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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风里话)


萧无忧看着面前一碗,赞了句“思虑周全,博学多才”,遂捏着鼻子又喝了半碗。
剩半碗没喝,是派去勤政殿探风声的常姑姑回来了。
常姑姑道,“裴将军跪在勤政殿门口,求娶殿下,如今已经半个时辰了。”
萧无忧不紧不慢漱口净手,问,“勤政殿里有朝臣在吗?”
今日八月初一有大朝会,散朝后勤政殿议政,当是不少人。
果然,常姑姑道,“多,乌泱泱的好些人。”
萧无忧笑了笑,只命宫人重新更衣上妆,然后传了轿辇往勤政殿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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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前,裴宅。
裴湛既在休沐期,还未回南衙军销假,这日自不必上朝。故而从长生殿离开后,他先回了府,打算更衣梳洗一番后,如此入宫求娶。
只是求亲这般大事,且求得还是天家公主,血亲这道总是绕不过去的。尤其是他凡事一言定音的祖母陆氏,此事上裴湛尚有担忧。
倒不是怕她不应,只恐不说清楚,按着萧无忧先时所言要将他择干净保他清白,裴湛担忧多惹误会,为祖母不喜。
只要想起这厢要娶的是当年的永安公主,想她异国羁旅漂泊,上辈子至死都不曾踏上故土,裴湛便觉得倾他所有,莫谈伤害,该全是依靠和爱意。
尤其是他的两位至亲,是他稀薄的亲情血脉里为数不多的珍贵存在,唯盼她们能向爱自己一般爱她,盼她能全部拥有。
故而,在面见阿娘祖母的一刻,一贯思维清晰的他,又将七夕宫宴的事重新捋了遍,方跪在陆氏面前,将前事道来。
白氏原随他同往河东,途中把过他脉象,觉得他中了虎狼之药,问了一回,他含糊敷衍只道回京再细说。彼时救人匆忙,白氏虽心中猜得七八分,也未再多问,然这厢听来尤觉恼怒。
只道,“这郑氏女怎如此大胆?行这般伤阴德之事!”
而陆氏行事严谨慎微,甚是明理,按理闻裴湛这般说明,自是同意的,这厢却是半晌没有开口。
裴湛等了片刻,忍不住道,“祖母,说到底殿下何辜,是我唐突了她。她非但不曾伤我,且救我性命。然如今满城风雨却只淋打她一人,我实在不忍,方想早些迎她过门,止了这风雨。”
陆氏花甲之年,精神尚好,眉宇间一股韧性从容色,观之要比寻常老妇精明威厉许多。闻儿媳孙子连番落话下来,一时并未提卢七如何,话头只也落在郑家女郎身上。
陆氏问,“如今这个郑六姑娘是旁支?”
裴湛颔首,“郑氏正支一脉这一代统共就一子二女,如今只剩嫡长女,也就是郑娴妃。”
陆氏笑了笑,“纵是人丁不兴,倒也是人上人。郑氏剩此一女,反胜过子孙无数。”
“胜在富贵荣华罢了,焉知如何上的位!”白氏一贯温顺贤良,尤其是在陆氏面前,从不多话。
这厢犀利开口,实乃郑家两个女郎一个嫌裴湛伤重蛮横退婚,一个给裴湛下药伤其身,方万分嫌恶,如此连带对这同辈长姐,一起迁怒。
只是话出口,对上静看她的婆母,不由讪讪低眸,却又是难得的不自省,丝毫不觉自己话语有错。
