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山,”白璧成轻咳一声,“休得无礼。”
含山的目光轻蔑掠过紫仲俊,望向偏厅之外。白璧成转而向耿予阔拱拱手:“耿大人,这丫头被我纵坏了,您多多见谅。”
“不,不,是下官的罪过,下官尚未参见侯爷,就闹得如此场面。”耿予阔满脸赔笑,又向紫仲俊道,“紫老板稍安毋躁,先来见过侯爷。”
紫仲俊这才收了怒容,走来向白璧成行个大礼:“在下紫仲俊,见过白侯,适才出言无状,还请侯爷恕罪。”
白璧成点了点头,只说:“紫老板不必拘礼。”
耿予阔这才笑道:“下官不知侯爷大驾光临,实在是有失礼数,下官已将那些不知通报的狠狠责骂一通,下官若知侯爷要过来,必然要到驿馆去接您。”
“耿大人客气了,我路过南谯实属偶然,本不欲打扰地方,但是偶然的机会,却叫我结交了一个小友。”
他说着,向陆长留比了一比:“陆司狱年少有为,与我一见如故,他想把南谯的事情处理完了,与我作伴回黔州,我甚为欢喜,因此想留下来等他一等。”
耿予阔的表情变了又变,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婉拒白璧成插手彩云绸庄案,却不料白璧成的借口是与陆长留作伴,准备好的话全数作废,一时间倒不知说什么好。
“耿大人,这事不会打扰您吧?”白璧成又问。
“不,不,打扰谈不上。只是……”
“耿大人不必只是,”陆长留大大咧咧道,“侯爷并不想插手你断案,侯爷只是等我的,这意思你清楚了罢?”
他是兵部尚书的儿子,亲爹手握实权,不像白璧成小心翼翼。见他炮筒子般实话实说,耿予阔也只能赔笑:“许宅案已然完结,怎好再牵扯陆司狱的精力?”
“督办郡县案件,本是州府司狱的职责,耿大人不必客气,我既然在南谯,就等这桩案子审完再走吧!”
耿予阔肚子里骂娘,脸上仍旧笑着:“既是如此,人命官司少不得走一趟,侯爷若有兴趣,不如随下官走一趟彩云绸庄。”
县里出了命案,苦主亲自来报,验尸时县令要到场。这规矩陆长留自然知道,他早已坐不住,此时便跳了起来:“这很是应该,咱们动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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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璋园弥漫着凄惨气氛,合家老少全都聚在前院,韩知贤坐在一张椅上发愣,身后两个奶妈子搂着个呜呜咽咽的小童,是紫仲俊和韩溱溱唯一的儿子紫耀庭。
“岳丈,”紫仲俊趋前恭声道,“小婿请了耿大人来主持公道,同来的还有白侯爷和黔州府的陆大人。”
韩知贤并不在意那一串官名,只是点了点头,紫仲俊见他没有逢迎的意思,想到韩溱溱新丧,也不敢太过打扰,只得讪然退开一边。
知道耿予阔要来,王捕头早已带着保甲布置妥当现场,此时延请耿予阔上座,又另设两把圈椅请白璧成和陆长留坐了,又叫来几个邻居,要替验尸做个见证。
前院临时搭起草棚,四面用白布挡了三面,只留了一面,能叫人远远看着仵作在里面做事,也算是给死者的礼遇。县里的赵仵作提前到场,现场和尸身都大略看过,此时正式开启验尸格目,一项项填写清楚。
这一日又是艳阳高照,璋园虽有树荫蔽日,但也抗不过热,没坐一会儿,在场众人便已是汗如雨下,含山站在白璧成身后,只觉得又热又困,脑袋也仿佛肿起来似的。
她撑不住,想要退出人群,白璧成叫住了问:“去哪?”
“太热了,我找个凉荫处歇歇。”
“这是别人家里,如何能够乱走?”白璧成嗔她一眼,却道,“要么我带你去绸庄走走,我瞧你这几身衣裳,料子也朽得很,颜色也分不清,不如做两件新的。”
“做新衣裙?”含山吃惊,“侯爷给钱吗?”
“我每日给你五两银子,算算该有二十两了,难道做不得一件衣裙?”白璧成奇道,“还有,我若帮你找到了冷三秋,拿到了一万两纹银,可是要抽报酬的!”
