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谷养身修道,得道者,心静而容色驻。
苏昔谷主说的没错,温孤仪道心不稳。
终究不曾得道。
甚至,萧无忧觉得他已经毁道。
当年在师尊面前承诺的“三不”,全部食言。
“谢陛下关心,已经上过药,好多了。”萧无忧尽量平和道。
温孤仪便将目光落在她左臂上,片刻点了点头。
“朕看看。”他起身至她前,欲要掀开她的衣领。
萧无忧猛地一缩。
他定在那处,未动。
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咫尺间,岁月间。
萧无忧有血有魂,历过爱恨,懂得是非。
她是人,不是神。
所以这一刻想杀人。
她的情感推涌着她,她的理智扼制着她。
灯火晃动几许,她到底压低了眉,轻声道,“才缠好的纱布。”
温孤仪颔首,退回原处。
“陛下漏液前来,不知所谓何事。”萧无忧努力打破这样的静默。
依旧没有回应。
只有一只手伸过来。
萧无忧不想被他碰,但知道退不了。她控着自己端坐,不避不迎。
温孤仪箍住她下颌,青白指头划过面颊,触上眼角、眉梢,最后抚上额头,将半月形额发捋去。
“你幼时,当见过永安公主,可还记得她的模样?”温孤仪问得直白又自然。
萧无忧掐紧掌心,“那时太小,时隔太久,臣妹记不清了。”
温孤仪笑了笑,指尖停在她眉心,锋利指甲划出一道红痕,“这里多颗痣,你同她便一般无二。”
眉间生疼。
其实,她何处不疼?
萧无忧忍住战栗,垂眸不语。
落在温孤仪眼中,是卢七的怯懦。
他叹,“其实也不像,胆子太小。”
萧无忧将头垂得更低。
他却道,“抬起头来,看着朕。”
时间过去几瞬。
“永安。”他抬了声响,仿佛有些不耐,一把挑起对面人下巴,“看着师父。”
萧无忧提心。
“永安公主喜欢唤朕师父。”温孤仪缓下声色,“你以后也可以这样叫。”
萧无忧松下口气,点点头。
“现在,你看着师父。”温孤仪又道。
四目相对。
原该从眼里望进心里面。
但被禁锢的人,已经婆娑了泪眼,什么也看不见。
他以为她害怕。
她却是在哀叹。
错付的年华,枉死的家人,被灭的山河。
还有今日被当成替身的族妹。
子系中山狼。
“夜深了,我们歇下吧。”温孤仪将她眼底泪水抹去。
纵然这晚在见到他的一刻,萧无忧便知晓了他来此的目的,然这厢听他说出,隐忍多时的情绪终究还是喷薄出来。
“当真,生我者不可,我生者不可,其余皆可。”
话脱口,她并没有多少害怕。
温孤仪对卢七的限度,前些日子已经探出。再者还有辅国公府这处靠山,他最多气恼责罚,不会动真格断生死。
却不料,他竟连气恼都没有,反而笑意愈发温润,“就这样,肆意些,便同你族姐更像了。”
萧无忧一时没有回神,待反应过来,已经被他牵入内寝,两人平躺在榻上。
到这一刻,她亦不在挣扎,从决定以日代月入宫的一刻,她便知晓有这么一天。纵然被封了长公主,虚存着一层兄妹之情,她也不曾妄想过,会有摆脱侍寝的可能。毕竟,若温孤仪当真对卢七存的是亲情之谊,无有男女之意,按年龄算,义女更合适。
只是连她自己都不曾想到的是,她的理智输给了她的本能。
温孤仪并没有动她,只是这般同她并肩仰躺着。
药师谷的七年岁月里,她是天真烂漫的稚女,他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他养她长大,他们有过很多搂抱亲昵的日子,但却从未这般同榻越礼过。
倒是回了京畿皇城,她与他告白的那日,在得了他的一句不喜欢后,她拉他入了这间南屋,自己躺在还未有家具入置的空地上,拍着一旁空出的位置,“你想清楚了,你不做孤的驸马,他日孤枕榻畔,便是旁的郎君了。”
“地上凉,殿下起来。”他走近她,俯身看她。
见人不肯起身,良久方道,“臣一直很清楚。”
话音落,小公主一直阖着的双眼慢慢睁开,定定看他。须臾,腾得爬起身,边拽边推将他赶出府门。
她抹泪跺脚,“温孤仪,你最好别后悔。”
“不必紧张,今晚我们就这样躺着。”温孤仪看着帐顶,重新覆上萧无忧细软的五指。
萧无忧曲了曲指头,轻“嗯”了声。
她觉得胸口憋闷,是方才回神被温孤仪牵着上榻的那一刻。
亦是这只被他握过的手,掌心生出一层细汗,黏腻得让她覆在帛上想要搓干净。这好不容易拭净了,却又被他攥在掌中。
