锦婳全忘了!她骤然想起许多年前似乎也是这个场景,她又哭又闹像一个疯子,而他永远是沉默又冷静,最后说一句,“我回书房。”
世子府每年地龙的花费超逾千金,房里温暖如春,但宁锦婳却觉得很冷,那股熟悉的、浸入骨髓的冷意侵袭而来,她怔怔地,缓缓抱起双臂,把身子蜷缩成一团。
企求寻找一丝温暖。
44 章谁都没有提那日的事。
日子有条不紊地往前走,后宫的波澜始终吹不到世子府。除了陆寒霄更忙一些,如往日并无二致。
宝儿还是老样子,每日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玩耍,宋太医中途来过几次,中间也有自称“高人”的游医前来揭榜,全都一无所获。
陆钰似乎十分喜爱这个弟弟,每日都要找宝儿玩耍,他们兄弟情深,成了这段日子让宁锦婳唯一慰藉的事。
一大早,陆钰抱着宝儿来婳棠院请安。得益陆寒霄和宁锦婳的好相貌,两个孩子长得粉雕玉琢,远远看去,像从画里走出的仙童。
宁锦婳听到通传,顾不得只戴了一边的耳珰,急忙掀开珠帘出来,“好孩子,快、快把你宝儿弟弟放下来。”
兄弟俩感情好是好事,但钰儿还小,她每次看他抱孩子总是胆战心惊,生怕他不小心摔了。
陆钰淡淡道:“母亲安好。”
他虽然才年满六岁,但终日弯弓搭箭,臂力不同于一般儿郎,宁锦婳担忧的事没有发生,但……
她强笑道:“钰儿,还是母亲来吧。”
陆钰抱着小小的襁褓,跟抱着小猫小狗似的,像对待宠物一般随意。
陆钰不赞同道:“母亲,我能照顾好他。”
他白嫩的小脸转向宝儿,问道:“弟弟,我说的对吧?”
宝儿:“……”
陆钰:“母亲,弟弟在应我呢。”
宁锦婳:“……”
可怜宝儿有口难言,宁锦婳难以拒绝陆钰,只能眼睁睁看着宝儿在长子手中,滴溜着水润的大眼睛,委屈又无助。
陆钰近几日可谓春风得意。
碍眼的父王早出晚归、不见人影,母亲天天陪着他,还答应他留在京城。府里还剩一个除了流口水,什么都不会的弟弟,他很满意。
母亲对宝儿独特的关注依然让陆钰嫉妒,他每次嫉妒的时候就去和这个“弟弟”玩耍,或者说是他单方面“玩”宝儿。陆钰年幼时性格孤僻,从来不屑于什么小木马,拨浪鼓之类的玩意儿,如今宝儿像个独特的玩具,白白嫩嫩,还不会哭闹,十分合他心意。
他正在兴头上,之前那些阴暗的心思稍减。反正他听说了,宝儿几乎不可能治好,他是名正言顺的世子,何必跟一个痴儿计较。
于是,在种种误解下,造成了宁锦婳以为的“兄弟情深”假象。
她喟叹一声,“钰儿当真长大了。”
有做兄长的风范了。
抱月正在一旁斟茶,她嘴快接了句,“当然!小世子已经六岁啦,再长几年就能束发了呢!”
“又说胡话。”
宁锦婳哂笑一声,“十五岁束发,我的钰儿还差多少年?哪有那么快。”
“还有,虽然日子快到了,但终究没过六岁生辰,不能乱说。”
语罢,她看向陆钰,柔声道:“你的生辰快到了,母亲今年一定给你好好操办。”
说来可悲,陆钰常年在宫里,外加舒婉婉有意阻拦,她们母子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甚至儿子的生辰日,她这个生母也被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宁锦婳恨毒了宫里那位太妃,不仅因为陆钰胸口那一道疤,更是这些年的骨肉分离之痛,刻骨剜心!
“啪啦——”瓷器散落在地上的声音,众人皆一惊,目光看向始作俑者,抱月。
“主子恕罪,奴婢、奴婢一时失神……”
“好了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茶盏而已,又不要你赔我。”
婳棠院的东西样样金贵,抱月随手打碎的青胎绿釉瓷盏也价值不菲,但宁锦婳和抱月什么情分?又岂会在意区区一个死物,反而道:“抱月,你是不是太累了,今日放你一天休沐,回去歇着罢。”
“不——不用。”
抱月撩起裙摆蹲着收拾碎瓷片,慌乱道:“不用管奴婢。”
小插曲过后,宁锦婳继续转向陆钰,“你喜欢什么样的宴席?可有拟好邀请的宾客名单,没出国丧不宜大办,但我儿如今是世子,不能太寒酸……”
“母亲。”
陆钰陡然打断她,黝黑的眸色中带着一丝不解和审视,“您……还记得我的生辰日?”
