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多谢大人。”老婆婆笑呵呵的。
“老人家,请问这严冬生平日里,客人多不多呀。我看他住的房子怪简单的。”裴训月喝口茶,道。
“不多,几乎没什么客人来。严监工很用功,每每空闲时,我看他总是在画图。”老婆婆叹口气,“不知道是惹了什么仇家,死得那么惨,真是可怜。”
“哎,不过,”老婆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年三十那晚,他倒是罕见地带了位客人回来,不过没待一会儿,就又走了。”
“是男是女?老人家,你可还记得那人的身高形貌?”
“是个男的,很年轻,长得俊,具体什么样子,我还真形容不出。不过,我记得......严监工叫那人什么来着,噢,蒋,蒋什么英……”
“蒋...培英?”裴训月问。
“对!是这么个名字。”
裴训月心里霎时大惊。蒋培英,那可是钟四的嫡亲姐夫,平南候的新招爱婿。他怎么会和严冬生扯到一块?
就在她还想继续问时,忽然有道黑色人影在门前闪过。
“谁?”红姑眼尖,立刻问。
那人匆匆走了几步,原来是穿黑衣的展刃,一脸严肃。“怎么了?”裴训月问。
“大人,验尸结果出来了。”展刃说。
几人一时间都不言语。老婆婆见官爷们噤声,便知趣地告退,回了自己的屋子。等她走远,裴训月才问:“什么结果?”
“宋昏说,已将所有尸块拼接校对,确实属于一人。此人年纪二十五左右,幼年时被去势。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天下半夜到今日清晨,死于——”他顿了顿,“烧炭。”
“烧炭?!”众人齐齐惊呼。
裴训月只觉心里咚咚猛跳了两声,她低头,望着那暖炉上的陈炭,终于明白这间屋子里一直盈存的淡淡怪味由何而来。
那是密闭空间里烧炭未充分而释放的毒气。
她心里悚然如劈开混沌,大喊出声:“不好!快救老奶奶!”
(八.上)听戏
宋昏验完尸,从验所踱回了僧录司。一路上唯有鸟叫相伴。北坊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些鸟?他盯着那些黑羽燕翅的影子快速从空中掠过,不禁回忆起白天从陈大耳处听来的诡事。
“我刚想继续听呢,忽然有几只黑鸟哗啦啦飞过去,抖了些水在我脖子,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一摸,竟然是血!”
原来陈大耳的叙述里,也有鸟叫作背景音。宋昏便进了厨房取把粟米,学那些京城纨绔逗鸟,摊掌,咕咕叫了几声,果然见一只黑鸟飞来,停在他掌中啄食。
那羽毛油光水滑,尾巴带了几点荧绿,是他认不出的品种。
“喂,裴大人叫你过去。别逗鸟了。”身后,裴家那个名叫展刃的侍卫粗疏喊他。
展刃似乎对他十分戒备,和刚认识他的红姑一样。做侍卫的警惕心重也是常事。宋昏因此并不将展刃这点无礼放在心上。
“知道了。”宋昏笑笑,任鸟飞走,转身进了正厅,却看见司里众人都围着桌子嘀嘀咕咕。而那桌上,摆了两块陈炭。
裴训月向他招手。
“宋昏,你过来看,左边这块炭是我从严冬生的房里取来的。而右边这块,则是我从房东老奶奶那里拿的。你既是司炉人,想必对柴炭十分了解。依你看,这两块炭,有什么不同?”
宋昏用拨炭钳依次翻检:“房东的这块炭,看上去是街道司发放的炭例,也是平民百姓最常用的。而严冬生这块,看似与炭例无异,但明显更轻,孔洞也多,应该是贪图便宜掺了火岩灰。”他放下钳子,严肃道,“这种劣质的炭,烧久了,会有刺鼻味道,是要人命的。”
“看来,严冬生应当正是死于睡眠中受劣炭熏蒸,所以其尸极软,鼻咽无异物,却颊唇憋红。”他回忆起尸体死相,道。
“严监工的俸禄那样高,怎么会图便宜去烧劣炭呢?”张通不解。
“我也觉得奇怪。我本以为是街道司发的例炭有问题,所以赶忙去老奶奶屋子里查看,谁知她用的炭,却是正常的好炭。”裴训月凝神,“我想,烧劣炭应该不是严冬生的本意。是某个人为了让他受炭毒而死,所以偷偷更换了炭。”
“这么说来,换炭的人就是凶手。也就是说,凶手是一个有机会进入他房间的人。”林斯致道。
“对了——”宋昏忽然打断,“我有一桩要紧消息,同各位分享。”
接着,他便把白天听来的淫乱轶闻,原封不动讲来。只见众人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俱是瞠目结舌。裴训月为免争论,果断命人速传陈大耳。谁知那陈大耳正好在附近巡逻,很快便赶到了正厅。
陈大耳看见好些穿官服的人物,又见了宋昏,便知道这厮将自己的话肆意传播。到底是金吾卫敢做敢当,他并不恼,直截了当问:“裴大人叫我过来,可是为了我昨晚听墙根一事?”
