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蓦然站了起来,厉声道:“丽娘,谢大人说的是怎么回事?!”
丽夫人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啊。”
这世上没有一个犯人是会自愿认罪的,不过谢恒并不着急,他既然敢当面说出来,就说明他已找到了证据。
“来人,带两名从犯兼人证上来!”
有下人拉着两个女人进来,一个四十来岁,一个已经花甲年纪,两人被拉到堂上后立刻跪了下来,口中直呼“大人饶命”。
郑夫人看着二人,虽然时隔十五年,但她对其中一张脸仍然有印象。
“秀儿?”
朱二秀死死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郑夫人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她的脸上浮现茫然神色,而淮南侯与夫人也明白了什么,淮南侯夫人紧紧地握住女儿的手,郑夫人颤抖的手才逐渐平稳下来。
“堂下罪妇,还不快如实说出自己罪行!”
两人经过此前一番审讯早已吓破了胆,慌忙叩头。
“民,罪妇甘愿坦白,只求大人从轻发落。十六年前,郑家妾室丽夫人生产,生了一个女儿……”
郑渊卿拍桌而起:“你确定是个女儿?!”
那产婆瑟缩脖子:“民妇确定。”
所有人表情都怪异了起来,丽夫人连忙辩解:“大人,不可听她胡言乱……”
“肃静,还未轮到你发言,还是你真的想移步到衙门?”
谢恒冷冷望了她一眼,丽夫人对上谢恒饱含威慑的目光,心中猛地一惊,下意识坐了下来。
“你继续说。”
那产婆又继续道:“丽夫人却叫我不要声张,从外面买了个别人不要的儿子……”
郑渊卿又腾地站了起来。
谢恒:“坐下!”
“……”郑渊卿强忍着愤怒和惊疑坐了回去。
“丽夫人叫我好生照顾小姐,又过了几日,郑家夫人也要生产,生得是个儿子,丽夫人叫我把这个儿子抱到她那儿,又将她自己的孩子抱到郑夫人产房,因婴儿出生几日变化不大,当时郑夫人生产后大出血晕了过去,所有人都急着照顾夫人,是以也没仔细看孩子。”
“之后我偷偷将丽夫人这几日养在房里的那个男婴带出府,这整妆事情就成了。”
“不,不可能……”郑夫人已然是呆了,口中喃喃地说。
谢恒虽然心疼姻亲,但此刻还不是为她做主的时候。
“虽说事情时机很是巧妙,但产房里里外外这么多人,怎么会这么顺利,你可还有帮手?”
“郑夫人,郑夫人的贴身丫鬟秀儿当时也在房里,她在郑夫人身边地位高,说的话大家都听。我几次提着篮子出入,也有人起疑,都是她帮我敷衍过去,才没人盘查。”
“秀儿!”
一声凄厉尖叫,秀二秀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要跪地叩头。
“朱二秀,把当时情况如实招来!”
“我……当时丽夫人拿出了二百两银子,说只要我帮她,就会把银子给我,当时……当时小人家里出了急事,急需用钱……是小人一时糊涂,是小人一时糊涂!”
她连连叩头。
“你是一时糊涂,还是蓄谋已久?若是家中有急事,为什么不找你主子借钱,你伙同产婆戕害主人,害的她母子分离十六年,该当何罪?!”
“小人愿意认罪,只求夫人能原谅我……”
“原谅?我不会,我怎么会,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们了!”
郑夫人嗓音越发尖锐,到最后化作一声刺耳尖叫!
淮南侯也嘭的一声站了起来,早已驼下的背脊再次挺拔起来,他双目铮圆,凛凛地望着谢恒:
“此事谢大人必须要为我儿做主!”
“郑渊卿,你包庇妾室残害正室,你罪该万死,你且说,今日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郑渊卿也已经傻了,但他较其他人还好,毕竟两个都是他的孩子,丽夫人总算还有一丝良心在,没将儿子送给他人。
他脑子糊涂了,可谢恒,淮南侯夫妇不会允许他糊涂。
“你今天要是不给个说法,就别怪我不顾岳婿情分,我刘家虽然落魄,但也绝不会允许他人欺我儿至此!”
“你要是不肯给说法,我哪怕一步一叩首请求面圣,也要让皇上给我们评理!”