夜色静谧,能听到外头一点风声,和这处女子愈发急促的呼吸声。
她闭上眼,告诉自己这夜很快就过去了。
只是,在闭合双目的黑暗中,她看到了十年前在突厥的一幕。
那是她的新婚夜。
六十多岁的墨勒可汗掀开锦被,看被剥得不着寸缕的她。
如病虎看羊羔。
她从被脱掉第一件衣裳开始,就闭起了双眼。
安慰自己,这夜很快就过去了。
忍一忍,挣出时间,挣出兵甲,挣出生机,师父会来接她回家。
老可汗压下来,她的脑海中便浮现出师父的样子,她想让自己好过些。
可是,无比直观的感受,击碎她可悲的幻想。
久病年迈的男人身上腐朽又溃败的气息提醒她,不是师父的白梅冷香。
已经撑不起的人事借由“金玉角”割花撬路的疼痛告诉她,不是师父的温柔抚慰。
她在无法抑制的呻、吟中崩溃,磅礴的眼泪和汹涌的鲜血一起流下。
如同十年后的今天,她隐忍的理智终于还是碎裂。
在无尽的战栗中,再也忍不住胃里的翻搅,胸腔中的恶心,“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这晚用的膳,吃的药,喝的汤,在十年魂牵梦萦的梅香中,在年少真心实意爱慕过的男人面前,全部吐了出来。
只因与他同榻了一瞬,被他牵了一次手。
他拍在她背脊的每一下顺抚,像极了墨勒可汗手中“金玉角”每一次的□□进退。
他又靠近些,俯身问她,“好些没?”
她避无可避,抬眸模模糊糊冲他笑,未几彻底散了意识。
◎他想把卢七养成永安。◎
经此一夜,温孤仪便常来公主府。不定时辰,除了逢五、逢十要早朝的前一晚留宿宫中,其余时候无论白日还是晚上他想来便随时过来。
出入公主府的频率高了,又是在皇城中,百官权贵私下总有议论,道是无需太久,公主府便该合门,后宫则将多出一位宠妃。
帝王一点风流韵事,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者当初卢文松送女入宫时,便是这么个意思。
然而辰光一日日过去,公主始终待在府中,不曾搬去后宫。六局的彤史上也不曾有过永安公主侍寝的记录。
即便有那么两次,温孤仪当真宿在公主府中,却也不曾碰过她。只同头一回那般,与她并肩躺着。
唯一的不同是从萧无忧独居的南屋,搬去了夫妻同寝的东屋。然而不论在哪间屋里,萧无忧都战栗惶恐,阵阵虚汗。
温孤仪不喜强迫,更厌恶被当做强迫,看卢七这般,再遥想萧无忧当年桀骜姿仪,便回回觉得无趣,未至鸡鸣,踩着夜色星露回了宫中。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个月,转眼已是五月里,萧无忧基本确定了温孤仪的意思。
他不是把卢七当作了自己,是要把卢七养成自己。
他来公主府的日子是有规律的,逢二、七过来。
旁人或许不知,但萧无忧却清楚,每月初二、初七、十二、十七、二十二、二十七这六日,是药师谷检查课业的日子。
如今温孤仪用来教导卢七学习药师谷的课业。
甚至,还备下了药师谷的服饰,凡他来,她便必须穿上。
譬如今个五月初七,午后歇晌的时辰,琳琅道,“前日端阳节,姑娘才赴宫宴见过陛下,想来这两日陛下不会来了。”
算着日子,萧无忧起先并没有睡踏实,后来实在睡意上来,模模糊糊睡了过去。也不知为何,她近来愈发嗜睡些。
待睁眼,竟已是山光日下。
床榻不远处的桌案旁,温孤仪正在烹茶。
“醒了?”他酌茶毕,分来一碗给她。
“嗯。”萧无忧接过,慢慢饮下。
“可品出什么味道?”温孤仪坐在榻畔,不着痕迹地观她神色。
轻而不浮,淡香缭绕,是去岁初梅上的雪水。
香散苦泛,层层叠叠,好好的茶饼里煎入了细盐和风干的白梅花瓣。
是他最爱喝的白梅茶。
但无论是在药师谷,还是回了成安,萧无忧都拒绝饮此茶。
太难喝了。
用一点香勾着你,后头苦不堪言???。
然药师谷门人,都饮此茶,道是可以静心理气,是上等好汤。
萧无忧秉着尊师重道的规矩,每月在逢二、七这两日象征性用一盏,趁他不注意便赶紧吐了。难得咽下,她能佐上一碟子蜜饯、果糖。
“除了有些苦,轻与清皆够了。”如今,萧无忧不紧不慢喝了半盏,神情淡然地品赞。
温孤仪却盯住了她,脸色慢慢沉下,片刻道,“以后再给你,你就说不喜欢。这么苦的东西,你何时咽下过!”
