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桩案子,总不会是盗窃为财。能对长公主动手的,左右一个“仇”字。
然这长公主乃养在深闺的女郎,能与何人有仇?
举长安能想到的,便是同宣平侯府的“情仇”了。
一个国公府,一个侯府,且卢七姑娘如今还顶着长公主名号,便又算作了天家人。
如此烫手的山芋!
江岸如感激地拱了拱手,“多谢裴中丞。”
“江大人。”长公主这厢已经回神许多,只低声开口,“孤府中横遭此事,不知可否多派些人手。”
“江大人稍后且与南衙军李将军说一声,让他们那处拨人手来即可。”裴湛接过话。
萧无忧掀了掀眼皮。
南衙军统领宫城和京城全部治安,比京兆尹更上一层。如此动用他们的人手,无异告诉整个长安权贵,长公主遇刺,陛下尤为关切。
她通知京兆尹,本就是为了将事闹大,不想裴湛又推了一把。
至此这事了结的差不多,京兆尹与太医一同告退。
裴湛沾着个义兄的名头,留下多陪了会。
府中人各司其职,裴湛送萧无忧回寝殿,贴身侍者泡茶的泡茶,煎药的煎药。
殿门口回廊下就剩下他俩人。
“三年来,臣竟未发觉,殿下原是习武的,身手不错。”裴湛隔着三尺宽距,帮她扶正左臂绑带的位置,也未容她言语,只将声音压的更低,“长公主所虑的事,如今已经了结,不会再有后顾之忧。以后,莫要这般铤而走险自伤了。有事,着人通知臣便可。”
裴湛守着君臣之礼、男女之防,话说了几重,双眼却不曾直视萧无忧。
然萧无忧却直直盯着他。
从他吐出第一句话,到最后一句结束良久,她倚着廊住一瞬不瞬看他。
直到裴湛垂目退开身,方挑眉道,“裴中丞监视孤?”
这半日闹腾,他来此一趟。
圆了这内院刺杀细节处的不合理,帮助做大声势,这厢又好意提醒,她都视作不见,偏挑了最刁钻的一处,拿来反客为主。
“若是陛下的意思,孤无话可说。”萧无忧往日光处侧过身,一手扶在额头上,似要掩去面上指印,“孤虽出身大族,裴中丞也看到了,真遇事得罪了人,却也无后盾可依。一点伎俩,功夫或者心思,只为自保罢了。”
虽是计,但血是真的流。
裴湛扫过她面庞,失血后的苍白,将未消的红印衬托的愈发明显。
“殿下的脸——”裴湛心口一紧,如今敢这般折辱她的人,寥寥无几。
思及见到见到卢文松从府中出来……
怪不得,要说无后盾可依。
“让大人见笑了!”萧无忧嘴角噙笑,眼眶却忽的红了。
“殿下为自保,臣为保人。”裴湛这厢认真看了她一眼,同她眉眼对上,“臣同郑家的交集原比殿下深,清楚郑侯为人脾性,故而这两日多留心了您府上。”
萧无忧眉宇松动些。
“殿下不欲与人知晓的事,到臣这便结束了。”裴湛安抚她,“您安心养伤便可。”
萧无忧眼中攒出一点光亮,抚着腕间手钏低声道,“多谢兄长!”