含山睁大眼睛正要还价,转念一想,去绸庄转转也可以不买,又何必同他费口舌?再要扯到冷三秋,一万两银子抽一成也要一千两,岂不肉痛?眼下又热又困,还是去绸庄走走图个凉爽!
因此她哼一声,道:“自己买便自己买,侯爷请罢!”
白璧成便同陆长留招呼一声,起身领着含山往外走,他今天穿了件素白绡衣,绡衣轻盈,远看便似能腾出冰雾一般,让人看一眼便觉得凉爽,含山走在他身侧,倒觉得暑气退了一层似的。
两人向璋园之外走去,沿路都有县衙的差役把守,因为许宅案的缘故,他们大多识得白璧成,除了行礼参见,并不阻拦去路。
等出了璋园,却见街巷里围着不少人,都向着璋园探头探脑,应该是来看热闹的,白璧成低头走过,领着含山拐上正街,走到彩云绸庄的门面。
第35章 绣女芸凉
彩云绸庄装饰得十分华丽,生意虽然照常开张,但掌柜的和伙计都有些心不在焉,有的伙计和客人聚在一起切切喳喳,想来是说韩溱溱被毒死的事。
白璧成一步跨入,便有小伙计迎上来笑道:“客官来了,客官要些什么料子?小店应有尽有。”
“找些颜色鲜亮,花色时新的来,”白璧成道,“给这位姑娘做一身衣裙。”
“本店刚进了一批粉波缎,又鲜亮又别致,保证姑娘满意!只不知客官是扯料子呢,还是在小店制成衣裙。”
“你这里可以做吗?”
“客官,咱们绸庄的绣娘都在此,手艺上乘,明码标价,您喜欢哪一位都可以选。”
白璧成顺着看去,只见柜台后面坐着四五位绣娘,有的在裁剪,有的在缝补,有的在刺绣,每人面前都摆着块牌子,写着名字、制衣价格、擅长。
含山头回见高档绸庄里的成衣档,好奇地走过去细看,却见第三块牌子上的价格高得惊人,要比其他绣娘多出两倍来。
“芸凉,”含山念着牌子上的名字,“怎么这么贵!”
“芸凉是绸庄最好的绣娘,咱们的镇店之宝黑熠绫,加绣上银丝勾牡丹可称绝世尚品,连京城的贵人都早早来定,而能绣出来的,唯有芸凉而已。”
伙计摇头晃脑介绍完毕,又笑道:“姑娘今天运气好,芸凉每月只坐一次成衣档,这就被姑娘遇着了。”
含山受宠若惊,不由问:“黑熠绫多少银子一尺?”
“黑熠绫虽华贵,却不适合姑娘,”伙计却又笑道:“粉波缎也是本店送入京的贡品,留店自售是极少数。小人见这位公子气度不凡,这才推荐出来的!但这粉波缎若能到芸凉手上,便像粼粼波光遇上了绝美夕阳,只能说相得益彰!”
含山被他说得一愣一愣:“什么是粉波缎啊?”
“粉波缎和青蝉翼一样,都是进京的贡品,”白璧成接话道,“只不过青蝉翼更稀有,因此只能内宫享用,王公贵族有穿着者,也是受皇上的赏赐。”
“是,公子是个行家,”小伙计拍着马屁,“青蝉翼是用黔州独有的青蝉吐丝织就,每年只得几匹,小店亦不敢擅卖,但粉波缎次了一等,绸布庄都可买卖。”
他俩说得热闹,含山却想,白璧成为何要提到青蝉翼?她瞄了白璧成一眼,见他脸色如常,仿佛是随口闲聊一句。
或许是多心了。
含山刚松了口气,便听着门外有人炸雷般地吼道:“喂!你这店里可有个叫芸凉的!叫她出来!”
此人吼声之巨大,若是放在战场上,简直能吓退三军。白璧成回眸望望,只见几个短衫壮汉横着肩膀跳进来,领头的凶神恶煞,两只眼睛快要瞪出眼眶了。
聊八卦买绸缎的客人见了,纷纷避让不及,躲出店又舍不得走,一个个猫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
小伙计也吓到了,只顾往后退,只有掌柜的迎上去作揖:“几位客官,有事慢慢说来,莫要吓坏了客人。”
“吓坏了客人?”领头的凶汉冷笑,“你的生意是生意,俺的生意也是生意,耽误了俺赚钱,管你的客人吓不吓呢!”
“这位大爷哪里话说?小店何曾耽误大爷的生意?”
