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赌坊外头漂亮,里面更加富丽,且厅堂不设赌具不见赌客,进去便有衣着整洁的伙计迎上来,堆着笑招呼道:“几位贵客,今日可约了什么局?”
“约局?”陆长留不懂,“此是何意?”
伙计一瞧他们是新客人,立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他们引到一面刷红漆洒金粉的花墙前,墙上分楼层钉着许多小木牌,题着各类赌局的名称。
白璧成驻足望去,见小木牌上写着二三十种赌局名字,叫人看得云里雾里。他随手指了指,问:“这归海局是什么?”
“就是外头赌档的鱼虾蟹。”车轩小声解释。
“那这个点梅局呢?”
“这个是推牌九。”
“逐鹿局又是何意?”
“这个更简单了,就是比大小啊!”
白璧成一连问了几个,见车轩简直对答如流,他似笑非笑瞅着车轩:“车管家真懂赌坊,那么我再问一个,这里写着的芥子局是什么?”
他一声车管家,一句你真懂赌坊,已经将车轩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道:“不,我不知道!那几个我能知道,也都是听说的!”
“车管家不要怕,你只管说出来就是,”陆长留笑着解围,“我也好奇这芥子局是什么呢。”
“这我真的不知道,”车轩哭丧脸道,“这牌子挂在三楼那一行,入局门槛肯定高,不是一般人能约上的!”
“这位贵客说得对,芥子局是小店新近推出的独有项目,别家都没有的。”
伙计这样一说,白璧成更加好奇,于是说:“我们既然来了,就要试试你们独有的,这芥子局究竟是什么?”
“芥子局一局六个人,凑齐便开局,入局每人五千两的押注,谁能赢到最后,另五个人的二万五千两都是他的!”伙计发出诱惑的声音,“贵客想想,二万五千两雪花银呐!这岂容错过?”
“可这入局五千两也够吓人的。”车轩喃喃道,“我若有五千两才不来赌坊,买个铺子置些田产岂不是好?”
在豪赌和买田置业之间,车轩居然选后者。他说者无意,白璧成却听着有心,暗想此人虽然喜欢玩两把,头脑还算清醒。
“这五千两的芥子局,你们能约出去多少?”白璧成又问伙计。
“来约的不多,但还是有。”伙计笑道,“如今有一个待开局,还缺两席,贵客可有需要?”
“你说到现在,都没告诉我芥子局如何玩法?”白璧成问,“是赌什么?”
他话音刚落,便听着一个娇媚慵懒的声音:“赌的是命啊!贵客敢不敢玩?”
白璧成应声回眸,只见楼梯上缓步下来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她穿一件大红描金边透纱裙,发髻高挽,发间一支滴露步摇晃得花枝乱颤,一双斜飞而上的狐狸眼似睁非睁。她走到花墙前,抬起下巴居高临下看着白璧成,满脸的轻蔑。
“黔州府里玩得起芥子局的少之又少,小女子等了几日,还是凑不起一局呢。”
“这是芥子局的局官赤棠,”伙计介绍道,“二位若要入局,只需拿出一万两银子的押金,便可登记。”
“我想知道芥子局为何赌的是命,”白璧成不急不忙,“所有赌坊都赌钱,你这里为何赌命?”
“赌命才刺激啊,”赤棠声音沙哑,像是酒喝多了坏了嗓子,“入局的贵客都要喝小女子亲手所酿的无根引,五杯都没事,只有一杯有毒,谁喝那杯有毒的,就要一命呜呼,出局啦,哈哈哈哈哈!”
她灼目的红衣和沙哑的笑声一同填塞了赌坊的厅堂,配着外头阴沉沉的雨天,有股说不出的诡异,
“你们这哪里是设局赌钱,这是害人性命啊!”陆长留愤怒道,“黔州府居然有这些明目张胆的杀人营生!我这就去报告州府,查封这间赌坊!”
“贵客息怒!赤棠说着玩的,五杯无根引皆无事是没错,那有事的一杯也只是迷药,让贵客睡一觉便起身了,不过是图个刺激好玩罢了!”伙计慌忙安抚道,“咱们芥子局接待了那么多客人,不都欢蹦乱跳的出去,哪有一个死在这里的?”
