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暮春时节,人愈发懒了。”她趴在热气氤氲的木桶沿上嘀咕。
常姑姑闻这话,不由看了眼宋嬷嬷,低声道,“姑娘,您这个月月信可至了?”
萧无忧愣了愣,反应过来,“姑姑多虑了,上月才过去十余日。”再者,温孤仪不曾碰她,她尚且完璧之身。
纵是真有那一日……
萧无忧浸在汤中的手摸上小腹,她也绝不会生下萧氏与温孤两姓交融的血脉。恰如卢文松谋划的,王蕴所说的。
她的孩子,纵然冠了温孤姓,亦是萧家后裔。
但萧无忧想,这是不对的,萧家子嗣自可以和任何姓氏交融,但是如何能混入仇人的血!
净室水雾绕烛影,泡在汤中人睡眼迷蒙,渐渐合眼。
灯光暗下又点起,现出另一个人的轮廓。
皇宫含象殿内,只帝王案前一盏琉璃灯发出微弱光芒,将温孤仪的面容衬的忽明忽暗。
他自回宫便撤了宫人,一直沉默坐到此时。
烛蜡滴落,他终于开口,让人从后宫传来一个女子。
来人是贞德元年入的后宫,无品无阶无封号,却住在皇后的甘露殿,满宫妃嫔连着郑娴妃亦不敢招惹。
甚至,她们都不知这人是何方人士,容貌几何。
三年来,她从未踏出过???中宫殿,只在里头专心照养一个孩子。
“琥珀!”温孤仪抬眸看她,平静道,“明日起,你去伺候公主吧。”
“你休想!”隔着丈地,琥珀将一男童护在身后,丝毫无惧御案后的九五之尊,“我不是你,空对着一具相似皮囊做梦。这个世上,我绝不侍二主,尤其是披着同公主一样皮相的人。你这般,既侮辱了一个无辜的姑娘,亦对不起公主!”
“我忘了……”侍女笑着落下泪来,“很久前,你就对不起公主!”
温孤仪并不在意她的谩骂嘲讽,只缓步走来,从她手中拽过孩子,强行拉在身侧,“去好好侍奉公主。侍奉的好,朕还让你照顾豫王世子。”
豫王,是萧无忧三哥。
眼下这个,乃豫王长子,萧家皇室现存的最后一个嫡出血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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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那处不若臣去看顾吧。◎
琥珀来公主府,温孤仪给的旨意是让宫中积年的姑姑前来教导卢七规矩。萧无忧跪听口谕时,为着这个相同的名字心中还惆怅了一瞬。
叹自个如今光景,哪也去不得,纵是有心想找一找琥珀的下落,却也无计可施。
当年云中城内一线生机,也不知那二人有没有见得天日!
然待抬头起身的一刻,萧无忧整个人怔在原地
面前这位从宫中而来的姑姑,分明就是她的琥珀。
“奴婢拜见公主!”琥珀依礼跪拜。
“无须多礼。”萧无忧听着再熟悉不过的嗓音,顾忌还有旁人在,只持着对年长有经验的姑姑的尊重,亲身将她扶起。
琥珀并不原细看她,只扫过一眼,便垂下了眼睑。
世上人有相似。
这些年,后宫之中,温孤仪两次选秀,择入宫廷的人都带着萧无忧的眉眼风情。她虽身在甘露殿,不理外事。但每每得一多像两分的女子,温孤仪总拿来图像与她看。
更有甚者,甘露殿宫门紧闭,他还让阖宫嫔妃在殿外晨昏定省,直闹了大半年。直到她言公主在突厥的最后日子,体虚病重,听不得声响,受不起干扰。
如此闹剧方结束。
不想,才消停两年,这便又看上了前朝宗室女,公主的族妹。
琥珀不齿温孤仪行径,对这些被当做替身的姑娘又心生怜悯。
怀璧其罪。
不应该这样的。
眼前这位,确实肖似公主。
琥珀见她谴退旁人,道是要向她好好学规矩,心下愈发哀叹烦躁。
学何规矩?