“你店里的芸凉,就是耽误了俺的生意!”凶汉将出一张纸,抖抖杵在掌柜面前:“看清楚,这是芸凉亲画了押,在俺利来钱庄借的银子,一共是三万两!”
三万两?
这数字一说出来,先把含山吓了一跳,不由“哎哟”一声。白璧成听见了,微笑道:“看来你娘没多少银子,还不如彩云绸庄一个绣娘借的债。”
含山不服气,但她不吭声。
掌柜的也吓到了,他不敢相信地说:“芸凉借了你三万两银子?这也太多了吧!”
“借是她借的,又不是俺编的!”凶汉龇着牙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不是天经地义?”
这话当然没错,掌柜的无话可说。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一个不慌不忙的声音道:“大早上就听见喜鹊叫唤,我以为什么好事呢,原是画大饼的来了。”
话音刚落,柜台里走来一个女子,她素纹布裙,头发用块手帕包着,容貌虽不如含山,却也是秀丽动人,但她习惯微抬下巴,显得十分高傲。
她不慌不忙,款款走到凶汉面前:“这位老板,我就是芸凉,你说我问你借了钱?怎么我却不知道?”
她自陈就是芸凉,凶汉好似很意外,愣了愣道:“你是芸凉?你不是应该……”
“应该什么?”芸凉问。
凶汉吸了口凉气,指着芸凉问掌柜的:“她就是你们绸庄的绣女芸凉?”
“是啊,”掌柜的点头,“如假包换。”
凶汉瞬间把霸道收得干干净净,拍拍脑袋道:“啊!我弄错了!对不住啊,对不住!”
这话说罢,他挥挥手抽身便走,带着几个大汉转瞬走了个干净,把屋里屋外的人弄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才炸开来似的议论起来。
“芸凉,这算怎么个事?你跟利来钱庄借了钱吗?”掌柜的问道,“我听他们讲,是借了三万两银子。”
“他们凭啥借给我三万两?”芸凉嗤笑,“我若能借到三万两,又何必还做绣女?”
这话很是,掌柜的哈哈一笑:“都说块头大的没脑子,今日见识到了,能闹出如此乌龙还敢开钱庄,那不是哗啦啦地赔钱!”
他边说边摇头好笑,自去招呼客人,小伙计这又迎上来:“芸凉姑娘,二位贵客要扯几尺粉波缎,请你做件衣裙呢。”
含山还没定下请芸凉,听了这话便道:“伙计,她手艺虽好,可是太贵……”
那“贵”字还没说出完全,已经被白璧成拦住了。
“没错,我们想请芸凉姑娘做这件衣裙,”白璧成笑道,“粉波缎这样的好料子,当然要匹配好手艺。”
芸凉打量着白璧成又打量了含山,客气道:“不知二位选的哪一匹粉波缎,要做什么款式?”
伙计早已候在一旁,听到这话便递过一个笸箩,里面搁着三五样花料子,入手轻柔,颜色鲜亮,但都是粉色系,有浅粉有蜜粉,也有十分艳丽的粉紫色。
含山喜欢清浅的,便选了淡如晕红的一块。
“姑娘好眼力,”芸凉道,“粉波缎越浅色的越珍贵,它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因为走在阳光下,便似湖水起了粼粼波光,颜色越浅效果越好。”
她吩咐伙计去裁料子,又向含山道:“姑娘随我来,一是挑挑衣裙款式,二是量量尺寸。”
“这料子再做了衣裳,要多少钱?”含山不安地问。
“你别管多少钱了,去量尺寸吧。”白璧成轰她进去。
含山无法,跟着芸凉走到后面的房间,却见墙上贴了许多工笔仕女图,都穿着时新的衣裳样式。芸凉让含山选一款,然而含山心里犯难,她并不知哪一款好看。
“你常做衣服的,你知道哪一种好,你给推荐吧。”
“姑娘这样漂亮,穿什么衣裙都好看,但我想问一句,这衣裙做来是姑娘自己穿的,还是穿给别人看的?”
“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姑娘自己穿的,自然选这款云边裙,腰身略宽,袖窄裙裾小,穿上了自在舒适。若是穿了给外头的公子看,就要选丽人裙,腰窄肩窄束胸宽裙,穿上华美非常,只是穿的人不大舒服。”
“那我要自己舒服的,”含山道,“我可不要穿给别人看,也没人要看我。”
“外头的公子难道不看?”芸凉奇道,“他可是替你付钱的。”
“他可不会替我付钱!若要依我,扯些棉布做衣裳便是,何必要这样华丽的粉波缎?”含山肉痛着打听,“你的手艺加上这块料子,大概要多少钱?”