“子不教,父之过。”陆氏轻叹了声,“宣平侯若是个有脑子的,身为当家人,断不会将家族经营成这般模样。”
“其实也不能全怪宣平侯,还得往上推去。”陆氏摇首。
“这些年在长安城中开药坊,儿媳也听得一些,这郑氏虽商贾立家,然往上三代,原有一嫡幼女乃女公子之才,据说当年誉满京华,可惜走丢了。她若在,说不定郑氏不至于如今模样,人丁不旺,专走旁人左道的路子……”
难得陆氏没给白氏立规矩,不责她论他家之事。遂白氏看了眼自个尚且跪着的儿子,只顺着陆氏论起郑家祖上那么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裴湛闻来,不由心惊,恐母这厢如此多话遭祖母责罚,不由欲开口止她话语。却???不想白氏给他递了个眼神,暗示他无妨。
裴湛尚且疑惑,只闻得祖母的话音响起。
“好了,勿背后论人,还这般长篇大论,当着孩子面。”陆氏脸色微沉,“且论眼下事,分清缓急。”
“婆母说的是,儿媳知错。”白氏低眉顺目,却是不经意瞥了眼自个儿子。
裴湛感激又佩服母亲,能在这般严苛的祖母眼下将话头重新转回。
明明是陆氏把话头指向了郑氏女,话语不自觉多了些。白氏不忍儿子心急,方顺着她侃侃而谈,如此反其道而行之。
果然陆氏便闻来不喜,不愿再论郑家,主动回到卢七的身上。
白氏趁热打铁道,“既然他二人有这个缘分,不若让砚溪早些去求了,成婚生子,为裴家开枝散叶,我们也好含饴弄孙。反正,婆母原也喜欢卢七姑娘,一直觉得遗憾。”
“你先起来。”陆氏看一眼近来愈发清瘦的孙子,一时也不表态,只道,“你阿娘说我原也喜欢七姑娘,这话不错。但祖母也记得,你却是一贯不喜欢七姑娘,婚约背在身上三年,便拒了三年。这厢却如此积极,能同祖母透个底吗?到底,是何缘故?”
裴湛在陆氏身边坐下,一双澄澈眼眸蒙上蒙蒙雾气,线条刚毅的面庞因腾起三分绯色而柔和了弧度,“孩儿同她有了肌肤之亲,总没有再拖延的道理。”
“七夕之事,怨不得你二人。”陆氏观自己孙子模样,直言道,“那昨晚又是谁诱着你,迫着你?”
这话出来,裴湛不由看了眼自己母亲。
白氏垂着眼睑,余光嫌弃地扫过,一副“你自个解释”懒得理会的样子。
再明显不过的意思,陆氏显然已经发现昨晚孙子夜不归宿。
离家二十余日,又不在任上,是何天大的事让他彻夜不归?
晨起归来还鬼鬼祟祟,入了屋子便沐浴!
再看眼下这幅玉冠澜袍,环佩叮当的模样。
女为悦己者容,换了性别也是一样的。
“食髓知味,不知餍足,世间儿郎九成皆若此。”陆氏眉间愈发凌厉,连霜白鬓发都仿若因身上气焰而闪出银光,“可是砚溪,你是祖母一手带大教导的,你心志几何,祖母再清楚不过。”
“按你对卢七的那点子情分,你被迫碰她一回,因责任而娶她自然应当。但是没有媒妁婚姻约定,你是绝不肯再有第二回 的。”陆氏话语连番落下,只看着孙子一张冠玉面庞生生成了通透血玉,素来坚定的神色亦飘忽不定,却也没有停下话头,只继续追问,“所以,这昨夜第二回你总不至于又被下药了?
裴湛摇首,“自然没有!”
“这便是了。”陆氏缓声道,“那你便说说,卢七姑娘是使了什么神奇的法子,竟然能扭动你磐石之心,甚至让你食髓知味而不知餍足,生生成了芸芸凡夫子,只一回便作了她裙下臣?”