“正是。陈侍卫,你听见什么,看见什么,直言便是。”
陈大耳虽然不喜裴松为人,但也知道监工分尸案事关重大,便一五一十讲了一遍。“且慢,你说你隔墙听见了三个人在讲话,两男一女,其中有一男子,声音很像严冬生?”裴训月问。
“是。”
“那剩下那对男女中,可有你熟悉的声音?”
“有,”陈大耳思索片刻,横了心道,“是那个男子。我曾在巡逻时屡次见过这人,印象深刻。而且他说的话最清晰,所以我记得分明。我听得他说‘嗐,猴儿急,要含也先等我解了腰带’......”
这复述露骨,裴训月便打断:“详细的内容不必反复说来,只请陈侍卫说明此人姓名便是。”她顿了顿,又道,“笔录记在鞫辞簿上,出了僧录司的门,你只当没说过。本官担保,对你的话绝对保密。”
陈大耳思忖一会,抬了头,道:“听来仿佛是平南候新婿,蒋公子。”
这答案显然将众人都唬了一跳,唯有裴训月的脸色一沉。蒋培英?怎么又是他?
“那剩下那位女子,你听来可耳熟?年纪约莫多大?”她又问。
“不耳熟。听年纪么,是个年轻女子。不过声音很怪。怎么说呢......有点像唱戏的感觉。很细的声音......”陈大耳绞尽脑汁回忆。
“行,”裴训月见他苦思冥想,便道,“本官知道了。此案事关重大,多谢陈侍卫仗义直言。”说罢,请老书吏将陈大耳送出门去。陈大耳出了门,拒了老书吏递来的赏金,满脑子仍是瑞娘那句话“裴大人救了我们迎伢一命......”。
方才那短暂的交锋,是他第一次直面裴松。他不知自己证词会不会招来祸端,却也隐约感觉,裴松远比他想象得正直果决,对百姓来说,像险恶风浪中有了锚定。
眼见空中又有黑鸟飞过,陈大耳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在僧录司肃穆的匾额前,长长叹了一声。
这边厢,司里众人分析着陈大耳的话,七嘴八舌。
“我们昨晚去提审严冬生的时候,老奶奶分明说他出了门。这么说来,他应该是先在某个地方闲逛,然后趁司里众人都睡着了,偷偷带回来一男一女共度春宵。接着又回了自己家,取暖烧炭,却被劣炭毒死。”林斯致说。
“这也说不通啊。他为什么不在自己家度春宵,要跑到司里来?”有人问。
“也许他和老奶奶同住,不太方便。而司里却后院空僻,临着后墙的那间柴房从来无人去,是个绝佳的偷情地点。”
“我插句嘴,我今晚找两个小厮在那间柴房试了试,结果发现——”宋昏说,“人在里面说话,除非以极大的声音,否则墙外的人听不清。如果要以墙外能听清的声音说话,只怕僧录司里的人也会被吵醒。”
众人一怔。“可是陈大耳没可能撒谎啊,他讲得过于细节,一听就是真的。”有人道。
“陈大耳的话应该是真,不过人的听力可能模糊,即使耳听不一定为实。我们还是从严冬生的死因入手。他死于烧炭,这确凿无疑。我现在最大的疑问就是,凶手为什么要用烧炭这么偏门的法子?”裴训月说,“使刀、下毒、勒死,这才是杀人最常见的法子,也最便利。”
“那就说明凶手无法使用这些方法。严冬生是监工,一日三餐都在僧录司解决,想对他下毒不易。至于勒死和用刀捅死,我想,凶手应该是一个体力比严冬生弱很多的人,比如,女子?儿童?老人? 所以不能和严硬拼。”宋昏道。
“不错,我们去严冬生屋子时,确实在后门发现很多年轻女子脚印。”红姑补充。
“也就是说,初步判断凶手是一个神秘的年轻女子。她偷偷进严冬生的屋子换炭,并在严冬生被毒死后把他移出屋子分尸,然后将尸块扔进裴家的马车以及北坊衙门。这也和陈大耳说他听见有个陌生女子参与昨晚的行淫相一致。”林斯致总结。
然而,接下来,大家却都不作声,推理似乎陷入停滞。
虽然凶手的画像明确,可关键在于这个严冬生是假冒的。也就是说,他所有表面上已知的人际关系,都是假的。既然连他的真实身份都搞不清,怎么判断他到底和什么女子有往来呢?
