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周启明忽地一拍脑袋,“哎呀!我怎么忘了!”
他走开一会儿,又慌忙跑过来,手上拿着两双布鞋,脚面宽大,鞋底厚实。
“这是王妃娘娘嘱托小的带的,一路辛劳,两位快换上吧。”
犯人没有背囊行李,宁锦婳便把这些衣物琐碎托付给了别人,今天走了一天的路,周启明方想起这档子事。
宁重远先用清水净了手,才缓缓接过鞋子,双手摩挲着鞋面,他如墨的眉眼里显出一丝笑意。
“婳婳长大了。”
他喟叹一声,目光看向宁国公,眸色温和。
宁国公严肃的神情稍微和缓,缓声道:“我最是忧心她,她刚生产完,月子还没过就来回奔波,身子怎么扛得住。”
小女儿自小被他宠得娇气,没受过什么苦,这回一定吓坏了。他不用想就知道,她背地里定偷偷抹了不少眼泪。
一边抹眼泪,一边还得为他们打点差役,这鞋面摸起来柔软亲肤,却不是什么名贵的布料,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与觊觎。
他的婳婳懂事了,但这代价太大了。
妻子早亡,宁国公独自拉扯一双儿女长大,又因为宁锦婳是个女娃儿,不用肩负家族重担,宁国公更是把她疼到了骨子里。即使如今她已嫁作人妇,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在父亲这里,她永远是他长不大的小闺女。
37 章“父亲安心。”
宁重远缓声道:“婳婳那边有妹夫操心,妹夫旁的不说,对婳婳倒是真心一片。”
“哼。”
岳父看女婿,怎么看都不可能看顺眼。即使落到如今的境地,宁国公对陆寒霄依然没有好脸色。
“他也就这点儿长处,要不然当初……罢了,他要敢慢待婳婳,我饶不了他!”
说起小女儿,宁家父子神色都缓和许多。两人换上厚底儿新靴,温热的清水入喉,缓解一天赶路的疲意。
周启明殷勤地找来一堆木柴,拿出火折子点燃,“轰——”地一声火光亮起,驱散山涧的寒意。
他搓着双手,道:“国公爷,大公子,二位要是没别的吩咐,小的退下了,有事知会一声儿就成。”
“有劳周大人。”
宁重远勾唇一笑,火光映着他如玉的脸庞,他忽然问了句,“会水么?”
这句话问得没有由头,但周启明还是认真答道:“小的祖辈是打渔的,自幼在河边长大,通习水性。”
此时,他还有闲心说了一句玩笑话,“要不是寒冬腊月,我还能下水给您二位整口荤腥吃嘞。”
他们不远处正是一道小涧,顺流而下看不到尽头。冬天冷,此时河面上已经结了薄薄的冰层。
宁重远闻言没说什么,微微颔首,挥手让他离开了。
只剩下宁氏父子,宁国公沉声道:“重远,你多言了。”
宁重远笑道:“区区一个提醒,他若是呆子,我想救也救不了。”
宁重远对周启明感官不错。
他之前是高高在上的公侯公子,像周这种小人物根本入不得他的法眼。一朝跌落凡尘,周启明一路的照顾倒是其次,他最欣赏的,是他身上那股能屈能伸的韧劲儿。
如他所想,他的傻妹妹定打点了不少人。钱已到手,这些官差一个个都摆着官爷的架子,字里行间透着傲慢。只有周启明一人,身为百夫长,一口一个小的,全然没觉得不妥。
宁重远心思重,周启明的存在让他看开了几分。
身份地位、一时的得失算得了什么?只要最后结果如人意,中途的风浪只是平添趣味罢了。
他抬起双眸,看着陡峻的峭壁,叹道:“不知来的是哪一路英雄。”
宁国公这对儿女,女儿长得天真烂漫,儿子则是多智近妖了。宁重远一走进这道夹峰就觉出不妥,此地是个绝佳的埋伏点,风中飘来细碎硝烟味儿。
周围林草茂盛,冬日天干物燥,火攻的确是个好计策,若不是“攻”的自己,他都要为背后之人拊掌叫好。
“管他是谁。”
宁国公冷脸站起来,他身形高大,身高九尺有余,远远看着给人一种压迫感。
“重远,跟在我身后,为父来护你。”
若所料不错,对方是冲自己父子而来。一群流放的囚犯,能让人觊觎的,也只有那道虚无飘渺的遗诏了。
是皇帝?是太子旧部?亦或者是别的势力?
