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都快心疼死了,但碍于陆钰的淫威,敢怒不敢言。
两人“玩”了一会后,陆钰忽然问道:“他怎么不说话?”
丫鬟战战兢兢回答:“小公子才几个月大,还不会——”“本世子又不是聋子!”
陆钰冷声打断她,“我是说,他怎么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算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叫总会吧,房间里就几个人,丫鬟们跪着不敢出声,他没有说话,整个房里静谧地针落可闻。
陆钰皱着眉头,他捏住宝儿的脸颊,掰开他的嘴往里看。
“难道是个小哑巴?”
“世子!”
丫鬟骤然提高了声音,说话带着哭腔,“小公子还是个孩子,您手下留情啊。”
欺负小公子也就算了,怎得嘴下也不饶人?小公子只是安静了些,怎么可能是哑巴呢。
“哼,一群蠢妇!”
陆钰冷哼一声,捏着宝儿的嫩呼呼的脸颊翻来覆去地看,他心狠手黑,宝儿被掐的眼泪汪汪,泪水几乎从眼眶里溢出来,但就是发不出一句声音。
陆钰当即道:“宋太医还在府里,速速通传。”
说着,他双手掐起宝儿的腋下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坐下。
“世子爷,您轻着点儿。”
有丫鬟去通传宋太医,剩下的人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两位小主子,唯恐出一点差错。
有丫鬟道:“要不……还是让奴婢来抱吧?”
小孩子骨头软,得托着他的身子才舒服。陆钰那架势就跟抱个猫狗似的,手下没轻没重,宝儿的脸颊已经被捏的红彤彤,眼角噙着泪水,别提多可怜。
陆钰不以为意,“多嘴。”
他漆黑的双眸定定盯着膝上的白团子,眼底神情复杂。
陆钰的观察力很敏锐,方才一番揉捏,寻常孩子早就哭出来了,这个“弟弟”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看着呆呆愣愣的,不是个哑巴也是个傻子。
是天生的吗?母亲知不知晓?父王呢,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傻儿子吗?
那男人精明一世,如若知道自己生了个傻子……想到这里,陆钰低下头,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
短短一天,他心里走过了九曲十八弯,那些愤懑与不平忽然消失了大半。如今再看怀中的宝儿,竟也没有当初那么碍眼。
不管是哑巴还是傻子,都不足为惧,他还是他们唯一的、健康的孩子,王府唯一的继承人。
思及此,陆钰忽然对这个软呼呼的小东西产生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他擦了擦宝儿唇角的口水,没嫌脏,第一次真心称呼他——“弟弟。”
“弟弟?”
“弟弟——”如同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他连叫好几声,宝儿是不可能应他的,丫鬟看着喜怒无常的小主子,没一个敢吱声。
陆钰不在乎,今日是他的生辰,听说在生辰日许愿,天上的观音娘娘会听见,满足地上凡人的愿望。他今日就许愿,希望弟弟永远痴傻。
他或许可以尝试接受他。
世人皆知镇南王世子端方守礼,他可以做一个好世子,一个好儿子,自然也会做一个好哥哥。
陆钰唇角噙笑,思绪不知飘到了何方,忽地,膝盖处传来一阵湿热,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呀!”
一旁的粉衣丫头瞪大眼睛,“小公子怎么这时候尿了?来人哪,快去拿块干净的尿布。”
说罢,她小心翼翼对陆钰道:“世子,请把小公子交给奴婢吧,您去隔壁耳房换身衣裳。”
陆钰一动不动,旁人都叹世子爷镇定自若,小小年纪就有大将之风,殊不知他是神色呆滞,膝盖处又湿又粘,他此刻什么心思都没了,耳边里只有两个字,尿了……
过了许久,他黑着脸,咬牙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
他有轻微的洁癖,回去不知要泡多久的热汤。懵懵懂懂的宝儿似乎知道自己给自己报了仇,忽地眼睛一眯,笑成了一个月牙,弯弯的,漂亮极了。
“……”
陆钰脸色更黑了。
宁锦婳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等她幽幽转醒,周围一片静谧,暮色四合中,身边的男人早已没了踪影,床边的余温也没有了。
她撑起酥软的身子,打开窗子,起床穿衣用膳。
宋太医妙手回春,说的也是字字箴言。宁锦婳心里憋了太多事,如今自以为什么都说开了,宝儿有惊无险,她也能留在京城陪钰儿,就连那青梅竹马的夫君,关系也缓和不少。
她心里痛快了,身体也就舒服了。她精神头十足,不仅乖乖喝了药,晚膳也多用了两碗,看得抱琴和抱月心里高兴。
抱琴喜道:“主儿,这道鸡丝糯米粥可还入口,我再吩咐厨房做一盅?”