就在那时,裴训月先开了口:“这个案子的关键点,其实只有一个人。”
——“蒋培英。”
“对啊!他是唯一和假严冬生有私交的人。”林斯致恍然,“可是这蒋公子总不能像陈大耳一样,随意被我们召来问话吧。”
“既然牵扯到女子,还是得回到女子身上。”裴训月思忖须臾,冷冷问,“现在几时了?”
“亥时二刻。”展刃道。
“还好,三仙居还没关门。”展刃只听见裴训月落下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便见她匆匆出了门。
半炷香后,三仙居内某处精致厢房内,宋三仙正安排小厮们倒酒。
这间厢房极大,只因里头搭了一座小戏台。自从陈小珍名声大噪,宋三仙便辟了这间屋,专请贵客听陈小珍唱戏。
今晚,她得了裴大人的旨意,去请陈小珍来。可没想到,小厮们赶到陈住的地方,却连人影儿都没见着。
“没事,名伶不在,叫个旁的伶人来唱也是一样。”裴训月坐在金丝楠木的圈椅中,喝了口酒。
她身旁,是另一把名贵楠木圈椅,等的不是别人,正是平南候贵婿,蒋培英。
半炷香前,裴训月找到宋三仙,请她务必想个法子把蒋培英约出来。
“三仙嫂,我知道你交游甚阔、广结善缘。听说蒋公子颇爱来三仙居听戏。只是,如果以听戏为名,不知你有多大把握约他过来?”裴训月问。
“至少七成。我倒也和蒋公子不太熟,不过,我帮过他一个小忙。雪夜里提灯相送的恩情,想必他不会忘。”宋三仙打包票。
果然,裴训月半杯酒还没喝完,就见厢房口的珠帘半挑,一个华服公子满面春风走了进来,正是钟四来僧录司那天,和她有一面之缘的蒋培英。
“蒋公子,别来无恙。”裴训月笑。
蒋培英看见他,登时一愣。裴训月忽然反应过来,钟四来那天,她给自己点了许多麻子,想必蒋培英认不出。“我姓裴,是僧录司主事。”她便起身道。
谁知,光是听见那一个“裴”字,蒋培英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半分。钟裴两家关系微妙。他对姓裴的素来退敬三分。“原来是裴大人做东,”蒋培英淡淡一笑,“除夕那天,我护送钟四姑娘来贵司慰问,有过一面之缘。裴大人如今身体可康健了?”
“多谢关心,好多了。”
话音刚落,唱戏的伶人已经登场。二人落座。蒋培英盯着那红幕布旁的一张惟妙惟肖的画像,叹:“那画的是陈小珍吧,可真像啊。可惜她今晚没来。裴大人听过她唱戏么?”