裴湛告辞的时候,萧无忧依旧坐在回廊下歇息。
拐道口,裴湛没忍住带着愧意多看了她一眼。
数日前勤政殿内,烛火高燃间,陛下与他道,“你未见过永安公主,当真可惜了。卢七姑娘有她七分容貌,若多一颗眉间朱砂,便可以假乱真。”
夕阳落下,烛蜡燃起。
裴湛搁下点朱砂的笔,细看刚刚画好的人。
半晌后,他将绘了近一个时辰的丹青投入炭盆中,看火苗一点点吞噬画中人,不由垂眸笑了笑。
他这一生中,曾遇见过永安公主两回,但都不曾看清她容颜。
原来,公主是这般模样。
这夜注定无眠。
永安长公主遇刺一事由京兆尹、南衙军两厢经手,到晚间时分,便已经传遍长安城。
当事的几位,除了裴湛处理完之后便在灯下静心作画,未作他想,其余都心神不定。
温孤仪听了太医的汇报,不过是一点皮肉伤,加之他这日左臂亦莫名生疼,遂止了脚步,压下了前往探视的心。
辅国公府卢文松处,是心有愧疚,原在他离开未几便出了这样的事,想必是寒了心,所以宁可直接寻京兆尹,也不肯传话回府邸。只是想的再多,到底不曾前去探望。
而宣平侯府,乃最为不安,争吵格外激烈的。
一日丧事毕,本已疲乏不堪。
但府中书房内,烛火高燃,一声声传出的都是郑昭仪隐忍又气恼的质问。
三日前,四月初十,郑盈素入殓当晚,郑宥献便派了杀手行刺永安长公主。
郑宥献的心理再明显不过,于旁人眼中,永安长公主唯一结仇的只有郑家女,郑家再恨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动她。而他丧女当日,合该提不起这等心思。如此出其不意,反其道洗清嫌疑。
不想十六个从江湖绿林请来的高手,却连公主府外墙都不曾摸到。而翌日宣平侯府门上却插了一支短箭,钉着一张字条。
“城西乱葬岗收尸。”
郑宥献暗里着心腹前往,发现竟是那十五个江湖高手的尸体摞堆叠放着。
“阿耶!我知道您在意的事,左右是如今郑氏正支嫡系已经不复存在。可是您当初既打算将阿妹当作女公子陪养,便不该那般骄纵她。”郑盈尺用簪子拨了拨灯芯。“旁的不说,且说她与裴家的婚约,要是当日不任性退去,如今朝堂上我郑氏便该如日中天,而不是此刻除了银库,旁的再无价值。”
“够了!”郑宥献扔了茶盏,“你胞妹才入黄土,尸骨未寒。你为阿姊,便莫在她身后再这般说她了!”
“阿耶,素素本可以保住一条命的。”郑盈尺话语缓和了些,“陛下关了她近两月不曾动她,您心知肚明他要的是何物!”
“偏奉到了御前,又不诚心奉足了。与其眼下痛恨害她的人,不若自省。”
“放肆!”郑宥献怒目,“你阿妹为人所害,你却反来责备为父!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郑盈尺望着一下苍老许多的父亲,合了合眼缓声道,“素素被罚那日,您奉上账册离去不久,裴湛便被派去了长公主府。明面上,是公主府着人来请。实乃纵是公主府不谴人来,陛下亦会派裴湛前往。陛下原是给素素、给我们郑氏留了后路的。”
“后路?”郑宥献眯浑浊的眼,“什么后路?”
“裴湛前往,除了随行属官,还带着太医。”郑盈尺回忆道,“原本我以为是陛下观我面,天恩浩荡,如今想来根本不是。那日侍奉在殿的太医是专治外伤感染的刘太医,可是后来却换成了并不精于此道的王太医。”
“您请的医官不是说了吗,素素致命处不是单纯的溺水染风寒,是她在沁园受罚背上鞭伤裂口遇水感染。”
郑宥献闻至此处,不由委顿下来,良久才出声,“按你的意思,是陛下看了账本,不满意,所以换了太医,断了素素性命?”
“他也不避你,还谴你归母家。明着隆恩浩荡,实乃借你口与我辨析厉害?”
郑宥献胸口起伏,尤觉阵阵寒意。
“陛下想要从我们郑家得取什么,阿耶再清楚不过。您若彼时干干脆脆地给了,或许素素还能……”郑盈尺轻叹一声,苦笑道,“罢了,逝者已矣。若说阿耶当真有错,也不是错在眼前,乃是更久前。”
郑宥献猛地抬头看她。
“难道不是吗?若是前朝先帝那会,您没有站错队,听女儿的话把银子尽数给了当今陛下而非太子,如今何至于此?”
“你——”郑宥献一???掌拍在桌上,却又无力反驳。
郑盈尺丝毫无所顾忌,只继续道,“阿耶依旧可以藏着掖着,守着金山玉瓦,但是且想一想是否能有命有运在如今天子足下安身?”
“您已经失去一子一女,难道连最后的一个女儿也不要了吗?”郑盈尺伏在郑宥献膝前,软声道,“女儿此番归家,回宫日期不定,陛下说一切皆由我自定!”
