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忧挑了挑眉,“所以兄长索性便将你这办公的地都安置在小七这了?”
“殿下海涵。”裴湛笑了笑,“臣在外堂,不会扰殿下的。”
裴湛余光瞥过对方一脸无谓神色,若说日常细节有所不同,他其实未必能发觉什么。毕竟先前的三年,他和卢七并无日常可言。
若说性情,先有其亡母丧仪那一遭,再有惩罚郑四一回,接着是敲山震虎自伤以自救,但皆有她的不得已。
一介弱女子保命的手段而已,不害人不伤人,他又何必宣之于口。
譬如眼下,撑出的这幅高位者姿态,若不是自己早些年认识她,他几乎要认作另一个人了。
如此环境里,确实该威仪持重些。往昔的婉约谦默并不好过活。
“兄长用茶!”萧无忧抬眸轻笑,声如黄莺。
转眼间的变化,从长公主的尊贵到世家女的娇俏,且不似以往的低眉颔首。
日光携风过堂,裴湛撞上姑娘明眸,不知怎么的,握盏的手蓦然紧了紧。
杯盏微顿,茶汤轻轻晕出涟漪。
裴湛匆忙掩过,仰头将茶水灌下。
然这厢,娇俏的姑娘并未曾想要放过他。
姑娘又饮一口,轻声道,“不计大人武功,便是文这一项,琴棋书画诗酒茶,当是皆通的。”
裴湛秉住了呼吸,冠玉面庞开始一点点发红发热。
确是他自己莽撞了。
但是这丫头,委实厉害,踩着人错处取笑。
萧无忧理了理披帛站起身来,裴湛随她起身,只是搁下茶盏时险些掀了盖,幸得他手上功夫好,一转腕便无声盖了回去。
萧无忧从他身前过,待走近了,方道轻声道,“大人慌什么,孤又不会说你牛饮,糟蹋孤的茶。”
裴湛伸手想拱手送人,张嘴想说“殿下慢走”,结果手和嘴都没到位。待回过神,那女子早出殿了,只在拐道口回眸,留他一抹忍了许久的笑颜。
这日里,因得了裴湛来此当值一事,萧无忧自是开怀。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裴湛尚且是温孤仪近臣。
只是开心的时辰未有太久,晌午时分,王蕴便再次入府。来来去去是老生常谈的几句话,要她好生侍寝,莫负君恩。
萧无忧起初还学着卢七样,诺诺应着。
然她一退,王蕴便顶前些。
到最???后甚至敲桌厉声道,“姑娘到底是顶着选秀的名头入的宫门,陛下意思几何,你恩父意思几何,你再愚笨,也该清楚。陛下来公主府的频率亦不算低,且好生把握。父与君在上,皆不是你能躲避和顶撞的。且你生母泉下有知,亦希望你光宗耀祖。”
不提梅氏还好,提起梅氏,萧无忧便觉可笑。
梅氏可是宁可以死让女儿守孝三年,都不愿女儿入宫的,如何这厢便成了也是她的愿望了。
萧无忧冷嗤,“所以夫人可是遗憾万分,没有留个阿姊晚些出阁,让她们光宗耀祖!”
“你——”王蕴不曾想到,卢七这般伶牙利嘴,敢如此反驳,只顺了口气道,“我之意,皆是你父之意。若待你父来,怕就不是动口这般简单了。”
“父亲已经动过手了,孤领教过了。”萧无忧合上杯盖,“已至午膳时辰,先时不知夫人来此,未曾备膳。”
“你好自为之!”王蕴愣了片刻,拂袖离去。
“夫人莫动气,老奴会慢慢劝解姑娘的。”宋嬷嬷依礼送客,一直送到府外马车旁。
“我也来去糊涂了,公爷原让我备了礼,混忘了,你随我回府拿吧。”王蕴示意她上马车。
宋嬷嬷道了声“是”,转身让门口的守卫往里传了声话。
马车远去,在外堂处理公务的裴湛搁笔松松了筋骨。
习武之人,耳力甚好。
纵是再怠慢,送给公主府的东西总不至于忘了。退一步,忘便忘了,还让回去领。
此地无银三百两。
内殿得了这话的萧无忧亦是这般反应。
从公主府到辅国公府,不远不近的一段路,马车慢慢行驶着。
“你说实话,这七丫头可是至今不曾侍寝?”