“没,”裴训月在酒香盈身中,朝蒋培英耳边开门见山,“蒋公子,其实我约你来,是为了我司监工严冬生的事。”
出乎她意料,蒋培英反应竟然十分平淡。“噢,为了他?”蒋培英呷口酒,并不看裴训月,聚精会神盯着台上伶人。裴训月心里忽然升起种奇特的预感,她转头,望着那红幕布旁的陈小珍画像被风微微吹动。
那是一张极清秀的脸。
裴训月忽然觉得这素未谋面的名伶,竟有些面熟。
然而红幕布已开,那时胡琴声动,锣鼓喧天——
好戏开场。
(八.下) 吃鱼
裴训月以听戏之名前往三仙居时,司里众人依旧研究着案子的来龙去脉。胖婶煮了打卤面给大家当夜宵。林斯致岭南人,吃不惯,只咬几口就放了筷,独自去后院,盯着停在空地上的裴家马车出神。
他无法放心下这辆马车,更不能忘记小庄的死。严冬生被分尸后,大家对小庄勒死案的关注日渐减弱。一个守籍册司的小吏当然比不上偌大僧录司的监工。去佛塔小楼里办事的人,也常常忽略了小庄,因为他总是安安静静坐在重重籍册架子后,在幽微的光线照射下,像一尊入了定的小弥勒佛。
只有林斯致知道小庄不是木头。
他其实见过小庄很多面,也知道他为什么来此。
“林大人,不去吃夜宵么?”忽然有人在身后喊他,伴随着呼哧呼哧吸面的声音。林斯致回头一望,见了宋昏,他正端着一碗打卤面吃得豪爽。“我吃不惯。”林斯致淡淡道。宋昏点点头,也不多问,只管走到林斯致身边,卤子油润的肉香飘过来,只见他吃得汁水淋漓,邋遢得很。林斯致皱了眉,忽然叹一声气。
“叹什么?”宋昏说。
“叹你的吃相。”林斯致从怀里抽出块帕子,丢过去。宋昏接了,猛地擦了擦嘴,蜷成一团,笑道:“多谢,改日洗了还你。”他说罢,端着碗,倚住车厢,随意夹了块萝卜去逗马。马儿鼻孔大,嘴也大,嚼着一块小小的卤萝卜,仿佛一个痴呆汉,滑稽得很。宋昏逗得肆意,弯起眼睛笑,全然不顾那车厢里曾放过砍断的人头。
林斯致却没注意马,只顾盯着宋昏。经历过什么的人才对生死视若家常?宋昏略过这意味不明的目光,大剌剌用手顺着马儿发亮的鬃毛。二人相对无言,半晌,宋昏忽道:“北坊禁火葬的诏令,是你求的么?”
林斯致一愣,还没回答,听见有人提着两尾鱼走过来呼唤。原来是副监工张通。自从严冬生被分尸后,他整日魂不守舍。今天听完陈大耳给的新线索,才鲜见打起精神来。“你们俩聊什么呢?”张通好奇。
“打卤面不合林大人胃口,我来替他解闷儿。”宋昏笑,走上前,盯着张通手里提着的鱼,“这么活泼,刚杀的?”他问。“嗯,买来放进冰桶里,能吃上新鲜的,比吃胖婶囤的熏肉好。”张通道。他讲话喜欢吞音,像是地道京城人,却常年住在僧录司里,大抵也是寒门出身,无家可归。几人一时无话,在几桩命案的重压下,对着钩子上已然死去还微微反抗的鱼,竟都有些怅惘。
还是林斯致先打破沉默。
“去厨房,问问胖婶红烧还是炖汤吧。” 他说。
“不如做鱼片粥,也该照顾照顾南方人口味。”宋昏接话,嘴上笑着,眼睛却盯着鱼被剖开的肚,冷淡得很。
院中的马儿漫无目的咀嚼着萝卜,用一双温顺的眼睛看着几人走远。死鱼倒映在马儿的眼中,微微摆动的鱼尾上是肥厚的腹肉。多少栋楼宇之外,也有户人家正用筷子戳破一尾肥鱼,将那腹部无刺的肉捻进小孩儿许明龄的碗里。
“龄子多吃点啊,补脑。”陈大耳边给许明龄夹肉,边憨憨一笑说。
他今天心情算不上平顺。僧录司里的一番讯问,使他反复回忆起十日前听见可怖对话的夜晚,心里惴惴得很。他索性从司里出来,往附近的兄弟刘迎家里去,希望将心情平复下来。
刘迎虽然哑了,他的妻子瑞娘和儿子许明龄都活泼得很。瑞娘刚烧好晚饭,将一盆红烧鲫鱼摆上了桌案,又给陈大耳添双筷子,四人就围着灶台前的木案上吃了起来。案后放一只大水缸。墙上高处木架放了暖黄的油灯,映在水缸里,晃晃悠悠的烛影。
许明龄叽叽喳喳讲着自己上山捉兔子的故事,听得大人们直发笑。陈大耳一个独居京城的单身汉,鲜少体会这样的温馨,索性将苦水咽进肚子里,只顾逗孩子玩。直到几盆菜馔都见了底,瑞娘带孩子去解手后,他才沉吟片刻,对刘迎开口:“兄弟,我今天遇到件事。”
刘迎正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小门小户,做菜也无甚油水,那盘子一抹就净了。他一边拿丝瓜瓤擦锅,一边朝陈大耳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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