郑宥献听得懂这话,原就黯淡的目光又失神几分。
郑家祖上乃商旅出身。
士农工商中,原商人是最不被重视的,只因昭武女帝海纳百川,广招各流人士,唯才任用,方有郑氏脱颖而出。
只是百年来,到底只有一个昭武女帝,如此便也只有一个郑氏。
先祖几代累计的财富,捐官换爵,方有近数十年的辉煌。
如今让交出全部家财,郑宥献自然抠抠索索。
“如此交出,我郑氏宣平侯府便可被任意拿捏,再无倚仗之物!”郑宥献喃喃道。
“阿耶缘何如此执念?您以为不交出,便可倚仗吗?”郑盈尺嗤笑道,“您想想,为何陛下会不满意您给的账册,说明他根本就是知晓我郑氏家底的。而素素身死,当是陛下杀心已起,左右不过是他顾着女儿颜面,不想郑氏流太多血罢了。”
“阿耶,您再想,若此刻将银库交出,女儿便还能留在后宫。他日诞下子嗣,郑氏门楣便依旧在,甚至会有更大的荣光!”
郑宥献垂眸不语。
“自然,阿耶也可以赌一把,压上女儿和全族的命运,赌陛下的不敢。”
烛泪低落,月影偏转。
郑宥献终于开口道,“今岁陛下又纳了那般多人,还有一个卢氏莫名其妙地成了长公主,你便这么自信?”
“五年了,你连一儿半女都不曾诞下。”
“所以啊阿耶,我们是不是该换个思路,别同陛下犟着来。他到底是天子,总不会喜欢唱反调的人。”郑盈尺咬了咬唇,“再者新入宫的妃嫔,都是女儿择中的,自然听话。”
“至于卢氏成了长公主——”
郑盈尺神色黯过一瞬。
“阿耶今朝若是得手,便也罢了。既三番两次失手,以后也莫再起心思。帝王榻,总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她想起温孤仪给自己绘的眉间朱砂,想起上月里去长生殿外偷看到的卢七的那张脸,再回想昔年永安公主容貌。
活人,是比不过死人的。
她认了。
“不管你信与不信,今日公主府刺客一事,与为父无关。”郑宥献话到此处,亦是心惊。他如何不知此等事只能一击成功,若失手再无二次得手的可能。
而今日公主若是真为旁人所刺杀便也罢了,若是一场敲山震虎,那么卢七姑娘绝非池中之物,他亦不敢再造次。
“罢了,一切都听你的。”郑宥献长叹一口气,起身至秘室暗格取出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交予女儿。
打开盒子,里头是三把钥匙,一本两寸后的账本,以及一张羊皮地图。
翌日没有早朝,勤政殿中的帝王却早早起身,翻看面前之物,甚是满意,连臂膀莫名的疼痛都冲淡了许多。
裴湛将将被传唤而来,见此只拱手恭贺圣上。
“赐座!”温孤合上盖子,笑道,“朕闻你上值了,伤没好利索大可歇着。”
裴湛摸了摸胸口,乃前些日子夜屠郑氏的杀手所致,“谢陛下关怀,一点皮肉伤,再过几日便愈合了。”
温孤仪点了点头,蓦然想起卢七的伤。
“陛下传唤臣,不知有何要事?”裴湛恭谨道。
温孤仪回过神来,指指案上盒子,“昨个连夜送来的,昭仪事情办得麻利,朕便给她个殊荣。由你中丞前往宣旨,觐郑昭仪为郑娴妃。”
“臣领旨。”裴湛起身接过圣旨。
“还有,除了旨意,你把剩下一颗人头也一并送去。”温孤仪尚且笑着,话语却带了两分寒意,“郑宥献是真能耐,女儿入敛当日,就能着人寻仇。连朕都疏忽了,未防他这层。幸得你多留了一个心眼,护住长公主。”
“臣明白,即刻去办。”裴湛握着圣旨,躬身告退。
这日,在郑家次女丧仪后的第二日,宣平侯府便迎来了天恩。
只是郑娴妃领旨领得背生冷汗,诚惶诚恐。
待裴中丞身影消散,她与父同观木盒中圆滚滚的御赐之物,半晌方低声道,“阿耶,你若有太子妃崔氏的下落,且一并告知了吧。”
父女二人只当那十六个杀手被杀一事,乃出自温孤仪之手,不由心下愈发胆寒。
郑宥献攥着濡湿的拳头,无奈摇首。事到如今,他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他是真的没有半点关于先太子妃的下落。