“陛下留宿过,但是总是到了后半夜便不欢而散。”宋嬷嬷想了想道,“每次陛下留宿都是老奴守的夜,确实不曾要过水。但寝殿后头有汤泉,难保……”
王蕴抬手止住宋嬷嬷的话,“公爷说了,那上头的人可丝毫不似中了毒的样子,七丫头定是不曾侍寝。”
“如今可有按时给她泡汤浴?”王蕴顿了顿,又问。
闻这厢,宋嬷嬷忽的红了双眼,只咬牙点头,“用的,老奴不敢耽误公爷大事。且现在药效慢慢出来了,入五月来,姑娘常日嗜睡。老奴实在惶恐,这般下去,没有毒到该毒的人,只怕先要了姑娘性命。”
马车徐徐向前,马车内宋嬷嬷躬身跪地恳求道,“夫人,就没旁的法子吗。姑娘那么一点大的人,能做得了什么?性子又不伶俐,您向公爷求个情,算了吧。”
“下毒的法子那么多,难道非要用这样的方式吗?”
车厢中几许沉默。
对温孤仪下毒,膳食、衣衫、器物确实都无有可能。
除了这床帏间,一具染毒的肉|体让他防不胜防。
且还是胆小怯懦无有心机的人的躯体。
王蕴将她扶起身,轻叹道,“你我都是人生过半的人,半生食的是大邺的粮,饮的是大邺的水,举止是大邺的礼仪。老国公四出西北,踩骨沐血平定江山。卢氏的兵甲打光了,卢氏的子嗣死的也不少,能用的就剩这么一个毛丫头。她也是萧家卢姓,昭武女帝的子嗣,有责任驱除贼寇。”
“再者,这也不是我的主意,是你主子生前亲自定下的。每一个环节,甚至为何我们要办丑脸,你都清楚明白。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马车停下,已至府门口,王蕴扶鬓理装,“且开弓没有回头箭,机会千载难逢。还有一月,便是骊山夏苗。温孤仪可不是年年都出来行猎的,焉知下回是何时!外围的兵甲卢氏帮不上忙,但是中枢处,我们送入了一颗棋子,已经成功了一半。”
“剩一半——”王蕴撩帘看了眼漫天流云,眉眼冷硬了两分,“你主子临终可同七丫头说了什么?”
“主子道,一切为自活,一切听嬷嬷的话。”
王蕴点了点头,“那就把这话提醒给她,生母她总愿意听的,让她好好听你的话。”
“还有,你起先说来了一位大内姑姑,插手了汤浴的事?”
宋嬷嬷颔首道,“是的,昨个还斥责了老奴两句。”
“不必与她相争。反正给你的药中原之地无人认识,便是她备汤浴,你道是提味滋补之药,正常放入便可。”王蕴想了想,终是心有不忍,“七丫头身子弱,你且换成隔日吧。”
作者有话说:
下章写生辰,要是写完就太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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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二是永安公主萧无忧的生辰。
记得公主的人,如今也没几人敢提起。既便大着胆子提起,断然也不会论到公主生辰这般隐晦的事。
逝者,留给世人最后的印象,是她的死祭。
但温孤仪记得这个日子,且隆而盛之的操办着。
所谓操办,便是他一直在准备寿礼。
自将卢七安排在了公主府,萧无忧生辰这事便成了重中之重。近两月,他一直在思考,送何物为寿礼,她会开心和惊喜。
开心是自然的。
当年在药师谷,纵是他只是给她编一只蚱蜢,做一个花环,她都能开心许久。然后,小心珍藏。
惊喜,便有些难了。
特别是她回了这京畿皇城,什么金镶玉九连环,菩提手钏,鹤鹿同春和合屏风,珊瑚玉插件真假盆景……天下珍稀的至宝,都供捧在她面前。
她看了也会喜笑颜开,还会带去予他欣赏。
他能给她的那些,便开始黯然失色。
纵是到了如今,他贵为九五之尊,然相比已经识过世间珍贵器物的公主,他依旧还是无有东西可奉于她。
今日便是她的生辰,温孤仪的心情愈发燥郁。
温孤仪鲜少发脾气,从来都是温和性子,一张帝威淡泊的面容,多得是春风化雪的笑。只是近来却躁意横生。
寥寥数日,裴湛已撞见两回。
裴湛这日是来汇报公主府事宜的,不想话出口半晌,也不得天子应声。天子面前,谈不上耐心好坏。总该是臣子候命,君主随意。
只是裴湛多得静心理气。
这等待的片刻里,殿中落针可闻。而后殿奉水间却有两次茶饼落地、一次煎茶溢水的声响。显然有人奉茶不专。
这回林公公端着茶水过来,给温孤仪续茶。裴湛余光扫过,后殿垂手退出一个面颊被扇得通红的小太监,正是前两日奉茶的那位。
“徒弟干不好事,你且耐着点性子。打成那样,还不是你多干活。”温孤仪接过茶盏,掀起眼皮看退出殿去的小太监。
显然,方才后殿奉水间的事他一清二楚,根本没有失神。
“陛下教导的是。”林公公诺诺道。
温孤仪押了口茶,“那小太监叫什么?”