郑夫人依偎在母亲怀里,她母老泪纵横,紧紧搂着女儿。
丽夫人忽然发出一声尖叫:“万一这二人是说谎呢?她们也许是收了别人的钱诬陷我,凭什么只凭他人几句话语就定我罪!”
谢恒还未开口,产婆就慌忙道:
“因为丽夫人最开始没有告诉我她想调换郑夫人的孩子,我要是知道,一开始就不会帮她!”
“我当时以为她不会再将孩子认回去了,为了日后能够相认,我在那个女娃身上刻了一道十字伤痕,就在大腿上,若她真是千金娇女,我全无理由这么做啊,再说我在她腿上刻了印记是会流血的,当日产房无一人发现,只因距离刻下印记已经过去七日,早就不流血了啊!”
郑夫人自郑宛如幼小时便抚育她,她身上有什么伤痕哪里会不知,曾经她还以为是生产时不小心伤到,心中很是愧疚。
想到这个十字伤疤前因后果,郑夫人已然泪流满面。
丽夫人虚弱地瘫倒在地,一切一切都已明了了。
郑渊卿也是如遭雷击,虽说都是自己孩子,但嫡子和庶子毕竟不同,因郑清宇是庶子没有母家势力,只能勤学苦读,若早知道,按这孩子的聪慧,还有家中经营,恐怕早已出名了!
“谢大人。”郑夫人哽咽着开口:“请大人为我做主!”
谢恒转向郑渊卿:“你我同朝为官多年,你又是我姻亲,我愿意听你说。”
“我……”郑渊卿踌躇着开不了口。
丽夫人知道自己一身平安都系在郑渊卿身上了,连忙向他求情:
“夫君,丽娘当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我只是,只是嫉妒夫人得宠罢了,若我真有坏心思,直接把她的孩子送走不就是了,我从未想过要夫君父子分离啊!”
“你是没有想过让他父子分离,却让我深受十六年母子不能相认相守的痛楚!!”
丽夫人狡辩道:“可是这么多年,你也不知道实情啊,你只道宛如是你亲女,可曾有过难受,难道宛如不可爱,不天真,不孝顺么?”
“我只是交换了孩子,却没有让孩子受苦啊,清宇不还是一样,承欢在他父亲膝下?”
谢夫人听不下去了:
“没有让他受苦?你让他自己挑水洗脸,不给他穿新衣服,衣服破了也只补了再穿,这还是知道的,不知道的地方你还做了多少坏事?你做这些,不就是因为知道他不是你儿子,还是郑夫人儿子么?你还敢说你没有恶心肠?”
“你竟还连他自己挑水,给他穿旧衣服。”
郑夫人心都碎了。
她对郑宛如予取予求,她的亲儿却在别人底下受苦。
“我,我……”丽夫人辩解不出来了。
郑夫人跟丽夫人往常相处不多,自然不知道她怎么教儿子,郑渊卿却是知道的,从前只以为她是严厉,现在想来,的确很多地方都不合常理。
他一面是真心愤怒,一面也是二十年的相伴,内心反复拉扯。
看出他纠结,谢恒谷目光冷了冷,心里失望。
“还没有想好么?”
“大人,我……”
一旁淮南侯冷哼一声:“你想清楚你要说的话,你一身前程全系在此了。”
郑渊卿浑身一震,终于知晓谢恒叫淮南侯夫妇过来的原因。
“郎君!”丽夫人撕声呐喊。
郑渊卿艰难开口:“将丽娘禁足于小院,无夫人指示不得踏出一步。”
淮南侯冷笑一声:“只是如此?”
郑渊卿额头流下冷汗:
“昌吉山上有个前朝留下的寺庙,就让她在寺庙里吃斋念佛,为自己罪行赎罪,永生不得出寺庙。”
丽夫人脸上血色顿时全无。
郑夫人突然道:“那宛如呢?!”
丽夫人尖叫起来:“你提宛如做什么,她只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那她就活该能得到郑家上下乃至我父母亲戚喜爱,我儿就活该堂堂大少爷在府里受尽屈辱么?”
被丽夫人一激,郑夫人再次情绪激动。
涉及女儿,丽夫人面目再次狰狞:“我是对郑清宇不好,可宛如不也是你女儿,你如此对待她,你又是什么好人?”