当年,太子府被温孤仪屠戮,当日便是城门紧闭,四下被围得铁桶一般,温孤仪的亲兵几乎将长安城翻过来,但就是没有找到那对孤儿寡母丝毫踪迹。
“你回宫吧,用心侍奉君上。”郑宥献缓缓叹出一口气,虽说刺杀长公主的把柄被天子握着,但既然女儿被封妃,郑氏便算暂时保住了。
郑盈尺收拾好心情,依礼回宫。
然而,在被封妃、所有人看来大喜的日子,温孤仪并没有来她的宫中,亦不曾召她去帝王的含象殿。
这日入夜后,几经彷徨徘徊,温孤仪终于还是私服去了公主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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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月嵌天际,月华如水。
萧无忧沐浴出来,只着了一身小衣,香肩半露,伸出一截藕臂,倚在灯下上药。
“好深的伤口,也不知那贼人捉到没。”琳琅凑近吹了吹,将纱布重新缠上,掖好衣角。
“捉没捉到都不要紧。”萧无忧把玩着一个小玉瓶。
这是今日下午裴夫人白氏送来的,道是她特制的消疤祛痕的膏药,不忌医官开的旁的药,可一起使用。
昨日的刺杀,一昼夜过去,认亲的义母义兄都来探望,亲生的母家却无一人来。
萧无忧觉得这辅国公府离谱的太甚,又总觉国公府如同罩了一层雾,让她看不清楚里头的人和物。
“姑娘!”宋嬷嬷端来养身汤,示意琳琅退下,目光落在那个玉瓶上,温慈道,“可是伤心了?”
宋嬷嬷当真是府邸积年的妈妈,眼辣又尖,一语中的。
萧无忧接过汤用下,学着卢七的样子低眉笑了笑,“嬷嬷,阿耶阿兄他们,当真是不要我了吗?”
“自然不是,公爷只是还未消气,待他消了气,自然会关心姑娘的。”宋嬷嬷安慰道,“府中公爷不表态,旁人自不敢来。”
“待过两日,不难过。”
萧无忧不知若是卢七闻这话会作何感想,但她听来委实荒谬得很。
有多大的气,竟连女儿遇刺都不闻不顾。
“只是……”
“只是什么?”萧无忧拉着她坐下身来。
“只是您如今这般亦不是长久之计。”宋嬷嬷一皱眉,眼角的皱纹便愈发深刻,“当日按着姨娘的计划,您且避过三年,期间再想法子。如今却还是入了宫,可是偏您又担着长公主的名头,做不了真正天家的人。然而这公主名头也是虚的,若哪日陛下忘了您,您便是两头占不上,徒在此地白白耽误年华。”
“如今逃离或者另择良人都是不可能了,此间我们唯有想办法拢住君心。”
萧无忧望着宋嬷嬷,一时没有应声。
她本以为按着梅氏带人的心思,这宋嬷嬷该教导卢七独善其身,保身心之自在,却不想是鼓励她谋取恩宠和权力。
虽此言行并无不妥,但萧无忧总觉同梅氏宁愿早死也要托着不让卢七选秀之举,有所相悖。
“姑娘,一切有老奴在,您莫怕。”宋嬷嬷轻轻拍着她手背,俨如可以倚靠的长者。
萧无忧含笑点了点头。
“早些安置吧!”宋嬷嬷正欲伺候主子就寝,却被门口侍者仓皇匐地的一声“陛下万安”惊了心神。
萧无忧亦蹙眉抬眸,木簪抹额,青袍皂履,当真是温孤仪。
月明星稀,春夜浓浓。
这个时辰实在太微妙。
萧无忧历过人事,宋嬷嬷更明白尘俗中这点男女事。
待温孤仪一句“这里无需伺候”落下,嬷嬷只用力捏了捏萧无忧手背,方带人离去。
主客君臣早已调换。
萧无忧平复心绪,告诉自己,如今她只是卢七。
“伤好些没?”温孤仪扫过她左肩,示意她与自己一道坐下。
两人间只隔了一张三尺见方的桌案,萧无忧抬眼能看清他容貌的细致变化。
虽说重生回来已有两月,入宫也有半月之久,但这???般近的接触,还是十年来头一回。
或许在旁人眼中,他看起来较之同龄人尚且年轻,风华依旧。但萧无忧看来,他已经老去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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