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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莲珠(波兰黑加仑)


想到这里,白璧成略略转开目光,不与他对视。
坐在陆长留对面,拿着嫩绿穗局筹的是姓方的商人,他搁在桌上的一只手,大拇指上戴着玳瑁扳指,中指上的方戒嵌着水汪汪的祖母绿,腕子上挂着十八色错金珠碧玺串,就这一只手,已经是富贵无边。
白璧成知晓他姓方,因为他与陆长留左手边的魏姓画师聊得火热,魏画师面前的茶巾是丹红色,听起来他和方商人都玩过多次芥子局,此时正在讨论上次和上上次是如何失利的。
坐在方姓商人上首的,却是个墨蓝劲装的男子,他斜身侧坐,目光时不时投在富贵公子身上,很显然是贵公子的随从,他面前的茶巾是丹红色。
“各位贵客,我们要开局了。”赤棠举起手来拍了拍掌,又朗声道:“关门!落锁!”
话音刚落,圆门外传来哗啦啦的上闩挂锁声。
“赌钱而已,为什么要落锁?”陆长留奇道。
“这是芥子局的规矩,”赤棠媚然一笑,“入局便不能退出,因而锁上了门,防着有人怕了,半路逃出去。”
她不说便罢了,说了倒让陆长留紧张起来。他咽了咽口水,望望稳坐不动的白璧成,摸了摸腰间的响箭,懊悔不该带这劳什子来,在这有顶的屋子里,发响箭能叫谁听见?
赤棠嫣然一笑,又拍了三下手掌,娇声道:“来人!上茶!”
话音毕,长案之后的红色帷帘忽然揭开了,从里面走出红色纱袍的少女,她手捧描金漆盘绕到案尾,将漆盘放上大案上,又拈起一根细细的鎏金推,将漆盘推到长案中间。
白璧成目不转睛追随少女,见她放妥漆盘行了礼,依旧走回帷幔之后,全程不发一语,而她行走时轻悄如幽灵,转瞬消逝,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zs
“各位,虽然座中有熟客,也容小女子再说一次芥子局的玩法,”赤棠笑道,“漆盘里有六碗茶,其中一碗搁了些入睡的好物,喝下便能拜见周公,但见了周公便算出局,等不到最后,赢不了银子啦。”
“见了周公之后要如何?”陆长留发问,“难道就睡在这里?”
“当然不会,我们在内室准备了床榻,供贵客安睡。诸位睡醒之后,能从内室侧门出去,外头有马车接应,务必将各位送到家里。”
赤棠说罢,又将手掌一拍,便听着吱呀一声,左侧涂红的墙壁裂开一个小门,一位穿皂袍戴青色獠牙面具的男人站在门里,冲着六位赌客点了点头。
这屋里机关重重,出来的人也是古里古怪,陆长留越看越是心惊,暗想自己折在这也就罢了,为何要把侯爷拖进来?若是霜玉将军受牵累交代在此,岂不是他的罪过?
他想着瞥了一眼白璧成,白璧成却稳如磐石,半点不慌张。陆长留受他鼓舞,暗想:“做刑狱之事,自然要遇见各种诡异之事,如何能被这样的小场面吓到?”
陆长留定下神思,却见赤棠打开一只黑漆八宝盒,道:“这里面的六张银票,每张五千两,是各位预约时交的赌注,我们已经验过了,留到最后的人,就能拿走六张银票,足足三万两纹银!”
“我有一事不明!”娇黄茶巾的贵公子发话,“留到最后的人能拿走六张银票,吉祥赌坊却无所得,忙活这一场所为何事呢?”
他这话问得到位,连陆长留也不由说道:“这位公子说得不错,吉祥赌坊并无收益,为何要操办芥子之局?”
许是芥子局开局至今,赤棠还未遇到提这个问题的,她显然答不上来,但她并不慌张,非但不慌,还语带讥讽道:“这事要问郑老板,小女子不过是干活挣银子的局官,各位不过是消遣花银子的贵客,何必在意无关之事?”
“说得好!”魏画师却拍手道,“咱们来玩图个痛快,吉祥赌坊如何挣钱,与你我何干?赤棠,你也少说两句,快快开始吧!”
