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将军——”“王妃。”
霍夫人叫住欲上前的宁锦婳,轻声道:“表哥与镇南王都不是鲁莽之人,你稍安勿躁。”
她素手纤纤,用汤匙舀了两碗酒酿桂花汤,递给宁锦婳和叶清沅,道:“夜深露重,两位喝碗热汤,暖暖身子罢。”
宁锦婳怔怔接过,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若是霍夫人对她冷眼相对还好,但她偏偏这么温柔,让她心里说不出的歉疚。
她涩然道:“夫人,我与霍将军的确没什么……”
霍夫人低眉垂目,闻言只是笑笑,“喝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
宁锦婳内心焦灼,一边挂念幼子,一边心系外面的陆寒霄,又因为方才霍凌的失态,觉得对不住霍夫人,几方煎熬下,眼神时不时瞟向营帐门口,神情期盼。
三炷香后,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掀帘而入。一个身穿银丝软甲,面容俊美,另一个一身黑色大氅,面色冷俊,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脸色倒是如出一辙——俱是沉着脸,看起来十分不愉。
“表哥——”“三哥——”霍夫人和宁锦婳同时站起来,朝着各自的夫君走去。
宁锦婳踉踉跄跄,陆寒霄及时用手臂圈住她才不至于摔倒,今晚受了这么多磋磨,又被霍凌吓到,她见到陆寒霄如同见了救世主,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把脸紧紧埋在他的胸膛。
陆寒霄目光沉沉,扫过她身上明显不属于她的披风。伸出大掌,轻轻摩擦她额头上的擦伤。
“疼么?”
——白天在马车上磕的红肿,现在已经变成了青紫色,擦伤处不大,又是夜晚,在熔熔火光的照映下并不显眼,不仅霍凌没注意到,连宁锦婳自己都忘记了。
可经男人这么一提,莫名的,一股委屈油然而生,像是在外受了欺负的孩子,终于等来了给她撑腰做主的人,宁锦婳瞬间红了眼眶。
“疼。”
在他面前,她不用像在陆钰面前一样,维护一个母亲的体面。但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忙把玉佩拿出来,急道:“三哥,这个玉佩……宝儿,你快把我们的宝儿找回来呀。”
“好。”
“交给我。”
陆寒霄抚着她的鬓角,温声安抚她。这两人在一起郎情妾意,旁人插不进去的氛围,刺得霍凌眼睛疼。
“呵——”他冷笑一声,声音带刺,“你就是这样哄骗她的?”
霍凌眸若寒霜,直直盯着陆寒霄,咬牙道:“明明是你……如今过来充当好人了?久闻王爷手段非凡,竟连自己枕边人都不放过吗?”
“不及将军。”
陆寒霄一手拥着宁锦婳,把她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换上自己的大氅,一边淡道:“本王好歹哄的是自己的枕边人,将军却惦念别人的妻子,原来霍家是这样家风?受教了。”
“你满嘴胡言!”
耳边凌厉的疾风呼啸而过,陆寒霄揽着宁锦婳的腰肢纵身闪开,在他们方才的地方,一根木筷死死钉在地上,可见人功力之深。
陆寒霄安抚地拍了拍怀中人的脊背,抬眸冷道:“还想再打一场?”
霍凌面无惧色:“哈,难道霍某怕你?”
两人一言不合又要动手,正是剑拔弩张之际,却分别被身边的女人拦住了。
霍夫人轻扯霍凌的衣袖,轻道:“表哥别动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想必镇南王也是无心之语,何必放在心上。”
她声音如细流,瞬间浇灭了霍凌的怒火,他面对柔顺的霍夫人,神色显得有些不自然。
他道:“你别瞎想。”
另一边,宁锦婳也好言相劝,“不要动手,正事要紧。还有,我……我跟霍将军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霍夫人误会也就罢了,可陆寒霄这么大剌剌说出来,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陆寒霄伸手摩挲着她的秀发,低头道:“我没怪你。”
他手握重宝,引来一些鬣狗觊觎,又岂能怪珍宝太耀眼?他的婳婳太招人,不是她的错。
别人敢明晃晃动手抢他的珍宝,是他这个做夫君的无能!