他们宁家流放,也不知其他五位同僚可否健在,今日又是何等光景啊。
宁锦婳尚不知父兄的危险,她如今的心力完全在宝儿身上。
她初以为陆钰在跟她开玩笑,宝儿虽然才三四月大,但他聪明毓秀,怎么谈得上痴愚?他哭声洪亮,更和“哑”不沾边啊。
但陆钰信誓旦旦,还扯上宫里的太医作筏子,说宋太医金口玉言,不会有错。
她又急匆匆去看宝儿,他此刻正在摇床里呼呼大睡,她身染风寒不敢靠近,只远远看了一眼——糯米团子一般的小人儿安静地闭着眼睛,脸蛋儿肉乎乎白嫩嫩,睫毛卷翘浓密,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好看。
这样漂亮的孩子,怎么会痴哑呢?
宁锦婳不能相信,那是她生的孩子,他康不康健,她这个做娘的怎么会不清楚?
如今已是深夜,宫门早已关闭,请宋太医也只能等到明天。抱琴劝道:“主儿别担心,太医……太医也做不得准的,之前太医还说您伤了身子,不能再有孕呢。”
谁成想七年后,又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公子。
这话稍微宽慰了宁锦婳的心。但她心里挂事,一晚上没怎么阖眼,第二日眼睑下一片青黑,她肤色雪白,用上好的脂粉都遮不住。
“宋太医,我儿究竟怎么了,您昨日是否诊错了?”
宋太医一脚刚迈进门槛儿,就被宁锦婳追着询问,神色难掩急切。
“王妃不要惊慌。”
宋太医先看向宁锦婳,谆谆道:“上次老夫说的您忘了?您尚在病中,需得安心静养。”
他看着宁锦婳眼下的青黑,“昨夜可是没休息好?郁结于心,肝火旺盛,恐怕又生病灶。”
宁锦婳乖乖让宋太医把了脉,又开了一贴方子,宋太医才把目光转到宝儿身上。
他眯起浑浊的眼睛,先问道:“之前可否请太医给令郎看过病?”
刚好,宝儿上回莫名风寒,恰逢府里没药材,请宫里的太医前来施针。
抱琴记得清楚,她上前一步,把当时的情形,请的哪位太医,姓甚名谁,什么官职,说得清清楚楚。宋太医却皱头紧皱,苍老的脸上沟壑深深。
宁锦婳小心翼翼地问:“宋太医,可有什么不妥?”
宋太医摆摆手,“并无不妥,此人是我的同僚,他的医术精妙,不输于我。”
可他昨天一瞬就摸出这孩子有问题,那位同僚为何没发现呢?
宋太医让人把宝儿抱过来,掰开他的小嘴翻来覆去地看,在宁锦婳的提心吊胆中,他捋着胡须,叹道:“昨日是老夫诊错了。”
“令郎不是天生痴哑,是后天为人所害啊。”
“什么!”
宁锦婳骤然瞳孔收缩,她看着安静玩手指的宝儿,不可置信道:“宝儿、宝儿竟真的……”
她一阵头晕目眩,此时如同溺水的人,捂着心口,却怎么也呼吸不上来,脸颊唇角苍白,昏昏欲坠。
“王妃——”“主儿——”“快,掐人中——”幸好宋太医在此,宁锦婳到底没晕过去,但她仍不肯接受这个消息,“宋太医,您要不……再看看?”
她的宝儿明明好好的,她不相信!