“回陛下,叫小夏子。”
温孤仪笑了笑,示意他退下。
“砚溪,你方才说,她和王氏吵起来了?”温孤仪问道。
裴湛道,“是有些争吵。您知道的,长公主一贯恭顺,断不会如此。故而臣细听了一番,就顶了那么一句,剩下尽是国公夫人的教导,和公主的哭声。”
“吾非礼仪人,君非汉成帝。”温孤仪回味道,“就顶了这么斯斯文文的一句?”
裴湛颔首。
这句原是他自己编排的。左右那丫头口若悬河,没一句能入圣听的。什么“夫人没留个阿姊晚些出阁,来侍奉君榻”这类直戳心窝的,简直能逼得琅琊王氏的女公子当场跳脚。
但这一层素日被她隐在人后的脾性面容,她不愿与人知,却又不曾瞒与他,他自会为她防护好。
今日君前这遭,原也不过走个过场。
果然,温孤仪未再多问,“且罢了,以后这类似的一点事,你且莫报了,特殊事件除外,其余每半月汇一次便可。”
“臣遵旨。”裴湛拱手道,“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便告退了。”
温孤仪点点头。
“等等。”他唤停裴湛,从御座上下来,坐到了一旁的榻椅上,示意裴湛也坐。
“你说女孩子生辰,会喜欢什么寿礼?”温孤仪问。
裴湛愣了愣,“是哪位娘娘生辰吗?陛下赠的礼,想必她们都会喜欢的。”
“不是。”温孤仪笑道,“后廷无人生辰,朕就是突然想到,问问你的想法。你可曾给女子赠过生辰礼?”
“臣给祖母做过寿面,给生母绘过丹青。”
温孤仪被怄笑了,“朕同你道女子,你一口一个祖母,一口一个生母,罢了,两位亦是女子,你且退下吧!”
“臣告退。”
裴湛从勤政殿出来,回了兰台处理公务。
因为如今一月有九日不在此处,未???挑选合适的人上来前,多出的公务自需其他同僚分担。他甚少假手于人,只将效率提高一点,便也完成了属于自己的事。
一抬头,已经夕阳西下。
除了两个夜中轮休,看管烛火的侍者,其他人都已散值。
裴湛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理衣正冠离开。
今日京兆少尹江岸如约了他喝酒,道是同期的几人好久未聚,今个聚一回。地点定在了江岸如家中。
结果到了,裴湛还在为稍迟了时辰准备自罚三杯,结果江岸如一共约了三人,来的就裴湛一人。
另外两个武举人出身,入了血卫营预备役的方青白,朱常意压根没来。
“血卫营的差事,与你我不同,自个家的饭吃一半都能被唤走。”裴湛举过酒盏,“到底是裴某的荣幸,享用嫂夫人的手艺。”
江岸如的夫人谢幼鱼乃谢氏旁支的女儿。虽是旁支,但却因祖辈功勋,得以被养在正支嫡系的门户中,整个被教养的温柔又娇婉。
“大人怎知这是妾的手艺。”谢幼鱼给裴湛满酒,眨着一双湛亮的眼睛急切地问。
“多谢!”裴湛笑道,“若非嫂夫人盛意,裴某是断不可能在江少尹手中用到一箪食,一瓢饮的。”
“早让你请人回家用膳,合着整日给你一个人吃的。”谢幼鱼侧首怒目自家郎君,“铁公鸡。”
“改明再请,把另外两位大人请来。”
谢幼鱼转身,“裴大人慢用,还有菜呢。”话毕,带着侍者一同转入了膳房。
“主要是秀她厨艺。”江岸如碰了碰裴湛酒盏,“话说回来,那两不过是预备役的人,如今时下,能有什么事连他们都用上了。”
“你且改改这毛病!”裴湛正色道,“非你职内事少些好奇心,且涉及血卫营。”
“这不同你聊两句吗!”江岸如猛灌了一盏酒,声色愈发低沉,“我何曾不知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原是嘉和年间的学子,本该是邺臣……”
他拍了拍裴湛肩膀,又斟了盏酒与他干杯。
干完,又斟一杯。却被裴湛一把扣住,撒入盆中。
“今日酒足,很是足够。再饮则醉,然不可醉。”
江岸如定定看他。
裴湛神色如常,“少尹大人,还望赐饭,您总不会只备酒不备膳吧?”