陆寒霄看向霍凌,寒声道:“条件。”
若不是这小子胆敢觊觎他的婳婳,其实他还要感谢他一番。陆寒霄心思敏捷,在来时的路上将事情来龙去脉捋清楚,瞬间豁然开朗!
原本他们的孩子还活着!
他原以为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几月大的婴孩绝对活不下去,刚知晓这个消息时,他满心只想怎么哄过宁锦婳,他不能让她恨他。
如今既然孩子还活着,无论如何,他都有弥补的机会,她们母子,他都会护得好好的,不惜一切代价。
霍凌道:“我要真的。”
就让她亲眼看看,她一心喜欢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陆寒霄颔首,“可以。”
他回答地毫不犹豫,倒让霍凌纳罕了。
他又道:“我要两个。”
既然孩子在他手里,想必那个侥幸活命的姬妾也逃不了,此人狼子野心,虽说现在动不了他,但也决计不能让那两人落在他手上。
滇南是允许蓄养私兵的,这两年南边不打仗,个个养的兵肥马壮,倘若有一天他打着为先太子平冤的旗号,陈兵京师,他又远在北疆无法赶回,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陆寒霄挑眉:“我只有一个。”
为了一个姜姬,他损耗多少心力,怎么可能拱手相让。
霍凌冷笑一声,“既如此,那我跟王爷没什么话说,请回罢。”
什么一个两个,真的假的,宁锦婳听得云里雾里,但最后一句她听懂了,她急忙抓住陆寒霄的臂膀,脸色通红,“不行,我们的宝儿还在这儿,不可以……”
“好,我知道。”
陆寒霄低头轻哄道:“我保证,一定会把我们儿子好好带回来,你放心,嗯?”
而后,他又抬眸看向霍凌,“此处说话不便,不若我们借一步详谈?”
霍凌看着神色凄然的宁锦婳,目光又扫向神色惴惴的霍夫人,心里不知作何感想,最后同意了。
“可以。”
他对霍夫人低声道:“今日太晚了,你先歇在营帐里,明日一早再回去。”
语毕,他转头又看向宁锦婳,眼里似有千言万语,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和陆寒霄一前一后出了营帐。
两个大男人一走,帐里仿佛瞬间敞亮了。霍夫人上前拉住宁锦婳的手,柔声道:“别担心,表哥虽然看起来凶,实则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话说开了,他不会为难人的。”
面对霍夫人的温柔,宁锦婳轻咬唇瓣,讷讷说不出话。
看出她的不自在,反倒是尴尬的霍夫人神色最坦荡,“王妃当真不必介怀,这么多年,我都看开了。”
自己的夫君心系旁人,从一开始她就知道的。
若说早些年还有怨怼,成婚许多年,夫妻相隔千里,霍凌身为大将军,终日刀光剑影,每次回来都得添新伤口。她困在京城里惴惴不安地等家书,生怕他出什么事。
只要他平安,她又有什么所求呢。
宁锦婳更不敢看霍夫人了,她红着脸颊,咬牙道:“霍将军……一定会明白你的苦心。”
要不是此时不合时宜,她真想把霍凌骂醒,为何偏偏瞎了眼,为何不珍惜眼前人?
霍夫人却十分豁达,她浅笑道,“子非鱼,安之鱼之乐?王妃不用为我忧心。”
她一介孤女,嫁给了年少时梦中的英雄,公婆慈爱,儿女绕膝,他给了她所有的尊贵与体面,他只是心里没她罢了。
可是这种东西,又岂能强求?
她抬眸看向宁锦婳,忽道:“王妃,你真美。”
眼睛美,鼻子美,嘴唇美,连头发丝都是好看的。或许只有这样的仙姿,才能让她夫君一直放在心上,念念不忘。
宁锦婳羞愧得不能自已,向来伶牙俐齿的她此时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我……我蒲柳之姿,夫人谬赞。”
霍夫人温声道:“王妃不必跟我见外,我母家姓柳,闺名一个月字,如不嫌弃,你可以唤我一声‘月娘’。”
“月娘。”
宁锦婳从善如流,她握紧她的手,心中千言万语,她想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却迟迟发不出声音。
奇怪,眼前怎么好几个月娘?