裴湛得陆氏教导,知晓自己祖母向来通透聪慧,却也未曾想到观物见底,竟是这般厉害。一时间竟未想好说辞,沉默了片刻。
便是白氏亦觉陆氏说得在理,不由蹙眉,提醒他回话。
“祖母,许是孩儿迟钝,先前爱而不自知。”裴湛择了个晨起萧无忧给他的缘由应付。
“罢了,你二人彼此钟意,祖母自不该多言。只是去之前,祖母有几句话与你说。”陆氏顿了顿道,见白氏自觉起身,只摆手道,“英娘且留下,我们这家子统共就这三人,一屋子骨肉,没什么可避的。”
“是。”白氏不由红了眼眶。
嫁入裴家半生岁月过,孩子都已二十出头,这是鲜少的几次得陆氏不避嫌,允她在侧。
陆氏看了眼母子二人,遂正色道,“砚溪,祖母不清楚你同卢七姑娘到底期间几何,发生了何事。但是祖母要把自己清楚的是与你说清楚。”
裴湛挺直背脊,“祖母请说。”
陆氏点了点头,“卢七姓卢,出身卢氏辅国公府。世人皆知此府非寻常侯门公府,其乃流着前朝萧邺皇族的血,是正统萧家后裔。你娶她,便是同前朝沾上了联系。这本无妨,先头你们便是有婚约的。此乃其一。”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当今新朝天子封卢七为长公主,虽不曾纳入后宫却其心可昭。你娶她,需防帝王之心。此为其二。”
“其三,便是前面两处相关联,如今的天子乃是屠萧氏而上位。这卢七长公主入宫之举到底是帝心钟意,还是卢氏另有图谋,这是潭浑水。”
裴湛闻话至此,对自己祖母愈发震惊,不想其竟有如此见地。
陆氏却不理他神色,依旧还在为他梳理,已然梳理到他想过却不愿深想的一处。
“七姑娘性子老实,心思单纯,七夕宫宴她救你之动机,且当她是对你情意未变,不想你落入旁人裙下。”
“但是这厢有一处,你需深思——”陆氏声色愈发缓慢,话语却格外明了,“她已经一身流言,长安城中论尽她不甘寂寞,夜会情郎一事。人人都好奇情郎何人,为何她却死咬不松口,这厢更是还要你君前求娶却抵死不认,如此护你清白干净?”
“想一想,供你出来,分担污水侵袭,与她共沉沦,左右你们亦是许了约的鸳鸯,不是更好吗?”
“怎就如此保你?”
卢氏连连发问。
裴湛气息渐重,这个问题在今早萧无忧提出时,他早已想到。
她没有给他解释。
然一路回来,他隐约已经猜到她的意图,但是却本能不想深究。
难得糊涂,何必活得那般清醒。
“她这样保你,保的是你,亦不是你。”陆氏静看他,只长长叹了口气,直白戳破,“她真正要的,或者说教导她此举,她身后人真正要的,是你寒门清流领袖的名声。你若名声受损,便是威势不再,难领寒门诸臣。”
“那她、或者说卢氏,为何要这份势呢?”
陆氏笑道,“这便要回到前头祖母说得三处了,那三处想来你都知晓,左右不过祖母再提醒一回。”
“而祖母真正想说的是,你自个需考虑清楚,是否当真入此局?这不是寻常局势,你入,搅动的可能会是一场关于天下姓谁的风云棋局。”
陆氏眉宇清明,“长公主卢七先时拦下郑氏女为你解毒,随后保你一身清白,此连环举措绝非情之所钟,乃是心思深沉图谋之。”
“我的儿,如此观之,于情,你未必能得她真心。于公,你需搭入身家性命。可还要去求娶,去入局?”
八月的第一日,暑气已经退了大半,院中蔷薇凋谢,梧桐叶微微泛黄,有了秋的萧瑟。
滴漏滴答,裴湛起身,重新跪拜,“孩儿想过无数回,早已想的清楚。若说有所疑虑,便是对不住阿娘和祖母。孩儿一旦入局,你们便只也只能被迫进来。”
裴湛深叩首。
“你阿娘半生行医,一双杏林手救人无数,早已活出生而为人的价值。”陆氏望向白氏,目光温和,尤似六年前裴湛父亲亡故,这世上唯剩她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那一眼亦是这般温柔亲和。
“而祖母,更是半截身子入土,一生有你父、有你,早已值得。你既想得明白,说到底是为了前朝萧邺,祖母自然支持。”
“多谢祖母!”裴湛再拜。
“起来!”陆氏扶起他,拍着他的手背叹息道,“但愿有一日,我儿能得些许不谋利益的真心。”
说着,一手牵一个,入了内室。
陆氏打开暗格,里头露出一个香炉,后头供奉一把二寸余长的弯刀。
“都来,一人一柱清香。”陆氏道。
裴湛和白氏依礼上前,后依次跪拜。
“祖母,这弯刀不是您三年前借我所用的那一把吗?您如何将他奉在此间?”