“开始之前,咱们要定下取用茶水的顺序,”赤棠笑道,“第一轮品茶,从奴家右手边第一位,也就是丹红色开始选取,等到下一轮,便由右手第二位天青色。照此顺序下去,诸位可有异议?”
“顺序是定好的?”贵公子又提异议,“若是如此,就有事先作弊的可能。”
“这哪有作弊的可能?”这次是方老板不耐烦,“每轮出局一人,谁也不知出局的谁,顺序就不可事先定好,是也不是?”
贵公子犹豫着答不上,方老板又劝道:“我们已经玩过三、四局了,每次都是这样,没问题的,放心吧!”
贵公子仿佛被说服了,他笑了一笑,不再多话。
赤棠见状笑道:“若无异议,芥子局就此开启。”
“快开始吧,”方老板揩着汗发急,“这屋里又闷又热,快些完事,快些出去透气凉快!”
赤棠答应一声,接着后退半步,指着身后纹丝不动的红色帐幔道:“这六碗茶水,皆由她准备,奴家可没沾手半分!芥子局开,我命由天,魏画师,请您先取茶。”
描金漆盘里,放着六杯一模一样的茶,盛茶的杯子是影青压手杯,茶汤清透醇和,看上去没什么特别,杯子搁在描金漆盘里,上排三只,下排三只,每只前方都嵌着一片涂色篾片,对应着茶巾颜色。
各人依次选取,赤棠使鎏金长柄茶托逐一送到面前,她手不沾杯,面带笑容,穿花蝴蝶般殷勤往来,很快每人面前都搁了茶水。
“选茶已毕,”赤棠笑道,“各位请用。”
陆长留看着面前澄净的茶汤,忽然又紧张起来,他偷眼看白璧成,白璧成却无所谓似的,举杯一饮而尽。接下来的时间仿佛很漫长,整间屋陷入绝对安静之中,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等药性发作。
这短暂的等待滋味奇妙,有期盼也有心焦,既兴奋又带着紧张,也许只是转瞬,也许过了很久,总之,在墨蓝劲装的汉子扑倒在案上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是他,是他!”
方老板拊掌微笑,四个字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好在不是我。
娇黄穗的富贵公子果然认得这汉子,见状忙起身唤道:“苗和,苗和!”
“贵客请安坐,唤是唤不醒的。”
赤棠微笑着拍一拍掌,内室小门开启,戴獠牙面具的男人走出来,背起劲装汉子又走回门里。富贵公子忙道:“这里面是什么所在?我能进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进去看,”赤棠微笑道,“但赌坊的客人都忌讳踏入,毕竟输了的人才会进去。”
她这样一说,富贵公子又止住了步子,重新坐回圈椅里。
******
含山昨晚也没睡好,闭上眼睛就是白璧成的眼睛,那双眼睛温柔至极,又深情款款,让她瞧不够似的。她把白璧成这晚说过的话翻来覆去地想,又觉得九莲珠关系重大,再想到为秦家洗雪冤屈一事,却又心思沉重起来。
如果冷师伯要再举反旗,她应该怎么做?含山不喜欢做别人的傀儡,也不愿意让命运牵着鼻子走到她不愿去的地方,她的确遭遇凄惨,但这凄惨的经历也让她明白一件事,她是属于自己的。
就算要去复仇,也要她愿意才行,可她痛恨宸贵妃是没错,但仇恨于含山只占很小的一块,她不想让复仇成为执念。
这算是无情吗?含山也不知道。
就这样想来想去,直想到鸡叫了头遭才迷糊着睡去,等她醒来早过了午时。记起白璧成要去芥子局,含山连忙爬起来,然而十景堂内外静悄悄的,除了英哥儿在架子上威严散步,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含山着急起来,喊风十里也没人,喊来桃也没人,她小跑着冲出去,好半天才遇到个侍弄花草的婆子,连忙拉住了问:“你们见着侯爷了吗?”
“侯爷过午就出去啦!”婆子笑道,“车管家带着来登来欢都跟着去了,难怪姑娘着急,可是叫不着人?”
含山情知白璧成去了芥子局,她无可奈何,只怪自己起晚了,这时候又不敢独自出侯府,因而无精打采地在园子乱晃,不知不觉走到荣渊堂前,远远看见齐远山下了学,带着来才疾步而来。
齐远山比含山小不了两岁,虽然侯府当他是个孩子,换别家也是能办事见人的年纪了。含山向来避着他,因此折路往别处去,没走两步便见来桃蹦蹦跳跳过来。
好半日了,终于叫含山碰见个熟人,她连忙叫道:“来桃!你捧着什么东西,拿来我瞧瞧!”