宁锦婳摇摇头,她伸出手,抱月躬身递上一盏清茶,宁锦婳漱了漱口,掩嘴吐在了漱盂里。
“够了,够了。”
她扶着腰起身,无奈道:“我今晚用得太多了,得出去走走,消消食。”
“不多,您一天没用膳呢,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抱月俏皮地接话,俯身搀着她的手臂,道:“那咱们去后花园走走。”
“主儿,你们别把奴婢忘了呀。”
抱琴可怜兮兮道,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碎碎念,“奴婢也要一起去。”
抱月嚷道:“哎呀抱琴姐姐,你别忙活了,快来。”
婳棠院不缺下人,只是宁锦婳习惯了两人伺候,不喜旁人进她的房间。抱琴知道她这个习惯,闻言笑了笑,三下五除二拾掇好残局,和抱月一左一右拥着她出门。
刚出门,一阵冷风骤然袭来,抱月看着天色,道:“呀,估计一会儿就黑了,奴婢去打个灯笼。”
她性格跳脱,也不等人回答,风一阵地跑了过去,剩下错愕的抱琴和宁锦婳两两相望。
“这丫头……”
宁锦婳哑然失笑,她轻拍抱琴的手,感叹道:“还是你稳重。”
抱琴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此时灵光一闪,忽然想起白日里陆钰的求见。
她赶紧把这事给讲了,最后看玩笑似地说道:“今日奴婢拦了小世子,他心思重,您可得为奴婢美言几句,不要让世子记恨我才好。”
“你说什么傻话。”
宁锦婳笑道:“钰儿还小,什么都不懂呢,又岂是那种心思狭隘之辈?”
一个母亲看自己的儿子,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宁锦婳也不例外。连抱琴都看出来的事,她全然未觉。
她神色怅然,“我原本答应带他出去赏玩,没想到中途出了这档子事,兜兜转转又回来了。我对他不住啊。”
抱琴安慰道:“世子会体谅您的,要不然今日也不会来婳棠院了。”
毕竟陆钰一大早就“心忧母亲”来请安,谁看了不说一句孝顺。
“是啊。”
宁锦婳唇边笑意浅浅,她柔声道:“钰儿是个好孩子,孝顺又懂事。”
转而又眸色一黯,“我却不是个好母亲。”
这话她敢说,抱琴不敢接。
之前陆钰在宫里时,这两个字简直是府里的禁忌,谁敢提宁锦婳就要发疯,一家之主陆寒霄都被她砸破过脑袋!她和抱月两个人终日战战兢兢,谁也不敢戳她的伤口。
如今世子回来了,且和宁锦婳母子情分渐深,她们才敢说上两句话。不过人有亲疏远近,陆钰在她心里太特殊,她不敢说深了,恐怕引起主仆嫌隙。
一阵沉默中,抱月提着灯笼过来,气喘吁吁道:“奴婢好了,咱们走吧。”
“听全管家说,后花园里新载了一片梅树,奴婢还没留意呢,今日跟着主子有眼福喽。”
原本准备去后花园的行程,宁锦婳却脚步一顿,忽道:“今天算了,明日放你们休沐,自己和小姐妹们去赏梅吧。”
她转向另一个方向,道:“去看看钰儿。”
现在这个时辰,他应当还没睡吧?
第36章 第
36 章陆钰当然没睡,宁锦婳过来时,他正在灯下温书,烛光映着他精致的面容,白璧无暇。
“母亲?”