裴湛记得这是一柄极好的利刃,削铁如泥,刀柄上镶着一刻红宝石,上刻“愿磐如石心”五字。他习武,虽最擅长的是鞭法,但对这种神兵利器亦是钟爱。原想有一日向祖母讨来把玩,不想后来伤重昏睡许久,醒后又诸事繁忙,便也忘了。
这厢,竟在此处见到。
“此乃一贵人所赠。”陆氏看了眼供在上头的弯刀,“愿她护你平安,诸事顺遂。”
如此,裴湛入了皇宫。
与至亲说开,得支持祝福,他自觉心下松开一角。想着不久后的一日,便可迎娶她过门,便是足下生风。
只是回想起出门前,门口目送他的阿娘与祖母,回想陆氏那一句“但愿有一日,我儿能得些许不谋利益的真心”,踏入朱雀门的一瞬,虽步履未减,然袖中指尖还是干干搓了两下。
到底深吸了口气,只继续往前。
他至勤政殿时,朝臣尚在论政,遂依礼侯在殿外。
他看着里头君主的依稀轮廓,想当年城楼一箭,不由握住了拳头。然再想这三年新朝天下,想天子对他的态度,三顾请他出仕,???一语听劝轻查骊山一案,又慢慢松开了拳头。
温孤仪私情和公务间的矛盾,让裴湛心生犹豫。
然,这厢他为私而来,自无可犹豫。
遂在内侍监好意给他传话,温孤仪传他入殿的一瞬,他便也没有再多虑,只直言乃为私来此。
“臣欲求娶永安长公主。”
勤政殿中的朝臣,有六部高官,三司督查,三省宰相,皆在初一这日为本月政务进行计划和阐述。
闻他此言,俱是吃惊。
温孤仪隔案几看他,问出群臣想问却不敢宣之于口的话,“那日命妇多人为证,长公主亦言之凿凿自己的行径。怎么,那人是你?”
裴湛想认,然念及萧无忧话语,只摇首否认。
“那你胡闹什么?”温孤仪片刻前见到他的沉郁在他的否认中一扫而空。
萧无忧所托非人。
一会且将这话告与她,不知她会如何失望。
裴湛按约定之言答话。
“爱而不自知,闻流言百感交集,方来求娶。”温孤仪咀嚼这话,蹙眉道,“虽秋日已至,然艳阳依旧燥热,可是心思不清,且想清楚重新说来。”
这话原是暗示裴湛,莫忘曾经所爱。
不想裴湛坚持道,“臣已深思熟虑,望陛下成全。”
群臣之中,眼风往来,打起无声的官司。
有叹之,一份情需到这般时候方后知后觉,难免让人唏嘘。
有赞之,裴湛不惧流言,这般情境下,尚敢娶公主,确乃性情中人。
有幸之,长公主尚能得此良人……
然无论群臣心思几何,唯有一点是寒门清流官员的共识,左右这人不是那日的情郎便是好的,便依旧是他们的楷模。
温孤仪目光扫过殿下人,这二十余日过去,原以为他不会再来,却不想来了,还以这样的缘由来求娶。
不由怒意上浮,只缓了缓道,“眼下论政未完,你且去外头跪着自省,想清楚再与朕言!”
裴湛颔首,“臣遵旨!”
日影偏转,殿外廊下虽有些阴影,却也驾不住热浪侵袭,汗珠一颗颗从青年郎君身上滚下。他却始终挺直背脊跪首。
温孤仪临窗不经意扫过,只勉励压下喷薄的怒意,却到底压不下,因为萧无忧这厢也来了。
云鬓花颜,宫装逶迤,她弯下如柳腰肢,将人扶起。
眉目含情又含笑,声色朗朗足矣让殿内君臣听清,“孤闻裴郎不念孤之年少犯错,来此求娶,心甚感动。今特来之,与君承诺,来日携手,定不负君意。”
裴湛闻她话自是开怀,然见她此举,想祖母戳破的他不欲深究的话,亦辨不清她这一刻又是几分真情,几分设计!
而萧无忧则一气呵成。话毕,便拉起过裴湛,迈入群臣泱泱的殿中,一起跪在温孤仪面前,道,“臣妹有幸,愿摒弃从前,一心专情,望皇兄成全。”
这殿中,寒门臣子跪下大半,为裴湛言语。
世家中,户部尚书卢泽乃卢七长兄,卢七如今名声能得裴湛求娶,辅国公府自然求之不得,遂亦跪首帮腔。
卢泽一跪,世家的官员也跪了一半。
群臣言语几何,温孤仪没有应声,他甚至没看裴湛,唯目光沉沉落在萧无忧身上,半晌道了声,“准奏!让司天鉴择吉日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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