不过是温孤仪让她来伺候这位新封的永安公主,有她贴身伺候,他观之便更似公主在世。
琥珀敷衍了半日,揉了揉手掌,道是昔年旧疾不得长久劳作,恳请半日歇息。
萧无忧目光落在琥珀左手手背手心斑驳醒目的疤痕上,伸过手去摸了摸。
摸上了又轻轻按压。
琥珀手上的这些伤痕是珈利死后,蓝祁迎娶她,帮她戒五石散和逍遥散时,被她生生抠出来的。
“还疼吗?”萧无忧问。
“旧伤而已,不牢长公主费心。”琥珀抽回手,福身告退。
萧无忧望着离去的人,方才抽手的一瞬对着那些伤疤护若珍宝,开口的瞬间已经红了眼角,眼下她将那只布满伤疤的手拢在袖中,背脊都在打颤。
如此自然又悲坳的神情,不是倒戈温孤仪来试探她的。
“等等!”萧无忧拦下道,“姑姑教授规矩罢了,费口又不费手,这是奴大欺主吗?”
琥珀顿下脚步,不可置信回首。
前些日子,她原听温孤仪说了,辅国公府的卢七姑娘什么都像自家殿下,唯一性子胆怯蠢笨,云泥之别。
然眼下分明甚是伶俐。
“不知长公主有何赐教?”琥珀从八岁起便一直伴着萧无忧,漫漫十四年,举止间有她的端方,眉宇里渗入了她的桀骜。
“劳姑姑将今日的规矩教导完,再去歇息。”萧无忧踏出殿来,余光扫过外头偶然监视的探子,只朗声道,“孤不能辜负陛下美意,且要尽心着学,以慰圣心。”
琥珀扬了扬嘴角,将初见这永安长公主时的一点怜悯敛尽了,只福身返回。
人一踏进屋子,萧无忧便禀着方才模样,且听且记。
午后辰光微醺,小半时辰后,这对主仆便转入了内寝……
勤政殿中,温孤仪面沉如水地听完暗子回话,半晌合了合眼挥手让其退下。
早些是蠢笨怯懦,如今又多了谄媚,阿谀。
白白糟蹋了那一副皮囊。
殿下,何曾是这个样子的!
端到口边的茶盏被他整个砸了下去,满殿侍者瞬间跪首,将将躬身退至殿外的暗子首领足下一顿,须臾提起步子疾步离去
“殷首领!”最后一阶丹墀上,前来议事的裴湛扶了把正举袖抹汗险些与他撞倒的人。
裴湛瞧了眼天色,笑道,“五月将夏未夏,首领怎如此汗流浃背?”
“中丞见笑了。”殷正抬手指了指勤政殿,压声道,“实乃差事难办。”
“殷首领谦虚了,何差事能难倒您!”裴湛退开身,“且需由您亲自办的,你都挨训,旁人便更不成了。”
“得了,在下那活谁都成,就是……”
“哎——”裴湛打断道,“你们的活计,可不敢往外说。便是你敢说,裴某也不敢听。”
“不是盖章密文级的,就是寻常监测。在下那块对着长公主府,再普通不过。且都不是十二时辰连续制,亦只在下一人,不过是有重要人物出入时,盯一眼。”
皇城中的高官权贵,被皇权机构监视,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但裴湛还是听出了一点端倪,从来监测目标,至少两人。一人记录,一人复命,这只一人监测,是陛下对长公主格外安心,还是血卫营都被派去执行了其他任务,腾不出人手。
“首领独自监测,但凡功劳且都是您自个的。”
“哪敢求功劳,且求着陛下能念两分苦劳吧。”殷正尚且保持着同裴湛的距离,然头颈却微不可闻地顷上些,“必要时,还需中丞在陛下面前美言两句。”
殷正作为血卫营的首领,原是言寡行动多,与群臣百官莫说是点头之交,根本隐于人前,唯有对这位双状元出身,当日武举时三日破九关,在他们血卫营走了一圈还有全身而退的状元郎尚有两分敬意和交情。
“首领抬举裴某了。”裴湛侧过身,高位让低阶,乃十二分礼遇。
“不敢!不敢!”殷正赶紧拱手还礼。
裴湛踏入勤政殿时,来此论政的臣子已经到齐,今日论的是六月初十骊山夏苗的事。狩猎之事从来都是由工部担任场地设置和勘测,兵部辅以人手进行安全防护。
如今的六部之中,除了刑部原尚书致仕还乡换了新人上去,其余还是嘉和年间的旧班子。温孤仪自然不会完全信任他们,所以还从南衙军分了三个护卫营同往。
裴湛如今身上担的是文职,这等事原不需他参与,故而侯在一侧。
臣子侯命分多种。
若天子不欲让你知晓,内侍监自会领入偏殿等候;相反天子不设防,则直接入政事堂候着。
裴湛显然是第二种,温孤仪并不瞒他。
甚至等上头几位散了后,温孤仪直言道,“夏苗狩猎,可人可畜,防不胜防。”
裴湛道,“不若陛下从内三关暗里调些兵甲回来。”
话说一半,小太监上来奉茶,他遂禁了口。
“已经调了。”温孤仪望着躬身退开的内侍监,又看窗外还未走远的臣子,转身拂盖饮茶,“你是御史中丞,监察百官,那几位素日里如何?”