“还有,以后歇晌,莫超过半个时辰。每日末时正歇下,末时四刻起身。”
这是和亲前,萧无忧的歇晌时间,确实较为合理。
但是后来到了突厥,没有多久便打破了。
开始的两年,她好多时候都缠绵病榻,无谓就寝和歇晌,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后来身子复原些,也依旧不辨昼夜。因为但凡珈利可汗得了好酒好药,总拖着她尝试、助兴。一回下来,起码一个时辰过去。她又痛又累,连呼吸都没有力气,下榻起身至少得三两日后了。
“臣妹……”萧无忧顿了顿,改口道,“孤记下了。”
温孤仪不许她称臣,称妾,亦不许唤他“陛下”。
上月里给她立规矩的时候,讲到这处,他停下许久,方拉着她的手道,“公主于臣,永远都是公主。你我之间若非要论君臣,也该是公主为君,我为臣。”
“将衣衫穿好。”温孤仪捧来一个盒子,里头装着药师谷夏日衣衫,“师父着人连夜制的,接下来天气热了,换它吧。”
“好。”萧无忧应声道。
温孤仪说他们也可以师徒相称。
但是萧无忧觉得不行。
他养她的七年,同那穿心一箭抵了。但是他手上占着她手足至亲的血,如此师徒情分早已了却。
所以她竭力避着唤他“师父”。
眼下功夫,两人来回几轮话语,她都不应口。温孤仪肉眼可见地不豫。
果然,他道,“你今个还没唤师父。”
“我、实在不敢。”萧无忧垂着脑袋道,“臣妹称孤已是僭越,再代公主唤您师父,实在……”
“你有什么不敢,你都敢既做师徒又做夫妻,天下有什么是你不敢的!”温孤仪突然吼出声来,攥着榻上人纤薄肩背,“给我把头抬起来,把眼睛长到天上去!”
萧无忧冷嗤,掀起眼皮的一瞬,当真复了两分傲气。
温孤仪呆了呆,呢喃道,“殿下!”
萧无忧便瞬间垂下眼睑,惶恐地往后躲去,更不曾应声。
面前的男人回神,片刻道,“方才挺好,躲什么!”
“嗯。”缩在床角的姑娘诺诺颔首,又拙劣得扬起头,攒出拙劣的笑。
“自己更衣吧。”温孤仪撇了眼,意兴阑珊。
“你离远些,给孤传人伺候。”萧无忧话语落下,温孤仪仿若又握生机,竟笑出了声。
人有相似,譬如后宫中的那些莺莺燕燕。
有和她杏眼相似的,有笑起来和她一样成月牙眼的,有陪了她一些年头举止像她的,还有她以往喜欢的女伴陪她日久的……
但是总不如眼前这个,不仅一张皮囊像,还有两分相近的血缘,偶尔能激出一丝和她几近相同的气息气质。
仅这一丝,足矣。
“穿好了,稍后教你练剑。”隔着屏风,温孤仪看一眼天色,温声道,“这个时辰,成吗?”
自然是不成的。
温孤仪又观滴漏,申时七刻是永安用晚膳的时辰。旁的都好说,在这用膳上,谁能晚她一刻,误她时辰,她能发好大的脾气。
“成,天色尚早。”萧无忧已经穿戴齐整,接过侍者递上的剑,转过屏风朗声道,“师父,我会好好学的。”
“师父,是背心法,还是先对剑招?”