宋太医面露不忍,但身为医者,他不能口出诳言,欺瞒于人。
他道:“老夫可以断定,令郎如今身患痴愚之症。”
“应是遭了奸人下药,小儿不耐药性,才变成这般模样。”
宁锦婳的睫毛一颤一颤,一双美眸里满是期盼,“那……那既然如此,又不是天生的,还有恢复的可能吗?”
——没有。
宋太医在心里默默回答她。这种事本就少见,不满周岁的孩子容易夭折,像这种被下药的痴傻孩子大多会被父母放弃,几乎没有活着长大的。
但看着惊慌失措的宁锦婳,仿佛他的一句话,就能断她生死。老先生治病救人一生,端知世人之病发于心,表于形,如今只是孩子有损,倘若他把真相说出来,恐怕孩子娘也保不住。
须臾,他叹道,“老夫忽然想起,多年前曾看过一个类似的病例,待我回去翻翻病案,说不定能找到解决之法。”
听到这个回答,宁锦婳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一下卸了力气,她靠在抱月身上,虚弱道:“快去给宋太医准备诊金,多一些……越多越好。”
她又看向宋太医,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我儿……就麻烦老先生了。”
“若先生妙手回春,此等大恩大德,我当结草衔环以报之。”
“王妃客气了。”
活到宋太医这把年纪,什么权势名利都看透了,并不缺金银。可他看着懵懵懂懂的宝儿,蓦然想起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小孙子,心中不由升起怜悯之情。
尽管希望渺茫,他还是问了一句,“王妃知道是何药所致吗?如果知道具体药方,或许能多一线生机。”
宁锦婳掐着自己的指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宝儿究竟是何时遇害的?明明之前还好好的,除夕之前,他还乖巧地朝自己撒娇,后来她去了宫宴宿醉,第二日头疼,再后来去了京郊别院……
不对——心里似有一团乱麻,眼见就要抓到头绪,此时,一道深沉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婳婳。”
陆寒霄看着一屋狼藉,目光扫视一周,经过宝儿时眸光微闪,最后定定落到宁锦婳身上。
“怎么了,又不舒服?”
他一过来,抱月自觉退出一旁,他大掌扶上宁锦婳的腰,撑着她站起来,低声问道:“脸色这么差,昨夜没休息好吗?”
一夜惴惴不安,宁锦婳早晨无心梳妆打扮,仅上了脂粉遮盖黑底的青黑,在如瀑乌发的衬托下,更显得脸色苍白。
可她的五官又是天生的明艳,明眸善睐,皓齿朱唇。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让她整个人有一种脆弱而凄惨的美丽。
可惜,此时谁也没心思欣赏这份美。
“三哥。”
她双手紧紧攥着陆寒霄的衣襟,眼眸里流露出强烈的愤恨与杀意。
“宝儿,我们的孩子,被人暗害了!”
她眼角噙泪,咬着牙道:“有奸人下药,害得我们的宝儿心智不全,口不能言……三哥,他还那么小,还不会说话……我好痛、好心痛啊!”
陆寒霄心下一沉,却听宁锦婳继续说道:“你……你一定要找到他,为我们的孩子报仇!接触宝儿的就那么几个人,一个一个查,一定能查到是谁。”
“连个孩子都不放过,如此心狠手辣……分筋错骨,也难解我心头之恨呐!”
他低声安抚着,粗粝的指腹擦拭她的眼角,湿湿的,带着温热。
见状,宋太医把方才的话转述一遍,又叮嘱了一些琐事,临走时不忘念道:“王妃心中郁气不畅,长久易伤身,王爷需好生开解才是。”
“本王明白了,有劳宋太医费心。”
陆寒霄一个眼神扫过去,抱月和抱琴有眼色地送宋太医出府,下人们陆续退下,诺大的房里只剩这对夫妻和安安静静的宝儿。
过了好一会儿,宁锦婳平复好心情,她挣开男人的禁锢,缓缓走向宝儿,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脚步倏然停了。
陆寒霄何许人也,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她的意思,他道:“你风寒未愈,缓缓再看孩子。”
他唤人把宝儿抱出去,宁锦婳没有拦他。
她抬眸看向陆寒霄,眼中恨意未消,“我方才说的话,你听明白了?”