离开江如安家时,已是暮色上浮,弦月上升。
夜风拂面,裴湛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兴道坊上。他没有走上前去,因为远远就看到了天子私服出行的车驾。
观之普通的车驾,旁人不识,他却清楚。
因为那车驾底座暗藏机关,原是殷正与他一道设计的。
永安公主府。
他遥望那块匾额。
很多年前,永安公主还在,他有幸得她垂帘,得一定黄金,数两碎银。
只是如今,府邸依旧,府中公主依旧。
却早已不是旧时人。
夜风再次袭来,将裴湛的酒意吹散些。
他深吸了口气,退去夜色中,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翻墙回家,没有惊动旁人,在外头套了身夜行衣夜探了一趟血卫营。
今晚晚膳开膳的时辰稍晚了小半时辰。因为温孤仪傍晚时分过来了,道今个是公主生辰,他来此给她庆生。
府中诸位初时自是一阵迷茫,想到上月立的规矩上所载,才意识到今个五月十二是前永安公主的生辰。
萧无忧自没有太大意外,今个逢二,又是自己生辰。不出意外,他定会过来。这一天,她都在等着他来。
盼着他早点来。
越早越好。
因为早些来,或许可以早些走。来晚一分,留宿的可能性便大一分。不想他直到傍晚才来,萧无忧的一颗心便沉到谷底。
来时没多久便是申时七刻,温孤仪道,“今日稍晚些,你别闹,师父给你做寿面。”
“还有——”他顿了顿,“我把你以前喜欢的礼物都带来了,你先把玩着。”
话毕带着司寝一道去了膳房。
金镶玉九连环,菩提手钏,鹤鹿同春和合屏风,珊瑚玉插件真假盆景,蜜蜡盘珠……东西一样样奉上来。
萧无忧只觉气血翻涌。
这些都是以往生辰时,她的父兄至亲赠送的。
这厢温孤仪拿来放在她眼前是何意思?
物是人非。
当年赠她这些礼物的人都死了!被他害死了!
萧无忧拢在广袖中的手攥紧了一瞬,却在泪意涌上的一刻松开,甚至嘴角都有了点飞扬的笑意。
只挑过那珊瑚玉插件真假盆景,小心翼翼又毫无章法的摆弄,眼中充满了喜爱和稀奇。
侍奉在一侧的琥珀轻轻点了点头。
“公主!”宋嬷嬷被人搀扶着进来。
前两日,宋嬷嬷至辅国公府拿王氏的礼,为避耳目,做戏全套,王氏罚她跪了一个时辰,理由是未尽教导职责,累姑娘顶撞尊上,目无规矩。
如今回来,本还歇在房中,不曾到跟前伺候。眼下闻陛下降临,只拖着病体过来。
萧无忧本累她受这顿责罚,心中不忍,眼下见她上前,遂赶紧让琥珀搬了椅子来赐座。
宋嬷嬷是来劝她侍寝的。
也没说旁的,只说了一点,“姑娘可还记得姨娘临终的话?”
萧无忧颔首,“为自个活,听嬷嬷话。”
“好!”老妇郑重颔首,“嬷嬷恳请姑娘侍寝。”
宋嬷嬷顿了顿道,“再多的话,嬷嬷先前已经说尽。如今就一句话,侍寝做天家人,借力打力,或许姑娘才有可能为自个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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