不说刘家谢家人,就连郑渊卿也忙喝道:“闭嘴!”
丽夫人还要嘶吼,谢恒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下人上来捂住她的嘴。
众人不再管丽夫人,郑夫人冷冷看向郑渊卿:“你怎么说?”
“我……”郑渊卿额头又是流下斗大的汗,嗓音干涩嘶哑:
“我在乡下老家还有个房子,就让宛如跟她母亲一样,在乡下老家吃斋念佛,为自己罪孽赎罪。”
数种情绪在她脸上浮现交错走过,最终点了点头。
郑渊卿猛地松了口气。
见两家都接受这个结果,谢恒也没有异议。
“如此,也该告诉孩子们真相了。”
郑夫人忽然道:“稍等——”
她的面容变得苦涩:“在告诉孩子们真相前可以让我和清宇单独待一会么?”
花园里郑宛如正百般无聊地拿石子砸池塘里的鱼,她几次开口,沈兰棠和郑清宇都不理睬她,她憋得很,看到沈兰棠头上戴的一支纯色玉簪,嘲讽道:
“我怎么从来没见你戴过好东西,怕不是谢家都不肯买给你吧?”
沈兰棠正在晒太阳,闲闲地眯了她一眼,就这两日时光,郑宛如又买了一件金玉楼的首饰,算了,买客不问出处,何况死刑犯临死前都能吃顿好的呢。
郑宛如见沈兰棠还是不理她,又要说话。外头走来几个人,郑宛如见到立刻站了起来:
“母亲!”
郑夫人脸上无悲无喜,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她脸上表情让郑宛如有些无措,她又小声喊了一句:“母亲?”
郑夫人目光从她身上缓缓扫过,定格在两步外的郑清宇身上,眼中有晶莹光芒闪烁。
开口时她嗓音略微喑哑:“清宇,你跟我过来。”
郑清宇脸上浮现几分疑惑,放下手上的书,指了指自己:
“夫人是叫我么?”
郑夫人心口剧痛,忍着哽咽道:“是,是叫你,你跟我走。”
“……”郑清宇放下书跟了上去。
“母亲。”郑宛如追了几步,见郑夫人不理她,气得跺了跺脚。
“母亲这是怎么了,她要跟那个郑清宇说什么话啊。”
“宛如。”
一同走来的郑渊卿叫着她的名字,眼底神色复杂,半晌,他终于还是开口:
“宛如,父亲有话跟你说。”
郑清宇跟着郑夫人走到花园的僻静一处,郑清宇自有意识以来就很少跟家中正夫人相处,日常也只是官话寒暄,他心中疑惑,却也不主动说话。
也不知怎么的,郑夫人也没开口,一老一小立在园中,气氛仿若凝固。
郑夫人注意到了郑清宇身上穿的衣服已经有些褪色了,布料质地虽然不差,却已是去年的款式了,穿着也有些拘束。他这个年纪正是成长的时候,郑夫人自己友人的儿子这个年纪,衣服是隔一两个月换几套,生怕做得晚了袖子短了或者肩不够宽了,只有她的孩子……
郑夫人从前从没有注意过郑清宇穿的什么,吃得什么,没想过,这会成为如今的锥心之痛。
最开始开口时嗓音有些发抖,渐渐地才平稳下来:“最近在读什么书?”
“在读《大学》,还有一些游记。”
“游记,游记好啊,年轻人是该多出去看看祖国山河。”
郑清宇疑惑地看着她,仿佛害怕她以此为借口将他赶出郑家。
郑夫人慌忙道:“你也十六了吧?”
“是,只比宛如早七日。”
是比她晚,比她晚啊!
“平时有什么爱好?”
“无他,就只看书,偶尔打打球。”
郑夫人连忙道:“喜欢打球?”
“嗯。”他应了一声,想到了什么,又很快补充:“都是跟学生之间打球,读书间隙娱乐身心而已?”
“好,打球好啊,想你祖父从前也喜欢打球,你姐姐也喜欢。”
郑清宇完全理解不了她话的用意,茫然地应了一声。
“除打球外,没有了么?”
“没有了。”
“朋友呢?你可有朋友?”