“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两个,拿我逗趣儿呢。”
宁锦婳恍然未觉,笑道:“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怎能忘记你的生辰。”
“哦?”
陆钰垂下眼睫,神色莫名,“那儿子的生辰……是几日?”
“正月二十三!”
没等宁锦婳反应,蹲在地上的抱月抢先回答。她咽了咽口水,道:“世子爷真爱说笑,当时您出生的时候,主儿疼了整整一天一夜,吃了那么多苦才……主儿怎么会记错呢?”
恰逢一个碎瓷片溅在陆钰脚下,两人视线相对,抱月瞪着圆圆的眼睛,眼含哀求。
半晌儿,陆钰抬起眸,淡道:“方才我在开玩笑,母亲不要放在心上。”
“至于生辰宴——国丧未出,镇南王府如今又处在风口浪尖上,不宜操办。”
“那怎么行?”
方才的暗涌完全没影响到宁锦婳,她不赞同道:“这么重要的的日子怎么能不办?虽不能大宴宾客,最起码得摆一天酒席……”
“母亲。”
陆钰再一次打断她,稚嫩的脸上露出她看不懂的神色。
“你……后悔吗?”
宁锦婳忽然一怔,后悔?
她前段日子刚听过这几个字,在霍凌口中。那会儿宝儿出事,年轻的将军定定问她:你后悔吗?
她回:我不后悔。
斩钉截铁。
这会儿陆钰又问了同样的问题,宁锦婳还是一样的答案,“傻孩子,母亲有什么好悔的?”
陆钰沉默了。
他想问她,嫁给那个冷血的男人,她后悔吗?忍了那么多痛,甚至拼了命生下他,究竟值得吗?
陆钰在宫里的这些年,时而会听到宁锦婳的各种传闻。他的母亲是许多人魂牵梦萦的仙子,她很美,很耀眼,在马背上一袭艳红的衣衫,打败无数男儿郎。
他的出生,是她一生不幸的开始。
难产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她的身子骤然虚弱。宁锦婳曾是最反骨的名门千金,在同龄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纪,她甚至扮作男装出行,潇洒又恣意。
后来,京中关于她的传闻逐渐减少,她终日闭门不出,就算隐有音信,也是看他们夫妻不合的笑话,昔日兰因成絮果,徒增叹息。
陆钰一直活在仇恨中。他恨冷清冷心的父亲,恨抛弃他的母亲,他最恨的是自己!他恨自己的出生,如果能让他选择,他宁愿不要来这个世上!
他有太多话想说,但此刻他的喉头似被堵住了,动了好几次唇,发不出任何声音。
宁锦婳道:“母亲生平两大憾事,一是宁府之祸,我有心无力,救不了家人。其二便是当年你被宫里抱走,还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我——”“不严重。”
陆钰认真看向她,“母亲,只是看起来吓人,其实一点都不疼。”
陆钰瞳仁是深黑色的,幽深难辨,远超出一个孩子的情绪。他道:“我近来读书,书上说‘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过去的事,母亲就不要追究了。”
“儿子不怨,亦不恨。”
他不怨,不代表宁锦婳能释然。这个话题稍显沉重,两人皆沉默片刻,陆钰忽道:”母亲,弟弟要尿了。”
从一开始的恼羞成怒,到现在的面不改色,如今只要陆钰手边一摸到湿热,就能立刻把宝儿抱开,不弄脏衣物。
他对宝儿这个“小玩具”再感兴趣也不可能屈尊降贵给他换尿布,收拾妥当的抱月接过襁褓,气氛刚刚缓和时,叶清沅来了。
没有通报,她直接扬起声音,向来清冷音色包含一丝喜意。
“有人揭榜了!”
宁锦婳骤然起身,她这些天为宝儿忙上忙下却始终一无所获。终于来了个揭榜人,她来不及跟陆钰细说,急匆匆赶往前厅。
房里只剩下抱月,陆钰,以及默不作声低头玩手指的宝儿。
面对年纪轻轻的小主子,抱月比在宁锦婳跟前都害怕。她颤巍巍道:“小世子,今日是奴婢一时是失言,劳烦您日后担待着,不要露出马脚啊。”
“当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您再委屈一下,王爷之前吩咐过,那事谁都不许提,违者格杀勿论——”陆钰冷笑一声,“不用你拿他压我。”
他本就没打算翻旧账,当初耍心眼故意露出这道疤痕,也只是想要母亲的心疼而已。
陆钰早慧,稍微一转便能想明白自己的生辰为何凭空延迟了二十天。他还有些淡淡的喜悦,宁锦婳并没有忽他。
她说得对,自己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儿子的生辰日,自然是母亲说了算。
陆钰斜睨抱月:“你们嘴皮子收紧了。”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那些往事沉底,最好永远不见天日。
翻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是,奴婢晓得了。”
抱月战战兢兢,正欲把宝儿抱走,却听陆钰淡道:“他能治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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