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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风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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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事后,裴湛休憩了大半时辰,起身更衣。
萧无忧也跟着动了动,心里清楚,便是晨起他从这殿里出去,亦没什么大不了,左右已是流言鼎沸。而如今两人婚约已定,看戏的人也没太多可观的。
他防的是温孤仪罢,为的是她。
他有心,她亦不愿他担心,只半睁着惺忪睡眼给他扣腰封。
裴湛瞧她一脸倦容,眼皮都撑不开,只将两只在他腰间胡乱摸索的手抓来吻了吻,塞回被褥中去。
“臣自个来吧,殿下多歇歇。”他的笑意隐在嗓音里,顿下静看了她一瞬。
萧无忧回味他的话,嘴角噙了抹笑,慢悠悠睁开眼,“记得与孤传信。”
裴湛点了点头,坐下身来,将这数日想了许久的话与她说了。
说了很多,从温孤仪屠太子府到立新朝。
最后落尾是她在洛阳金光寺中听过的一句话。
——他与臣说,就当是为了公主守这天下。
萧无忧嘴角的那抹笑散开,兀自坐起身,捡了个迎枕靠着。
殿中唯亮一盏壁灯,一抹昏黄光影投在两人中间。
于是,中间一点是亮的,分坐的二人置身黑暗中。
“你想告诉孤,孤与他家仇而已。你忠君,却更忠于民。”萧无忧前世半生岁月都在谋算里沉浮,择句识意的功夫一流。
她静静看他,叹,“孤不好杀生,并不想为了江山姓氏生灵涂炭。可是我萧氏何辜,孤重活一遭,总要向这改天换日的人,讨个说法。
“殿下之仇,便是臣之仇。”裴湛不避不躲,话语明朗又坚定,“臣只是思虑许久,有没有一种可能,陛下与您,根本无家仇。他亦被天下风雨裹挟,背了你灭国的恨!”
“可是鸾帐情迷不复醒?”萧无忧抬手,抚他面庞轮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若为情迷,也该为殿下所迷,为殿下言语。”裴湛背脊笔直,巍巍如青山坚毅,顺着她以面贴她柔软冰凉的掌心,“就是臣足够清醒,方才如此说话。”
“于如今的天下臣民,无苛政,无怨杀;新贵寒门迭起,旧日朝臣尚在。立朝三年,陛下之所为,并无差错。”
“臣若辨不清此间局势,看不清为人几何,乃能力不够,不足以被殿下委以重任;若知情势而只顾一己之私不明言方失公正,乃德行有亏,更不足以被殿下托付终身。”
“臣,不过实言而已。”
萧无忧一时无话,只慢慢顿下抚在他颊畔的手。
“殿下为家族讨要说法,伸冤复兴自是无错,臣只是临行不安,方有此言。”裴湛反手握住她不再动作的手,“殿下要的说法,或许不日便有结果。臣只盼着,殿下勿急勿躁,莫激怒陛下。”
裴湛缓了缓,继续道,“陛下终是男子,于公理智,于私难免冲冠。”
论及公私,萧无忧遂道,“那你当知那日勤政殿中,乃他故意设计,让你隔墙听话,欲要挑拨离间你我。”
“臣自然知道,所以臣并未同殿下离心。臣亦不齿他这般行径。”裴湛看了眼萧无忧,“但是,因为对他私情上的不满而否定他为君的英明,这是不公平的。”
至此,萧无忧已然明白,这人所虑之周全原比她想的深,且公私之间,分得足够清楚。
“孤未看错人。”她的面上重新浮起笑意,“可是,这话你得分析给当今天子听。如今若是抽刀拔剑,孤仍在下风,他占着主场。”
“殿下也晓得自己在下风。”裴湛剜她一眼,细观面前人平和神色,将那只细白的手拢在掌心,用力压了压,似是想把更多力量和安全感触渡给她。
“臣,昨日与陛下亦言明了。”
萧无忧美目瞪大一圈,不由感慨,阴阳相和谓之道,然谋略之间,阳谋远胜阴谋。这人足够坦承,阳谋现天地。
“那你又是如何说的?”萧无忧好奇道。
毕竟他去游说温孤仪,然这一日风平浪静,温孤仪当是被说服了。至少是同自己一般,愿意考虑的。
“陛下以国士待臣,臣自以国士奉之。”
八月初二晌午,长安城郊,萧无忧出宫十里送别裴湛。
城门口遇见私服前来的温孤仪,只眉目清婉,神色温和,口齿间咀嚼着午夜裴湛最后与她说的话。
“他倒是坦然,连这话也敢告诉你。”温孤仪调转马头,同萧无忧一道打马回宫,“便不怕你多心他的立场吗?”