“迷药也不行……”
一听芥子局玩的是迷药,陆长留差些要表明身份拿人封铺,却被白璧成一把拽住了。
“这迷药对身体有损害吗?”白璧成态度和婉地问伙计,“可是外头流行的蒙汗药?”
伙计眼看着陆长留要吃人似的,正在后悔说错了话,听白璧成这样讲,连忙道:“那当然不是!是在医馆里配得安魂散,喝了之后只睡那么一小会儿,图个气氛而已。”
他刚说罢,赤棠却发出一声冷笑:“二位爷,进赌坊是找刺激寻开心的,顾着补养不如去街尾的良医馆,里头都是黔州挂牌的良医,开两剂大补茶回去喝比上这来要好!”
听她这番嘲讽,陆长留先就沉不住气,却依旧被白璧成拉住了。
“若是我约定芥子局的两个位子,要等到什么时候开局?”白璧成问。
“三天之后便能开局!”伙计答道。
“好,我今天出来得急,身上没带许多银子,等我明日再来约局。”白璧成道,“请你们照顾照顾,给我们留两个位子,莫要给别人约去。”
好赌的人虽多,但能拿出五千两银子来赌的却不多,眼见有客上门,伙计眉花眼笑:“好说!从这时候起到二位来约,无论谁来都要往后排排!”
“说得真好听,五千两银子的局有几人能玩得起?”车轩却没好气道,“这样大的生意上门,还不快些开间雅室来,把你们的点梅逐鹿归海的局官,统统叫来陪我们爷玩一通!”
吉祥赌坊都是小局,一局最少六人,最多十人,各设房间赌去,唯独有贵宾雅室不设赌局,进去的要赌什么,只叫局官来伺候,当然收费也不一样。
二楼装饰得比一楼还要华丽,地上铺着厚实的羊毛毡,踩上去绵软无声,保证整条走廊安安静静。白璧成见一路的墙壁上都嵌着木架,大大小小摆着些光裸的石头,外表既不华丽,造型也不奇特,不知用来做什么用的。
伙计将二位迎进二楼的雅室,又送上茶水糕点,这才问道:“不知几位贵客想开什么局?”
“我们不想开局,只想找个人。”白璧成搁下一块银子,“有个叫赢起的在你们赌坊吗?你叫他来见一见。”
在赌坊做事的都爱钱,伙计看见银子焉有不答应的道理,立即赔笑道:“赢起每日酉时来,混到子时才离开,贵客要见他,小的这就去唤他来。”
“你且等等!”陆长留一把按住银子,“听说赢起在外头欠了不少赌债,他哪有钱来赌?既是没钱的,你们为何还要接待他?”
“这个嘛……”伙计面露难色,要说不说的。
“我们在你手上约定芥子局,你能提不少银子吧。”白璧成道,“一万两银子的提成可不是小数目,问点赢起的事你都不肯说,那也罢,明日我们来约局就说是冲着赤棠来的,叫你一文钱也得不着。”
他一说便掐到的命门,把伙计急得双手乱摇。
“不!不!贵客无非打听赢起的事,小的说就是了!赢起是欠了一屁股债,但我们郑老板说了,与其打他骂他剁他手指头,不如叫他有些用处,因此便同赢起讲好,让他做个托儿,凡是拉了客官来约局,便蠲掉一笔赌债,若是能伺候贵客玩得开心,还要提给他银钱呢。”
“赢起是替吉祥做事?”陆长留吃惊,“把欠债的变成干活的,你们老板真会做生意。”
“郑老板是好人,也是聪明人,”伙计笑道,“赌坊常客都与他交好。”
白璧成却问:“赢起介绍的客人里,有没有叫言年的?”
“哟,他带什么人来小的并不知道,或许账房能知道?”
白璧成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便道:“请你带赢起过来,只说我们是新手,想让他陪着玩一玩。”
陆长留这才松开手,让伙计拿了银子出去做事。屋里静下来,白璧成仔细打量这间雅室,虽然洒扫得干净,但因为没窗,屋里飘着股怪味,屋角虽然放着两箱冰块,依旧十分闷热。
“明明下了一天的雨,还是热。”陆长留擦额上的汗,“这屋子也是奇怪,为何没有窗?”