来桃高高兴兴跑过来:“侯爷新制的衣衫来了!芸凉姐姐说了,侯爷等着穿,因此用成衣改了改!我这差事办得如何?能不能得银子去聚福园?”
“当然能!”含山亦是大喜,“你跟我回十景堂拿银子,顺便把侯爷熏过香的衣裳都找出来。”
“找出来做什么?”来桃不解。
“侯爷嫌香味冲得头晕,不想穿啦。”
含山说着接过衣服包,与来桃说说笑笑往十景堂去了。然而在不远处,齐远山从一株石榴树后走了出来,微皱眉头道:“来才,我有本书丢在学堂里,这时候要回去拿,你吩咐他们再备车来。”

齐远山吩咐重套车马,一路飞奔到了博闻馆,来才要跟着进去,却被他拦住了。
“我进去拿了书就出来,你等在这里罢,免得又说我身份不硬,架子不小。”
来才是老实人,尤其嘴笨,被齐远山怼这一句,万万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看着他拂袖进了学馆。齐远山甩开来才,进馆便飞跑到烧茶水的跨院,进去之前他站定喘匀,静了静神再往里走。
负责供应茶水的老李头眼神不好,他坐在门边烧水,模糊瞧见齐远山走进来,便客气着问:“公子要些什么?”
“先生留我下来讲书,听了一段倒口渴了。”齐远山笑道,“想吃茶便寻到这里来,不论什么能解渴就行。”
老李头连连点头,又回首唤道:“少元,给公子倒杯茶来。”
金少元答应着走出来,他的确与齐远山年岁相仿,生得长手长脚,一脸的聪明相。见是齐远山来了,他心下有数,便领着走到角落里,低问:“什么事?”
“在这说?”齐远山不放心,“别叫老李头听去了。”
“他不只瞎,而且聋。”金少元不屑道,“有话快说,被别个瞧见不是玩的。”
“白贼这两日在重制衣袍,之前旧的也捡了出来不穿。”齐远山急忙说道,“他是不是发现熏香有毒了?”
“他用了五六年都没发现,为何这几日就发现了?”金少元奇道,“你家里可是来过什么人?”
“就是我上次同你讲的,来了个游医啊!她来了之后,姓白的像变了个人,先是每晚不咳嗽了,之后又换了厨子,昨天居然在府里开宴!他以前是个活死人,如今却像活过来了!”
“一个游医如此神通?”金少元琢磨一时,“先不管她,我要把熏香被发现的事告诉我娘,问她可有别的办法放乌蔓藤。”
“好,你快去!”齐远山催促道,“如今是紧要关头,再逼一逼就能要他的命!可别这时候断了!”
“你倒是挺恨他。”金少元笑一笑,“我瞧他待你不错,这么些年了,却没把你的心捂热吗?”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齐远山咬牙道,“当年若非他贪功冒进,我爹怎会惨死在离人沟,我娘又怎会殉情而亡!”
不屑讥讽在金少元眼中一闪即逝,他很快认真点头:“你说得没错,杀父之仇若是不报,岂不枉做男儿?”
“别多说了!”齐远山又催道,“你快回去通报此事,若有了新的办法,明日便告诉我!”
金少元答应,丢下齐远山从后门溜出去。他家的制香店离书院并不远,走过两条街便是。未时正刻,是日头最好的时候,初秋天高云淡,更显得阳光金灿灿的,照耀得青石板街金光跳跃,闪得睁不开眼睛。
山林月边在街中间,门面朴素典雅,一条糙布门帘上写着偌大的“香”字。金少元揭开帘子走进去,便嗅到熟悉的味道,像雪松又像兰桂,初闻的确是香的,但闻久了让人恶心。
他皱着眉头挑帘到后院,后面是个小天井,灶间和柴房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金少元有些不好的预感,他站了站,还是走到娘亲的卧室窗下,果然听见里面有粗重的喘息声。
金少元望天翻了个白眼,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里头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许久,查苏在屋里说:“少元,是你在外面吗?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有要紧事禀报,”金少元懒洋洋道,“他在里面正好,免得你再跑一趟州府衙门。”
屋里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门吱得开了,羟邦商妇查苏走出来,她三十来岁,生得很漂亮,深眼窝让她看上去脉脉含情,而丰腴的身姿又为她增添了风情。
她看了儿子一眼,说:“进来吧。”
金少元低头进屋,不出意外地看见陶子贡坐在椅子上喝茶。陶大人并不在意金少元撞见了什么,不慌不忙搁下茶杯,问:“你说有要紧事,是什么?”