看见来人,他神色微怔,把书卷搁置在书案上,缓步走过去。
“母亲安好。您的身体如何,太医怎么说?”
他今日那身威风的大红箭袖衣已经换下,又穿上了平日惯穿的白衣,神情恭敬,和往日别无二致。
宁锦婳浅浅笑,道:“难为我儿惦记,已经无碍了。”
她轻抬手,抱月上前,把一碟水晶糕和一碗牛乳酥酪呈上来。
“听厨房说你今日用的不多,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挨饿呢?”
经过一段时间磨合,宁锦婳观察出他喜欢吃甜食,每次在她那里吃到甜口的糕点,眉头都舒展了。
陆钰淡淡应了谢,垂眸道:“谢过母亲。如若没什么事,我继续温书了。”
——这是委婉地赶客。
宁锦婳神情一滞,微敛笑意,“好,母亲不打扰你。不过书是学不完的,你早些歇息,当心熬坏了眼睛。”
“母亲此言差矣。”
陆钰在烛火前,面无表情地反驳,“听闻父王少时读书习武,三更灯火,勤勉异常。我身为父王之子,不应坠了父王的威名。”
此言不假。
陆寒霄自小和龙子凤孙一同读书,他不是其中天姿最高的,却是最勤勉的。天不亮就去校场,晚上又温书到深夜,第二日太傅提问,众人皆缄默不语,只有他神色淡然,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当年宁锦婳能死心塌地看上他,不只是单凭一张脸。
可此一时彼一时,或者说她对待夫君和儿子有不同的标准,夫君要勇猛上进的,儿子只要开心健康就好。他们又不同于别家,没有嫡庶争斗那一套,用不着他这么拼。
听了她的话,陆钰不为所动,依然绷着小脸,正色道:“既然如此,儿子更应该勤奋刻苦,才能担得起王府的担子。”
“小小年纪,说什么胡话。”
宁锦婳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你父王还在呢,他正值壮年,这担子怎么也落不到你身上。钰儿,你不要有压力。”
“再不济,还有你宝儿弟弟呢。他虽然现在还小,但日子过着快呢,等他长大了就能为你分忧解难,兄弟齐心,比什么都强。”
闻言,陆钰脸上显出一抹异色。他盯着宁锦婳,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怎么了?”
宁锦婳疑惑道,“对了,母亲这两日病得厉害,怕带了病气过去,还没来得及去看你宝儿弟弟,你若无事可以去找他顽,他很可爱的。”
细算起来,从除夕到今日,已经三天没见宝儿了,她好想他。想他咯咯的笑,想他软软的身子。
看着毫无所觉的宁锦婳,陆钰慢吞吞道:“母亲竟然不知道么?”
今日宋太医来瞧,确认了他的想法,他那个“弟弟”心智不全,是个痴愚之人!
他可以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但他替他分忧解难?
痴人说梦。
迎着宁锦婳疑惑的目光,他思虑片刻,直言道:“母亲,宝儿弟弟身患痴哑之症,您不要为难他了。”
同样的夜晚,在离京城百里地的青州,寒风呼啸,百草尽折。
一队身穿铠甲的士兵走在山涧里,前有骑兵骑在高头大马上开路,后有腰间别刀的护卫在尾部断后,中间则是衣衫褴褛的囚徒们,大的五六十,小的六七岁,均佝偻着身躯,步履蹒跚。
“大人,太晚了,我们就在此歇息一晚吧。”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仿佛一堆枯木里点燃了火星儿,瞬间燎遍原野。
“是啊,是啊,都走了一天了!”
“饿得走不动了啊!”
“停下来喝口水也好。”
“……”
一阵哀嚎声中,领头的官差重重皱了皱眉,手中的鞭子一扬——“安静!”
官差阔脸大耳,肤色黝黑,不仅看起来凶神恶煞,手中的鞭子更是不饶人,不少人在他手里吃过亏,一鞭子过后,嘈杂声渐小了。
他抬头望天,命令道:“继续走,走出这道夹峰再停。”
他也没想到这道夹峰这么长,从黄昏走到夜晚,眼看就要出去了,却一直走不到尽头,真是邪门了!