听说含山自己给钱,芸凉眼神里的清傲散去一半,她迎客从来不笑,这却破天荒地对含山笑笑,说:“既然你不喜欢,又为何跟他来绸庄?”
来绸庄的缘由含山不能说,她正要想个托词,却听外头传来一个尖厉的声音:“我姐姐都死了,你们还在像模像样做生意呢!把门给我关上,把人给我赶光!”
一听到这声音,芸凉原本和缓的神色蓦然紧张起来,眼神也立即变得冰冷。下一分钟,那声音便叫喊着:“芸凉那个贱人呢!叫她滚出来!”
“二小姐,有客人来做衣裳,”掌柜的道,“芸凉在里头量尺寸……”
“还做衣裳?我姐姐死了哎!你们还在不紧不慢地做衣裳!我看你们也是死人吧!”
“二小姐!”掌柜的被骂到莫名其妙,“紫老板早上关照过,铺子不关门照常营业,我们也是按吩咐办事!”
含山在里头听着,暗想,这位二小姐应该就是一心嫁给姐夫的韩沅沅。她对韩沅沅可没有好印象,哪有好人抢姐姐的夫君啊?这时候听她声音尖厉,又言辞无理,更加横生厌恶。
“别把什么都推给紫老板!”韩沅沅接着发作,“一个个偷着奸耍着滑,无非不想进园子守丧!可别以为我不知道,眼下先寄着你们的皮!去叫芸凉那个小贱人滚出来!”
她骂得这样难听,含山偷偷看向芸凉,可芸凉虽然冷着脸,却看不出脾气来。她打开一只红漆盒,拿出几根细麻绳,对含山说:“你转过来,我替你量量肩宽。”
含山顺从地背过身去,她感觉到芸凉的手落在肩上,她的手很稳,一根指尖轻点在含山肩头。就在这时,内室的布帘被哗地揭开,韩沅沅盛气凌人地跨进来,看着芸凉恼怒地笑出声来。
“哈哈!你们来看看这个贱婢,她杀了我的姐姐,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地做衣裳!”
她边说边狠狠指着芸凉,像要用手指戳芸凉一个透明窟窿,然而她和芸凉之间隔着含山,这让含山先面对了她的手指,先接受了她的怒骂。
含山动了动嘴巴,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
“二小姐慎言,”芸凉一边摆弄着含山一边说,“大小姐的事与我无关,不要栽赃在我头上!”
“栽赃?呸!”韩沅沅啐道,“昨日晚饭之后,你是不是到深桐院去了?”
“是,”芸凉承认,“是大小姐叫我去的。”
“胡说!我姐姐怎会叫你去内院?你不过是个卑贱的绣女,我姐姐找你做什么?她要做衣裳或者刺绣,只要吩咐下来便是!”
“大小姐的贴身婢女倩儿来叫我去的,二小姐若是不信,只管去问倩儿好了!”
芸凉说罢,小声对含山道:“客人请转过来。”
含山很高兴不必再面对韩沅沅,立即转过身来,再次面对芸凉,她不得不承认芸凉比韩沅沅漂亮多了。韩沅沅虽是小姐,却生得皮肤黑黄,配上塌鼻子细眼睛,算不是丑陋,也实在庸常。
妹妹如此,姐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看来,邱意浓讲韩溱溱求莹霞散变美是没错。
“我是问了倩儿才来找你的!”韩沅沅继续怒斥,“倩儿说了,我姐姐根本没叫你去,是你自己跑去的!”
听到这话,芸凉停下手上的事,慢慢皱起眉头。
“明明是她来叫我的,倩儿为何要撒谎?”
“是啊,倩儿为何要撒谎?倩儿为何要攀诬你?”韩沅沅冷笑道,“你跑到深桐院去找我姐姐,同她说了什么?可是逼她允你嫁给紫大哥!”
“二小姐,我同你说了几千遍,紫老板是绸庄老板,而我是绸庄绣女,我们没有别的事!”
“你们糊弄得了别人,可糊弄不了我,”韩沅沅冷了口吻,“绸庄上下几十个绣女,全都吃住在城外的桑蚕园里,只有你可以住在璋园,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