“白璧成发现熏香的秘密了,”金少元开门见山,“你们得另想法子杀他。”
“他发现了?”陶子贡略略吃惊,“怎么发现的?”
“这次从京城回来,他身边多了个叫含山的女子,齐远山讲过此事,我娘也禀告了你,但你们没在意,小看了她,现在被她发现熏香的秘密了。”金少元冷冷地道,“你别忘了,我爹曾是千丹手下的第一猛将,他死在白璧成的手上!若非如此,你现在也不敢坐在这里吃茶!”
陶子贡虽然恼他语气不好,但想到他孤儿寡母的,也只剩下嘴头上的厉害,倒也就不计较了,再说了,灭掉白璧成还要他母子冲锋呢。
“我知道你急着要他的命,但我也说过,杀他不能着急。”陶子贡往上指了指,“上面不想沾染诛杀功臣的骂名,只想白璧成默默消失。”
“所以我娘告诉你乌蔓藤可以杀人,这么多年你也很努力,举凡白璧成就医之处,你都会关照他们不许说出真相。”金少元道,“可是你现在疏忽了,让那个叫含山的钻了空子,她能发觉熏香有问题,说明她知道乌蔓藤的秘密!”
他这话像一盆透凉的水,彻底让陶子贡从风流事里清醒过来。若是让白璧成知道了乌蔓滕的事,那可是麻烦至极,若是被怪罪下来,多少脑袋也不够掉的。
金少元见他沉吟不语,心知这家伙是个废物,便又冷笑道:“既是被他发现了,再用乌蔓藤的钝刀子已经没意义,不如从速要了他性命!”
“这……,”陶子贡犹豫,“此事要问过上面才行吧。”
“上面上面,什么都是上面!”金少元不耐烦,“上面要白璧成慢慢死去,这已经六年了,还不够慢慢吗?之前他接受你的建议入京看病,京城里都知道他病得不轻快死了,这时候送他一程,岂非顺水推舟?”
陶子贡似有所动,但仍是沉吟不语。
金少元恨极他的窝囊样,扬了扬下巴道:“陶大人,我可提醒你,白璧成若是把乌蔓藤的事闹开了,你可就是个背锅的!霜玉将军余威犹在,到时候可不得杀了你堵天下人的嘴?”
陶子贡又是悚然一惊,背后腻起一层冷汗。
“陶大人的心事我都知道,”金少元又冷笑道,“你放心,等事成之后,我娘还会留在这里制香的。”
“那你呢?”陶子贡脱口问道。
“我当然要回羟邦去!难道留在这里伺候你们汉人?”金少元道,“陶大人,快些动手吧,事做完了大家轻松!”
陶子贡被他说得下了决心,道:“既是如此,那就想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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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窗的屋子越来越闷热,方老板汗如雨下,擦汗的手巾已经湿透了,软塌塌搁在大案上。
“快点吧,各位,”方老板说,“你们不想出去吗?”
这是第四轮,大案前只剩下三个人,方老板、魏画师和白璧成。红衣少女再度送上茶盘,这一轮是方老板先选茶,白璧成看着托盘上呈品字形的三只杯子,预感到这次该他倒下了。
三杯茶,方老板先选,魏画师次之,轮到白璧成没得选了,只能是最后那杯。
赤棠的鎏金茶托递到白璧成面前,澄净的茶汤能照出人影似的,白璧成不假思索,取杯一饮而尽。
他在心里默数,数到六十的时候果然困意来袭,失去知觉之前,他想这药不知是什么,如果能在祝正铎的药材铺买到,那么备一些在身边也不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这一觉睡得很沉,无知无觉似的,等到白璧成再醒来时,睁眼就看见一副獠牙面具。他吓了一跳,脸上仍旧平静如水,只是努力按捺怦怦乱跳的心口,问:“这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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