“你都说他磊落坦然了,孤便识不出他品性吗?”萧无忧勒了勒缰绳,控住方向,“裴郎君子赤心坦荡,但愿是你之幸,亦是孤之幸。”
萧无忧一来明白裴湛意思,要她忍耐莫刺激温孤仪,二来昨夜一面已算告别,今日原不打算再来送行。却不想晨起更衣之时,便得了温孤仪旨意,许她出宫为裴湛送别。
她自是高兴,私心里亦是感慨裴湛劝说起了作用,遂这厢能与温孤仪并肩同行,收了针刺说话。
“七七,我们择人的目光到底是一致的。”温孤仪侧首看她。
十七岁的少女,明光映照下,容色晶莹,似花树堆雪。与他看过的十五岁时候的姑娘并无区别。
唯二的不同,是眉间朱砂已不再,如水眼眸盛满风霜浸染的沧海桑田。
萧无忧没有应他,她在他的话语中辨出一分暧昧,遂抽鞭催马加快了速度。只是到底在长安坊间,朱雀长街人来人往,马速提不起多少。
温孤仪倒也不曾追上,只识趣地同她隔了丈地距离,一前一后前行。甚至,未几便彻底落在了后头,湮入人群中。
拐道朱雀街副街时,他方才追上,扫了她两眼,萧无忧目光坚定,只望向前方。
如此,彼此无言,拍马往承天门而去。
“七七!”承天门口下了马,温孤仪终于忍不住唤住她,“这个给你,宫中没有的。”
他从怀袖中掏出的是“百味酥”的蟹黄毕罗。
当年萧无忧的生母文昌王后对螃蟹过敏,为防误食,宫中禁止用蟹。于是每回小公主馋嘴想吃,便溜出宫觅食。或是缠着他,让他买了带到太子府,待她来听课时吃。
他总说是最后一回,却回回带来。
有一次萧无忧风寒未至,他授业结束,竟鬼使神差地给她送去。
细想,那是他头一回入她的长生殿。
小姑娘裹在被子里,两眼放光盯着余温未散的蟹黄毕罗,咬牙切齿地骂太医昏庸,给她用的药膳与螃蟹相冲,用药时便用不得蟹肉。
她滚在榻上咿咿呀呀地骂,最后抽抽搭搭哭泣,冲着来人道,“你快走,带着毕罗一起走……不行,师父回来陪七七一会,还有毕罗,让孤闻闻……???”
“你以前不是常让朕给你带吗?”温孤仪送上去。
萧无忧看着三寸小食盒中热气腾腾的点心,半晌道,“孤说了,口味是会变的。”
“不至于变得如此之多。”温孤仪端着那方点心,手背青白筋骨道道抖动。
萧无忧余光收入眼底,遂冲着跟上来的琥珀道,“收下吧,孤晚些用。”
琥珀福身上前,然双手接上的一瞬,发现温孤仪握得紧,并没有松手的意思。萧无忧显然也看出来,遂叹了口气,自己伸手接来欲送入口中。
“罢了,这般大的日头,回去梳洗一番再用吧。”温孤仪合上盖,塞给琥珀,转首道,“朕既应了裴湛,便也不会再迫你。”
“但愿你也如此,不要太过敷衍。”
想了想又道,“衡儿已经大安了,一直想回你身边,琥珀去接吧。”
“还有姜氏的儿子不是喜欢衡儿吗,恢复先前的惯例,三日入一次宫。”
“好。”萧无忧这回没有福礼,也没谢恩,就这么一个字,却是带着温度。
温孤仪闻来心口瞬间豁朗顺畅了许多,只道,“那晚膳,朕来陪你们用。”
萧无忧没有意见,点了点头,先起身回了宫。
当真是一段平静的日子,萧无忧接回衡儿,想到再过不久裴湛便将带他母亲回来,还有他父亲,也快苏醒。
如此,一家团聚。
她看着面前懂事乖顺的孩童,又看时不时借口教导他来殿中用膳的人,心道,“但愿如裴郎所言,你我并无仇怨,你能洗清自己。”
温孤仪亦是满怀信心可以证明自己清白。
勤政殿中,他已经多次留下血卫营首领殷正,大理寺卿杜远,督察员院判穆玉。这三处人原是他一手培植,最为亲密。
而崔抱朴的下落原是数日前郑氏族人送来的消息,道是最近一月在凉州、张掖一带出没,眼下正往北去。
北去无外乎两处,一处乃突厥,一去是龟兹。
西北就近能用的人手已经出动,但温孤仪尤不放心,遂派殷正带血卫营秘密前往。
如此,还剩太子妃崔氏。
温孤仪同大理寺卿杜远,督察员院判穆玉,原已将当日屠虐太子府的场景来回推演数次,实在想不通这人是如何凭空消失的。
若说她还在长安城中,这么多年又是如何躲过一次一次的查验?