裴湛搁下茶盏,顿了顿,“暂无缺漏。”
“但愿能始终如一,便是朕的造化,也是他们的福气。”温孤仪笑一笑,示意裴湛饮茶。
裴湛未再接话,只恭谨用茶,片刻似想起什么,方又道,“臣方才遇见殷首领,见他仿若忙的狠,长公主那处不若臣去看顾吧。”
“碰上不屈了?”温孤仪抬眸看他一眼,“他都同你说什么了?”
“殷首领倒没说什么,实乃臣见他虚汗淋漓,人亦清减不少。”
大内交谈,无论闲聊还是私语总逃不过帝王耳目,不如坦言得好。
温孤仪一时没有应声,神色已经变化。
殿中气氛凝结起来。
裴湛缓声道,“臣只是建议,不过乃近日兰台事少,监察之事亦是分内之事。陛下若觉不妥……”
“也好!长公主与你熟络些,少些防备。”温孤仪终于出声,“也不必日日去,逢三六九点卯便罢,这些时日兰台处便可并不用来了。”
“还有,不屈眼生,一直在外头。你和长公主担着兄妹的???名头,入府中不入内寝便好,不远不近陪着,只说近来京中不安全,由你来护她。”
“你懂朕的意思吗?”
“陛下是要臣冷眼探查长公主日常细节?”裴湛若有所思,“难不成,陛下觉得这辅国公府的女儿,有刺客的嫌疑不成?”
裴湛的这句话扯远了,但接着上头夏苗护卫的事,便再合适不过,还能挡去大半他这日因探事宜而话多的嫌疑。
“你且照办便是!”果然,温孤仪不屑地笑了笑。
他也是猛然间才上心头的想法。
虽然采血引魂的法子已经残缺,师父说他招魂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及微。但是“微乎其微”就是还有一线希望。
若是成功了呢?
若是卢七就是永安,非卢七蠢笨至此,是永安用她的聪慧扮成了卢七的愚蠢,故意气他赶他呢?
会不会有百中之一,存着这样的可能?
若是永安,她自也能识出府外暗子,故意给他设迷障……
温孤仪这般想着,前后十分符合逻辑。但他却又近乡情怯,若又只是自己的空想当如何?
对,且让裴湛去观察一番,再作定论。
若是卢七,躲不过裴湛眼睛。
若是永安,微末的差别,裴湛也是能一眼辨出。
他要的,只是那一眼不同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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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是萧家卢姓,有责任驱除贼寇。◎
公主府中,南江殿里,长公主学完规矩,给琥珀姑姑行了个谢礼。
“殿下!”琥珀抹着眼泪,匆忙扶上自己的公主。
自入内寝,萧无忧抓上她布满伤痕的手,一句“突厥的日子幸得有你”,击溃琥珀心防。
主仆二人,历生死,跨阴阳再见,自是喜不自胜。
这半日时辰,诉尽衷肠,知晓了彼此境况,只感念上苍垂帘。
唯一的遗憾,是当年那位侠士。
按琥珀所言,当晚他二人逃离云中城,为防追兵,并不曾远去,而是直接投入了温孤仪的军队以求庇护。
因需要层层递话,又要重重检查,待入得军队已是翌日晌午。温孤仪和两位殿下自然识得琥珀,都亲来看她。
而那位侠士由医官处理伤口,只道面有残疾,便始终不曾摘下面具。后来他随大军一道攻城,战后却是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温孤仪的说法,多半是马革裹尸,献身沙场了。
他为救她而去,未救成,明明可以逃离,却又不忍放弃。
徒见她身死箭下。
一颗热忱之心,如此被浇灭。
还白白搭上自己一条鲜活生命。
值得什么!