“陆司狱没进过赌坊不晓得,做赌局的都没有窗,一为开窗散了财气,二怕输急了从窗户跳出去逃了。”车轩笑嘻嘻解释,“若是热得厉害,叫伙计再添冰来,或是叫丫头来摇摇扇子。”
他正说着,门外有人轻轻一敲,紧接着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张谄媚的笑脸挤进来,问:“各位爷,可是唤小的来陪玩?”
车轩一见那张脸,连忙向白璧成打眼色,意思这就是化名赢起的舒泽安。白璧成会意,却问:“你是赢起吗?”
舒泽安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他相貌清秀,仍旧带着读书人的文气,只是满脸的巴结讨好模样,半分风骨也不见。
“各位爷,小的就是赢起,你们要玩什么只管吩咐,小的立即去安排!”
白璧成拿出钱袋顿在桌上,先摸出一锭银子来,道:“这是三十两一锭的雪花银,我这袋子里还有四五锭,但我找的不是赢起,我找的是在裕王府做过门客的舒泽安,你是吗?”
舒泽安的眼睛完全粘在钱袋子上,几乎没有犹豫便说:“爷,小的就是舒泽安,赢起是我在赌坊的名字,这名字彩头好,盼着能赢大钱不是。”
“那你如何证明你是舒泽安呢?”白璧成道,“随便进来个人便说自己是谁谁谁,就这样领了我的银子,那可不好。”
舒泽安听了,将眼珠子转一转,哗一下将袖子直拢上去,露出大臂上一块铜钱大的暗红胎痣来:“爷,小的这里有块天生的印记,别人不知道,裕王府的门客管事朱氜可是知道的,您若不信只管问他!”
白璧成这才点了点头:“好,我信你。我叫你来也不为别的,就是想问问言年的事。”
他刚刚提到言年,舒泽安的脸色忽然就变了,白璧成发觉他向后退了退,像是想离开这间屋子。
他警惕地望望白璧成,又望望陆长留和车轩:“你们是什么人?”
“看来你知道言年出事了,”白璧成道,“不要管我们是什么人,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然后拿钱走人。”
舒泽安犹豫了一下,问:“你们想知道什么?”
“裕王府有个叫秋烟的婢女,据说失足跌死在后巷里,你知道这事吗?”
舒泽安想是料到白璧成会问这件事,因而乖觉地点了点头。
“据王府器物室的姑姑所说,秋烟与言年有染,她约了言年在后巷相见,结果撞在一块尖石上死了。姑姑怀疑秋烟的死与言年有关,但言年说当天晚上他同你在城南喝酒,可有此事?”
舒泽安不答,眼睛却往桌上的钱袋瞧了瞧。白璧成明白他的意思,便道:“你若说实话,这些银子之后另有他谢,但你若编话叫我们查出来了,这些银子要吐出来不说,吉祥赌坊你别想待着了。”
舒泽安一听这话,连忙道:“这事过去好多年了,本来都烂在肚子里了,不料又要被翻出来说。几位爷为何要问此事,小的明白,你们是想知道,言年的死是否与秋烟的死有关系!这件事吧,小的可以说实话,但几位爷听了便烂在肚子里,莫要说出去。”
“所以,那晚上你没同言年在一处,是不是?”白璧成问。
舒泽安瑟缩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小的长年手头紧张,言年给了小的四只纯金打造的酒杯儿,小的见财起意,便按他教的说了。”
“胆子真大啊!”陆长留皱眉,“明晃晃地讲假话,你也不怕被查出来!”
“小的一时糊涂,觉得那丫头无亲无故的,也不会有人替她鸣冤计较,因此才说了谎话。”舒泽安小声道,“小的虽然该死,但今天说的是实话,几位爷切莫为难小的啊。”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们只想知道真相。”白璧成安慰道,“我还有一事问你,你有没有拉着言年到吉祥赌坊来玩?”
“有过。”舒泽安老实道,“言年本就爱玩,我一说他就来了。”
“他欠的债多吗?”
“他赌得不大,也不沉迷,手上钱输光就走,从不赊账。”舒泽安回忆道,“不过他约了一次芥子局,叫小的十分意外。”
“芥子局?”陆长留以为听错了,“入局就要五千两!言年在王府做门客才得几两酬报?五千两银子说赌就赌了?”