眼前的身影逐渐模糊,宁锦婳感觉自己的呼吸好像更灼热了,她甩了甩头,却更加头晕目眩。
“王妃——”“宁小姐——”最后,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宁锦婳听到两道慌乱的声音,蓦然眼前一黑,瞬间没了意识。
艳阳高照,日光透过窗纱细碎洒进来,照在女人雪白的肌肤上,为她添了一抹风情。桌案上的紫金兽嘴香炉里往上袅袅飘着轻烟。
在一阵熟悉的香味中,宁锦婳幽幽转醒。
“嘶——”她扶着额头起来,却意外摸到了一层白布,瞬间一怔,记忆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雨夜,骑马,受伤,霍凌,月娘,宝儿——宝儿,她的宝儿!
她迅速掀开被子起身,趿着绣鞋往外走,嘴里习惯性地喊道,“抱月,抱琴——”这时,房门从外面被推开,来的既不是抱月也不是抱琴,是陆寒霄。
“你醒了?”
他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喜色,托起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轻道:“饿不饿,厨房里温着粥,我让人送来?”
一日未进食,宁锦婳腹中焦灼,但她此刻哪儿有喝粥的心思。她抓着他的衣袖,急声道:“宝儿、宝儿怎么样了?他有没有事啊,我要见宝儿!”
33 章陆寒霄轻拍她的手,安抚道:“安心。”
“宝儿在府里呢,刚喂了奶,还在呼呼大睡,没有半分损伤。”
“我把他抱来给你看?”
“不要!”
宁锦婳当即拒绝,她虽心忧宝儿,但自己如今一身病气,过给他怎么办?
她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时,抱琴恰好推门而入,手中的托盘上是一碗软香的肉糜粥和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陆寒霄顺势接过来,轻吹汤匙,舀了勺粥送到她唇边。
“来,喝一口,垫垫肚子。”
宁锦婳轻轻抿了一口,腹部瞬时如火灼一般,捂着心口几欲呕吐。
“婳婳——”陆寒霄神色略显慌乱,当即扬声道:“来人,传太医!”
宁锦婳前段日子刚病了一场,昨夜又染上风寒,陆寒霄把她当眼珠子一般珍视,立刻着人去宫里请太医。掰着指头细算,这段日子太医来世子府十分频繁。
“不用,你给我倒盏清水罢。”
宁锦婳虚虚地靠在陆寒霄怀里,秀美微蹙,一张病容下,浓艳的五官都显得几分苍白。
“婳婳,我先让太医来瞧瞧,好不好?”
陆寒霄把她的手放进锦被里,声音温柔,语气却不容拒绝。外面的抱琴听了吩咐,忙不迭把一早候着的太医请过来,恭声回禀道:“王爷,王妃,可否让宋太医进来?”
“不必,我只想喝一口水——”“进。”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抱琴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听从男主人的话,轻轻推门而入。
她赔笑道:“主儿,您身子虚弱,还是让太医看看罢。”
宁锦婳扫了抱琴一眼,把头扭到一边,看起来十分不情愿。
“婳婳莫要任性。”
仿佛对任性的妻子无可奈何,陆寒霄轻笑一声,对白发苍苍的太医道:“内子无状,有劳宋太医了。”
宋太医德高望重,是太医院里医术最好的,如今已经到了快致仕的高龄,除了宫里的几位贵人,已鲜少有人请得动他。他颤巍巍坐在一旁,道:“劳烦王妃伸出手臂,让老夫切切脉相。”
宁锦婳偏着头,细嫩的脖颈在如云的乌发里若隐若现,她不言语,亦不动作。
“婳婳,别闹。”
陆寒霄的语气透着股无奈,他自然地把宁锦婳的手拿出来,终日弯弓搭箭的掌心磨着厚厚的茧子,其力气可以射死猛兽,宁锦婳那小猫儿挠儿似的挣扎,在他面前几乎忽略不计。
半哄半强迫地按着宁锦婳切了脉,老太医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嘱咐了一堆,大抵都是“寒气侵袭”之类的车轱辘话,陆寒霄听得无比认真,直到听到“郁气不散,凝结于心”这几个字时,他微微皱眉。
“宋太医可否再诊诊,内子怎会郁结于心呢?”