萧无忧这般想来,依旧心底泛酸。
非亲非故的一个陌生人,尚且如此待她。
“时辰不早了。”琥珀观一眼滴漏,即将申时七刻,“奴婢去给您传晚膳吧。”
萧无忧回神点了点头,不自觉揉着太阳穴,“顺道让宋嬷嬷给孤备汤浴,用过晚膳孤便去泡汤。”
“殿下是哪里不适吗?”琥珀顿下脚步,“你酉时半才就寝,如何这般早沐浴?”
“倒也没有哪里不适,平安脉日日都请的,就是近来嗜睡了些。”萧无忧有些报赧道,“好姑姑,你就别啰嗦了,且赶紧传话去吧。”
琥珀颔首道,“左右让奴婢教导您的,如今即将入夏,永安公主最喜欢瑶浴。奴婢给你备瑶浴,又养颜又可活络筋骨。”
“成!”
主仆二人转出身外室,便又是先前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只是卢七姑娘到底性子柔婉些,一声声姑姑喊得娇嗔又甜糯。
晚膳后,萧无忧在廊下等沐浴,正有一搭没一搭阅书,听得从西厢房传了两句拌嘴声,细听尽是琥珀的声响。
她也懒得去过问,左右是哪处丫头做事纰漏,挨了她的讯。
琥珀忙了一日,伺候沐浴时是琳琅领着丫头过来的。久违的瑶浴,其中中药味微苦却清新,相比前两日玫瑰汁子的馥香馨甜要淡雅舒爽许多。
只是遗憾琥珀伤了手,不然配上她舒筋通骨的按摩手法,才是真正的享受。
“姑娘叹什么?”琳琅问。
萧无忧趴在桶沿上,“你得空去同琥珀姑姑学习一下推拿按摩的技术,今个她说了,择两人教授的。”
小丫头“噗嗤”一声笑了,“姑娘这模样委实有两分永安公主的性情了,方才姑姑已经点了我的名。明日起我便学。”
“公主乃故者,不可妄议。”萧无忧咬了咬唇,轻声道。
得意忘形,这般自然的神色,幸亏此刻温孤仪不在。
若是放在今日之前,她并不是很在意暴露身份,至少按目前温孤仪对她的态度,只要她稍微软活温顺些,并没有触及生命的危险。
但今日在琥珀口中,听闻三哥的长子一直被她养在膝下,甚至有继续被抚养的可能,萧无忧突然便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纵然如今人强己弱,但是萧邺江山一百八十余年的根基和人心所向,远远超过温孤仪仅仅三年的新朝。
有了这厢危及他帝业的念想,便不是“情|色”二字那样简单了。
自己的身份敏感,且需藏一藏。
这晚不知是因为琥珀的回归,还是知晓了三哥的孩子尚且安好,萧无忧精神亢奋,出浴上榻竟不曾沾枕便睡,翻来覆去浮想联翩了许久,方才合眼睡去。
翌日晨起,对镜里妆,隐隐多出黑眼圈。
“姑娘睡这般多,如何这样了。”琳琅赶紧给她多扑了层胭脂遮挡。
萧无忧看着镜中人,“昨晚睡得浅了。”
正闲聊间,那头侍卫来禀,道是裴中丞求见长公主。
算是好事连连。
今个初九,裴湛是来此上职的。
长丰堂正厅中,萧无忧坐在正座上,抿了口茶。
茶盏挡去她半张略施粉黛的芙蓉面,一双秋水剪瞳扫过面前长身玉立的青年,轻轻垂下,眼波婉转间跌入碧色茶汤中。
她回味着裴湛的话。
以后逢三、六、九来此当值,护卫公主府。
“赐座,勘茶。”萧无忧又饮了口茶,压平嘴角,平和道,“孤这处人手用得好好的,怎劳大人如此大材小用?”
“多谢殿下。”裴湛坐下身来,“六月初十乃骊山夏苗,南衙军抽了三个护卫营前往,京畿的守卫便有所疏漏,所以兴道坊这片的安全便由臣暂管。陛下隆恩,交代臣尤其看顾好公主府,以此为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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