温孤仪甚至让京兆尹详细查验了城中每家每户的人员数量,便是多出一人都能及时发现。然除了每年奴仆从外头买入的记录,并无端倪之处。而这人当日没有出城的可能,如今便也不存在当作奴仆回来。
温孤仪百思不得其解,只下令让京兆尹以八月中秋家人团聚、往来人口众多,安全之上为由,再次清查长安城人员。
这回他要求按姓氏记载逐一查验。
于是,从八月初五到八月十二这七日间,长安城中南衙军和金吾卫都被安排去帮助京兆府尹查人,数日间整个兵甲往来,徒劳让人生出两分怨念和紧张。
“这回想来还是为了追查先太子妃崔氏的。”马车内,侍奉冰鉴的小丫头已经见怪不怪。
“多嘴。”翡翠低呵了一声,转头望向姜氏,“往年都是三月、九月查的,今年道是八月就查了,不知九月里还查不查。”
“这就对啦,抓好娃娃,和他一样笑笑,对阿娘笑一笑!”姜氏哄着怀中愈发呆愣的孩子,见他听话笑起来,不由用额头抵上他额头,亲昵道,“阿垚真乖!”
“阿、阿娘……”孩子磕磕绊绊开口,冲着母亲咯咯咯发笑。
“浪费了多少人力财力的,查了这么些年了也没见查出个子丑寅某。”
长生殿中,姜氏揉着阿垚脑袋,与萧无忧闲聊起这事,不由低叹,重道了一遍马车中回应翡翠的话。
“查不出来也好。”姜氏抬眼看过萧无忧,“且让她母子安生些,也算不辜负了你二哥一条命。”
萧无忧这两日精神不济,整个人怏怏的,闻言不由打起精神,眸光都亮了起来,“阿嫂不怨我暂时对那人半信半疑,不再全盘否定了吗?”
五日前,姜氏得了可以重新入宫的旨意,便已经来过一回。
萧无忧将自己和裴湛的意思与她说了,彼时她整个人又惊又怒,只强忍着泪水,道了句,“如此,你二哥白死了吗?”
话毕,便抱着孩子一路奔出宫去,泪水无声洒落来时路。
“阿嫂安心,我不曾忘记兄长族人的枉死,不过是要一个确切真相。想来二哥泉下有知,亦希望查出当年真相,得此瞑目。”萧无忧握上姜氏的手,“之前的准备依旧可以继续,总之不是御座上的人,便是旁人,总要一战的。”
姜氏闻言,颔首道,“七妹莫怨我那日失态,实乃……”
“人之常情罢了。”萧无忧摇了摇头,“我不会怪阿嫂的。”
两人闲话间,琳琅上来道是午膳已经备好,可以开膳。
“这都到了出宫的时辰,我且回去吧,莫让人再论你恃宠而骄。”
近来,温孤仪确乃对萧无忧放松许多,虽每日三顿总有一顿来此共膳,追着萧无忧闲话当年,但监控长生殿的暗子已经全部撤走。
对于姜氏的入宫亦开了恩例,可不计时辰,随意出入。
甚至允许萧无忧初一、十五出宫走走。
“我还怕人议论?这般回去再用膳,阿垚都饿了。”萧无忧起身牵过孩子,往膳桌走去。
衡儿亦正好策马回来,见到阿垚便亲热地扑来。
“叫哥哥。”姜氏道。
“哥、哥。”孩子木讷开口。
诸人坐下用膳,姜氏心细,一边瞧着萧无忧一边给阿垚喂饭,蹙眉道,“你俩怎么都不动筷?”