“我的宝儿不能白白受罪。”
她育有二子,长子出生就被抱走,心口那么长一道疤,险些丧命;多年后幼子又遭人暗害,又痴又哑。而她身为他们的母亲,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刻,宁锦婳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能与软弱。
陆寒霄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当然。”
他面不改色,表情没有丝毫错漏,“婳婳你且安心,一切都交给我。”
“三哥会给你个交代。”
多年养成的习惯,宁锦婳并未怀疑。两人幼年相识,陆寒霄在她面前一直充当着一个保护者的角色,他默默陪在她身边,只要她开口,他能解决她所有的难题。
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滇南?”
陆寒霄面上闪过一丝异色,缓声道:“等出了正月再走。”
其实按照原计划,过完年就应即刻动身,可中途出了太多岔子,宁锦婳又不愿跟他回去,只得暂时往后推。
不过最迟等到二月,一定要出发了。
一来霍凌的霍家军在城外虎视眈眈,二来他离封地已久,国不可一日无君,虽说每月有密函呈上,但他疑心重,不可能把一切交给旁人,即使是他的心腹。
宁锦婳点了点头,她没多说什么,正欲起身离开,陆寒霄叫住她,“婳婳。”
“下面人寻来一只白猫儿,尚有几分可怜可爱,你要不要去看看,抱一抱?”
他轻描淡写,隐去了其中种种艰辛——寻一只猫儿容易,但要和当初那只雪团一模一样,还不许掉毛,便十分为难人了。他找了许久,才从来京做生意的外邦商人手中买下,想讨她欢心。
可宁锦婳早就把这茬儿忘了,她当初提到雪团,也并非想要一只白猫。
“白猫儿?”
她面露诧异“我要那东西作甚,我又不是闺中的小娘子,喜欢猫啊狗的。”
她两个孩子尚且养的一塌糊涂,此时也没什么心思去养旁的。
“那你想要什么?”
陆寒霄目光沉沉,紧紧盯着她,“你说出来,我去办。”
太医说她郁结于心,可她在忧愁什么呢?他想不明白。
他记得她之前甚是爱笑。当年她曾看上一顶孔雀羽点翠东珠宝冠,他正值落魄之时,手上捉襟见肘,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顶宝冠被旁人买走,回去的路上,她让他折了一枝桃花,簪在她的鬓间。
她展颜一笑,道:“三哥,你看我美不美?”
“美。”
“那这就够了嘛,我觉得这枝桃花配我,正正好。”
“那冠子好沉的,我也没有那么喜欢。”
他的婳婳很美,即使荆钗布裙也很美,但他依然觉得那枝桃花太素雅,又太廉价,她配得上更好的。
后来他手上宽裕了,有兵马,有权力,坐拥万千。他为她搜寻过许多顶宝冠,其奢华精美,光彩夺目,甚至可与凤冠一比高下,可那些东西全在库房生了灰,她也越来越沉默了。
他如今身为一地藩王,不再是当年羽翼未丰的质子了,他可以给她所有,可她却郁结于心,千方百计的讨好,换不回她一个笑靥。
蓦地,陆寒霄心口一抽,有些闷闷地痛。
他垂眸道:“孩子的事……我必当寻访名医,你不要忧心。”
原以为找回孩子就万事大吉,没想到造成如今的局面,他自己命人下的药他当然知道,后悔吗?当然后悔,不过却不是冲着宝儿。
平心而论,他对两个儿子都没什么感情。
陆钰自不必说,当初宁锦婳难产,险些一尸两命,后来又发生了太多事,他无奈将他抱到宫里给舒贵妃抚养,自此和宁锦婳嫌隙横生。他是个心偏到天边的人,不忍责怪妻子,对大儿子难免迁怒。
至于忽然冒出来的小儿子……他则是无感。
毕竟这么多年,他早已接受宁锦婳不能再生育的事实,一心培养陆钰。结果他只回了一趟滇南,甚至没见过她大着肚子的模样,忽然有一天告诉他——这是你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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