郑清宇脸上表情更加迷惑,只好小心措辞着回答:“在家里有几个志趣颇为相投的书友,日常交流读书心得,来兆京后也认识了几个读书人。”
“好,多读书多交友,年轻人就该这样!”
“……”
郑清宇再次沉默了,郑夫人看着他沉默得有些阴郁的身形,嘴唇轻轻颤抖。
“孩,孩子,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其实,我才是……”
外头忽然传来尖叫: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们是骗我的骗我的!!”
“你们为什么要骗我,肯定是有人要害我,对,是要害我,是不是沈兰棠设下的局?!”
郑夫人眼神一冷,道:“孩子,跟我出去。”
郑清宇不明所以地跟着她走回刚才的地方。
郑宛如听完郑渊卿陈述的真相,此刻正在发狂。
她疯狂地摇头,否定这个真相:“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是母亲的孩子,不是别人的。”
“我怎么可能是小妾的孩子,怎么可能是被调换的!”
郑清宇微微一怔,看向面无表情的郑夫人,心中闪过一个大胆念头。
“母亲!”见郑夫人回来,郑宛如欣喜若狂,一把上前抓住她。
“母亲你快告诉我,这都是假的!”
郑夫人眉眼冷漠到没有一丝情绪,她缓缓而将她手指掰开:
“是真的。”
郑宛如狂喜表情瞬间僵硬:“母亲莫要骗我,是宛如做错事了么,宛如以后会……”
“你的亲身母亲调换了我和她的孩子,将她的孩子换给了我,又将我的孩子当成她的孩子养大。”
郑清宇猛地看向她!
郑宛如眼泪顺着两颊流下,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她凄楚地看向郑夫人,目光里满是哀求:“母亲,你不是说最爱我么,你不要我了么?”
郑夫人的嗓音在颤抖:“我是说过我爱你,可那是因为你是我的孩子。”
郑宛如尖叫一声:“不是孩子就不爱了么?”
“那是当然,你母亲害我母子分别十六载,相见不能相认,看着他受委屈却不能开口,你说我还怎么爱你,我恨你,我恨你知道么?!”
郑宛如从出生就从未被郑夫人言语责骂过,更别说恨她,一时也呆住了,只有眼泪不断往下流。
郑夫人硬下心肠道:“你父亲已经做下决定,此后将会把你母亲送到寺庙,你就去乡下老宅。”
“乡下老宅?”
郑宛如不敢置信地扭头看着郑渊卿:“我已经十六岁了,如果去了乡下,我嫁人怎么办?如果嫁给乡下汉,我一生都毁了!”
“事到如今你还只想着自己!”
虽然知道她从小自私,但看到她这副模样郑夫人依旧感到寒心。
“你已不是我女儿,你的婚嫁与我无关。”
说罢,她转向郑清宇,眼神飘动着温柔:“我们走吧。”
郑清宇愣了愣,过了会才点头。
郑宛如虚弱地瘫倒在地,口中喃喃说着不可能,假的,一双黑色靴子停在她面前,她说着靴子往上看,看清来人后她眼中迸发出强烈的光芒。
“姐夫,姐夫你救救我,我不能去乡下不能去啊,你就让我随便嫁个人好了,之前有人来家里求亲过,我知道!”
谢瑾低垂着目光,一泓宛若清潭的瞳孔凝着一束寒光。
郑宛如声音渐弱:“姐夫,你怎么了姐夫,你不是说过会照顾我的么?姐姐坟前,你不是说会照顾郑家照顾我的么?”
谢瑾终于开口:“我说会照顾你是因为你是宛容的妹妹。”
“我还是啊我现在还是啊,就算不是同父同母也是姐姐的亲妹妹啊!”
“不,你不是。”谢瑾断然道: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是宛容的异母妹妹,哪怕血缘关系不那么亲厚,我也会照顾你。可现在,你只是占据了她血缘同胞位置的外人,一个小偷。我对你的丝毫心软,都会成为劈向被你亲身母亲蒙骗伤害多年伤痕上的又一把刀,宛容越是在乎自己的家人,我就越是不能容忍你。”
“可是,可是我……”
谢瑾没再继续听她说话,只看向郑渊卿:“郑大人,父亲找你。”
“好。”
郑渊卿最后看了眼瘫坐在地上犹在挣扎的郑宛如,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对下人道:“看好小姐,别让她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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