萧无忧避过面前的一道蜜鹅肝,揉了揉眉心看过衡儿,“你今个怎了,也中了秋老虎?”
“不是。”衡儿笑道,“突然发现今个飞霜殿还没送菜过来,有些好奇想着今日会送何菜肴!”
“今个送了点心酪樱桃,谁曾想你策马晚了这么许久才会。”萧无忧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自己忍不住掩了掩鼻口,“那东西放不得,小姑母给阿垚喝了。”
“阿垚喝了哥哥的点心,我们补哥哥一碗汤饼。”姜氏给衡儿盛出一碗,笑道,“快用吧,半日练马多费体力。”
“多谢夫人。”
姜氏看一眼呆呆的儿子,再看康健伶俐的衡儿,目光遗憾又羡慕。
一旁的琳琅亦给萧无忧盛来一碗,萧无忧持着勺子蹙眉搅了半晌,到底搁在了一旁,只灌了两口清茶。
“你这可是病了?”姜氏看萧无忧苍白面色,“可要传太医看看。”
“前日才请的平安脉,并无不妥。”萧无忧索性挪了挪位置,离膳桌远些,“八成沾了秋老虎的暑气,没什么胃口,阿嫂用吧,不妨事。”
膳毕,宫人带着两个孩子出去玩,殿内只剩二人。
姜氏眼见四下安静,只拉着萧无忧入了内室,问她月事状况,又算起日子。
萧无忧回神,顿了顿道,“不会的,我喝过避子汤的。”
闻避子汤,姜氏亦顿了片刻,“不是最好,虽说赐了婚,总还没有成婚。”
如此,二人又闲聊了一番,姜氏观滴漏,起身告辞。
宫人带回两个孩子,姜氏见衡儿,蓦然想起郑氏送菜一事。
“郑娴妃可是日日给你殿中送菜?”甬道上,二人并肩走着,“我看衡儿都摸出规律了。”
“自从衡儿被接回,便日日送来。”萧无忧道,“难为她为搏君心,迂回行之。”
一阵风起,又静下。
姜氏拂了拂鬓边吹散的发丝,抬眸望九天之上风云浮动,“耳闻当年,宣平侯府郑氏是支持太子的。便是这郑家女仰慕君心,方转身投了当今天子。”
“看她如今风光无限,当真良禽择木而栖,好眼光。”
萧无忧但笑不语。
已至宫门口,萧无忧驻足,姜氏似想起什么,只拍着她手背道,“你一贯心城,那郑娴妃日日送膳食来,且多留心。”
马车哒哒远去,车内婢女低问,“主子何必提醒,若是郑氏当真有心谋害七姑娘,且让她得手了便是,您不是抱怨如今七姑娘脱了控制,手又伸的长,怕夜长梦多吗?”
“她都能脱了卢氏的控制,有自己的想法意识,就不是曾经那个简单的七姑娘了,转了一圈又同裴湛结亲,如此心思,不能直接对付。这里头只有郑盈尺是草包美人,抽刀之际且借她挡一挡!”
“那她要是挡不住呢?”婢女问。
“挡不住?”姜氏笑道,低头亲过儿子面颊,眉眼温柔又妩媚,“挡不住也是好的,郑氏早就该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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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谨遵太子妃之言。◎
转眼便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萧无忧晌午出宫,私服去趟了裴宅,同白氏与陆氏共用了一顿午膳。
实乃裴湛昨日传信回来,道是豫王妃和武陵公主身子都弱,回程路上放慢了行程,估摸要二十往后才至长安,便是快些也要十七八,左右没法共渡中秋了。
信寄去了卢氏辅国府,由姜氏送入宫中的。
直接送信入宫自然可以,然萧无忧唯恐温孤仪情绪反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同裴湛约好了借此途径。
初时萧无忧还想着如何让温孤仪恢复了先前姜氏进宫的恩德,不想他自个先提出了,如此更加自然许多。
只是萧无忧不想再多波折,只告诉姜氏便是得了信也不必特意入宫,待到入宫日带来便好。不想昨日,她寻了个理由还是送了过来。
“瞧瞧这口是心非的模样。”姜氏往她脑门戳了一指头,调笑道,“郎情妾意,二嫂又不是没经历过。这情浓时候头一回分开,岂能不盼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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