他什么没依她?衣食住行,样样为她操心,唯恐他的婳婳受一点委屈,她自小叫他一声三哥,他便如兄长一般疼爱她,后来结为夫妻,亦夫亦兄。她是一株娇美的牡丹花,他便是世上最用心的花匠,终日浇水施肥,遮风挡雨,不让她受半点风霜侵袭。
可为何她总是不高兴?
陆寒霄想不明白,他宁愿相信是太医诊断错了,也不曾往别的方面想。
宋太医看看咬唇隐忍的宁锦婳,又瞅瞅满脸严肃的陆寒霄,老神在在道:“老夫行医问诊几十年,从未出过错。”
这对尊贵的夫妻名声太大,饶是一心和草药打交道的宋太医也有所耳闻,他忍不住多嘴说了一句,“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王爷和王妃夫妻一体,有什么话不妨说开呢?倘若一直憋在心里,不发出来,早晚闷出更大的病。”
“本王受教了。”
对于给宁锦婳看病的老太医,陆寒霄言辞之间十分尊敬,嘱咐抱琴把人好生送走后,他回到床榻边,喟叹一声,“婳婳——”指尖落在她的眼角眉梢,这个强硬的男人此时显得有些无奈,“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才好?求你,别折腾为夫了。”
宁锦婳沉默许久,忽道:“我想喝水。”
她抬眸看着他,神色倔强,“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想喝一口水。”
不想喝粥,不想吃药,不想要御医,她醒来口干,想要的仅仅是一口清水而已。
但他好像从来没好好听过她说话。
陆寒霄沉默着,起身执起茶壶,给她递上一杯水。谁知宁锦婳此时却别过脸,道:“我现在不渴了。”
“……”
陆寒霄又好脾气地放下,柔声道:“那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一副任劳任怨的贤夫模样,哪儿还有方才的半分强硬?向相对比,显得宁锦婳十分任性不懂事。
宁锦婳气的脑袋痛、胸口痛。现在宝儿找回来了,她脑子清楚几分,瞥了一眼陆寒霄,道:“你靠近些,我有话跟你说。”
男人有求必应,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整个人笼罩着她,呈现一种保护的姿态。
“我问你——”她清清嗓子,心中的疑问像炮仗一样,一个接一个扔出来。
“世子府守卫森严,我的宝儿好好在小床上睡着,怎么忽然到了霍凌手里?”
“你们昨晚说了什么?他要什么东西?他原本不同意的,怎么最后又同意了?”
“府里的账有问题你知不知道?每年那么多银子你拿去干什么了?我粗算了下,得有十万两了!”
“还有,姜夫人母子是谁?上次你凭空冤枉我,我没来得及问,今天索性一并说了罢。”
宁锦婳自从坦白宝儿的身世后,便自觉没有什么瞒着陆寒霄了,倒是他,有无数的秘密等着她。宋太医说得是,他们是夫妻,有什么话不能敞开说一说呢,钰儿之事她可以暂且揭过,宝儿此次虽说有惊无险,但绝不能就这么糊涂过去了。
那是她的孩子,她总得弄清楚。
陆寒霄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干好事,他面不改色,一句一句答道:“是我的疏忽,那霍贼狼子野心,趁夜不备抢走了我们的孩子,我已命人加强府邸的守卫,定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
“至于昨夜……那是男人间的纠葛,你不用操心。还有府邸的账,你用了只管支取,其他交给全昇,这么多年,你还信不过全叔?”
“姜姬是我的一个远房表亲,府里地方大,给她一个院落栖身,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信誓旦旦,每一句都回答得无比认真,但宁锦婳听出了一种精心的敷衍,可她又偏偏找不到漏洞来反驳,那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再次袭来,她揉了揉眉心,疲惫道:“行。”
“陆寒霄,你最好记得你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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