可这话一出,不仅囚犯们怨声载道,连押送的官兵也一阵骚动,小声发着牢骚。
另外有官差劝道:“林大人,今天走了一天,兄弟们也累了,今日就到此吧。”
林庸是押解这批犯人的头头,早年上过战场,曾得封一个千户的名头,苦于为人刚直,不懂钻营讨好,才被发配来做这押解的苦差事。
他闻言不为所动,指着上空的悬崖峭壁,道:“此地危险,若有人在此偷袭,对方可以一胜十,我等毫无还手之力。”
“呦呵,林大人,这里可不是战场,说句不好听点的,我们一群虾兵蟹将,谁吃饱了撑的来偷袭我们?”
“你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说话的是一个百户,叫周启明。他虽比林庸官职低一级,但胜在处事圆滑,在押解的一路上,比林庸这个头头更得人心。
果然,他一说话,不管囚犯还是兵差都应声附和,周启明趁机劝道:“林大人,此处离遂州还有一半路程,已经折损三十余人,若照你这么走,估计都得折在路上,我等怎么交差?”
本就路途艰辛,又适逢冬季,一些老的、小的、弱的,病死在路上不足为奇,但毕竟流放不是杀头,倘若来时上百人,最后只剩下几十人,押解的官差也要问责。
周启明说得头头是道,周围一片怨言,林庸被吵得眉心直跳,黑着脸道:“那先休憩片刻,稍后——”“好!林大人说今晚在此处安营,大家都停了吧,谢过林大人。”
周启明扬声高喊,恰逢大家都不想走了,直接席地而坐,乌泱泱地一大片。林庸见状怒火冲天,他捏紧了手中的鞭子,正欲问责,周启明却已不见人影。
“国公爷,大公子,您二位喝水。”
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周启明左手水囊,右手布包,抽空摸索腰间的钥匙,给两人解开枷锁脚镣。
“林庸这人就是轴,唉!您二位受累了。水囊我贴身放,还是温的,饼有些凉,先凑合一顿吧,等明日到了驿站,我给两位弄点荤腥尝尝。”
他言辞殷勤,仿佛自己面前的还是昔日风光无限的宁国公,而不是一个身披枷锁的囚犯。
“无妨,有劳周大人。”
回答他的是宁重远,他生了一副绝顶的好相貌,狭长的眼眸如春水潺潺,昏暗的光线也挡不住眉目如画的风华。
临行前宁锦婳如散财童子,花重金打点押送的官差,能买通都买通了,因此两父子没受多少苦,脸上和衣裳都是干净的。
尤其是宁重远,他身形如竹节挺拔,一身白色的囚服硬是被他穿出了高华的气度,白玉般的指尖一点一点掰开面饼,把两文钱的饼子都衬得矜贵起来。
见此情景,满心钻钱眼里儿的周启明难得心生一丝惭愧,尴尬道:“路上没什么吃的,委屈大公子了。”
那位像天仙似的王妃给他的金银能把一座城的烧饼买下来,他却给人哥哥吃这种粗食……他顿时觉得兜里的银子有点烧手。
宁重远轻笑一声,声音如玉石般清润:“此等处境,有口吃的果腹足矣。”
他拿过水囊,先递给宁国公,“父亲喝水。”
宁国公沉默着接过,他年岁四十有余,面容刚毅,剑眉浓目,即使身陷囹圄,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度,让人不敢小觑。
纵然周启明这种钻营之辈,在他面前也不自觉缩起脑袋。他忙打开手边的布包,翻找许久,终于找到一个肉馅儿包子。
——虽然不热了,但还是软的,在众人尚且食不果腹的时候,的确算得上人间美味。
“国公爷,您先垫垫肚子?”
宁国公摆摆手,道:“给重远。”
他常年习武,今日这点儿路程不算什么,但宁重远不一样,他亲自教养的孩子,一颗十足的七窍玲珑心,却没有一个好身板。
宁重远微微笑,他没有言语,慢条斯理地掰着手边的饼子,细嚼慢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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