“小的当时也吃惊,可他说赢了能赚到三万两呢,所以想赌一把!”
“言年有什么急着用钱的事吗?”
“他因为字写得好进的王府,平日里的拜帖条幅流水似的不断,每写一幅都有酬报,他可比我有钱得多,怎么会缺钱?”舒泽安说着,往门外指了指,“几位爷进来时可曾看见吉祥挂着的匾额?那个黄芮以就是言年的师父!”
这话说出来,倒叫大家都惊了惊,这么说言年也算有些才华,实在叫人感叹他不走正道,却落个“后巷郎君”的诨名。
“芥子局究竟是怎么个玩法?”白璧成皱眉问,“刚刚在前厅虽听他们介绍,却说得不清不楚。”
“芥子局是吉祥赌坊自创的,能加入的都是有钱人。”舒泽安充满羡慕,“六人在局,面前各有一杯无根引,其中五杯都是正常的,只有一杯加了迷药,喝到迷药的抬走出局,剩下的接着喝,直到留下最后一人,那便得了三万两银子!”
“原是这么个玩法,”陆长留哭笑不得,“这有什么意趣?”
“意趣都在三万两银子上!”车轩却道,“喝几杯酒便有机会赚上万的银两,谁不想博一把?依我看,玩这个局的并非有钱人,而是有心要翻身的!”
白璧成默然听着,这时候却问:“赢起,你能拿到最近一个月约过芥子局的名单吗?”
“哟,这要到账房里偷去,”舒泽安为难道,“赌坊最难进的就是账房了。”
想来他这个欠了一屁股债的,更别想靠近账房了。
“你想想办法,”白璧成鼓励,“只要做到了,我可以满足你一个要求,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舒泽安焕发出精神来,“小的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能玩一次芥子局!若是小的办成此事,爷能不能给五千两银子,叫小的过过瘾头?”
“你疯了吧!一个名单要五千两银子!”车轩难以置信。白璧成却微笑道:“我答应你,只要你找到名单,我就给你五千两!”
“爷这话可当真?”舒泽安大喜过望,“若是当真,小的拿到名单上哪去找爷?”
白璧成望望张着嘴巴不知所措的车轩,倒转扇柄戳一戳他:“他问上哪能找到我们。”
车轩如梦初醒,也算他反应够快,脑子一转便说:“去赌坊对面的紫气茶楼,找掌柜的泡一碗藏了五十年的陈皮普洱,他就会去请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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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给舒泽安五千两银子,车轩回侯府的路上就蔫了。
“侯爷,那可是五千两啊!咱们统共才挣下多少家底?这就要拨出五千两来给个烂赌鬼?”车轩简直要一把鼻涕一把泪,“侯爷您清得一汪水似的,哪能和那些贪官污吏似的赏人银子呢?”
“你不必如此夸张,”白璧成浑不在意,“偌大一个侯府,难道连五千两银子都支不出?大不了把园子里的树木刨几株去卖了,也能筹些银子。”
“园子里的……”车轩惊得下巴快要掉到地上,“咱们的侯府是老齐王在黔州的旧宅,里头的树可都是沾着帝王贵气的啊!”
“老齐王都没心疼,你倒替他心疼。”白璧成奇道,“这宅子已经不是王府了,而是州府衙门拨给我的侯府,刨两棵树卖卖怎么了?依我说,园子里那面汉白玉的影屏难看得很,一起卖了吧!”
车轩瞠目结舌,半晌才转向陆长留,欲哭无泪道:“陆司狱,您不能就这么看着吧?侯爷可是为了您办案子啊!”
这么一说,陆长留着实不好意思,但他的俸禄距离五千两太远,若要支援白璧成,就要问陆峭要钱。只是陆长留立志不靠老爹,平日里一心破案吃穿从简,因此开销管够,从不跟家里要钱,这一时张了口,准保要吓坏陆峭,以为他在黔州出了什么事。
陆长留正在犹豫,却听白璧成嗤笑一声。
“谁说我为了长留?我分明是为了嘉南郡主。”他冲着车轩点一点手指头,“你不是盼着我给嘉南破案吗?怎么我认真上了心,你又舍不得这个舍不得那个?”
车轩愣住,一时眨了眨眼睛:“侯爷是为了嘉南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