“不先用膳吗?”温孤仪皱了皱眉接过剑,搁在一旁,“申时七刻是晚膳时辰!”
“不要紧。”萧无忧乖顺道,“师父过来一趟,教导永安,永安自当好好学。”
“我陪你用膳吧。”温孤仪合了合眼,“方才我来时,看了你府中今日的膳食单子,主菜中添了两道时令菜,光明虾炙和金银夹花平截,我们一道尝个鲜。”
“也成,听您的。”
“成什么!”温孤仪忍无可忍,“上月给你立的规矩、要注意的喜好忌讳,你到底记得多少?”
“臣、臣妹一直反复诵读……”萧无忧几乎本能地跪下去,又不敢跪,只将头埋得更深,“实在公主癖好太多,臣妹、妾……总有疏漏,日日背诵,已有出错……”
“反复诵读?”
“日日背诵?”
温孤仪唇齿滚过这些字眼,冷嗤道,“是故你背了何物?记得几何?卷宗上有没有说,公主过目不忘,聪颖无双?”
“怎会如此蠢笨,将这等无用功宣之于口?”
“妾辱没公主,辜负陛下,罪该万死!”面前人眼泪和膝盖一起跌下,哀哀跪在他面前。
生生撕碎他编织许久的梦境。
“谁让你跪的?”
“谁许你哭的?”
“谁许你自称妾的?”
“你要昂着头,称孤!称本殿!”
温孤仪怒道,一把将人拽起,按在座上。
半晌,看座上人拼命忍住眼泪,眉宇中现出两分坚毅色,他方慢慢平复了躁意,退身拱手道,“臣告退。”
看背影淹没在余晖里,满殿虽已见过此情状多次、但依旧不能习惯的侍者方拥上去安抚卢七姑娘。
常姑姑捧着茶给她压惊,“姑娘,上月里那些个规矩,就算没有烂熟于心,您不也记了七七八八,尤其是日常衣食紧要的那些,都熟悉的呀。”
“熟悉了就不能忘记吗?”琳琅气呼呼走上来,给自家姑娘搭了条披帛,“姑娘是个人,又不是泥偶,捏成什么样便成什么样,纵是成了、像了,那性子癖好一下能全改了?”
小丫头狠瞪一眼人影离去的方向,压声切齿道,“简直是个疯子,当年自个射杀公主,如今又来做给谁看……”
“你也是个祖宗!”常姑姑一把捂住她的嘴,“成日浑说什么。”
萧无忧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今个她实在疲累想睡,不想应付他,方这般打发了。只是眼下这样一闹,竟把睡意也退去两分。
“传膳吧,我先用膳。”
未几,一桌膳点便摆了上来,萧无忧看着中间的光明虾炙和金银夹花平截,都是海鲜发物,她嫌腥气一贯是不吃的。
方才顺从要吃,自然惹他不快。
膳毕,她伏案整理这段时日的事宜,总觉好多地方都前后矛盾。
当日在辅国公府醒来,关于卢七入宫选秀,她的猜测是,温孤仪同卢文松之间的利益交换。而卢文松亦是默认的。
这一个月中,王蕴来看过她两回,话里话外探她口风,问侍寝的如何了?
只是按着这个思路顺下去,卢七顶着一张和自己几乎一样的脸,温孤仪该厌恶才对。纵是看着辅国公府的面子,也该当摆设搁置或者随意应付。
如今这般,简直匪夷所思。
若是痛失所爱,疯魔了作此举动聊以慰藉,倒也勉强能理解。
可是永安公主,是他温孤仪所爱吗?
那假劣的蚕丝软甲,带毒的箭矢,唯恐不能要她性命。
还有如今被改天换日的江山,无不显示他司马昭之心。
再有便是王蕴关于侍寝的询问让她觉得莫名即便是从利益出发,如何这般急促催她,话里话外都十分关心,唯恐她不能侍寝。
只是还未在思索更多,她便又懒懒起了睡意。
幸得宋嬷嬷进来道是汤浴已经备好,问是否现下便去泡养。
闻可以沐浴,萧无忧原本已经虚阖的双眼陡然撑开,只起身道,“现下就去,不然我又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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