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
“松林坡许宅与世隔绝,许小约也不出门,许家村只知道他家捡了个女儿,寻常也难见到她,就这样养到十六七岁,结果许小约自己跑到县城去找何猫子,问他要灯下昏。”陆长留道,“这些都是何猫子招出来的。”
“看来我们救了何猫子一命,”白璧成悠悠道,“若让许小约处理了许老汉,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陆长留没想到这一层,愣一下才笑道:“救了何猫子并不是件好事,他很应该去死一死。”
白璧成不置可否,转开话题道:“陆司狱既然来了,我也就道个别,我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黔州。”
“侯爷不等邱神医找到草药吗?”陆长留奇道,“卑职想着,待许宅案处理结束,能陪着侯爷回黔州呢。”
“邱神医昨日已经送来了方子,不必再等了。”白璧成温声道,“陆司狱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也请转告县丞和许典史,多谢他们这两日款待,我就不一一道别了。”
“这……,”陆长留失望极了,又带着盼望问,“不知卑职回到黔州后,能否随时拜访侯爷?”
“陆司狱想来便来。”
陆长留闻言脸庞放光,又问:“侯爷之前在玉州时,可曾接触过刑狱之事?”
“我在玉州任都护,只管军中事务,刑狱上没有涉猎。”
“哦?那么侯爷是探案的奇才,”陆长留兴奋道,“许宅案看似简单,其实隐蔽极深,侯爷最叫我佩服的,是您凭着一片小黄花儿,就把许大娘的失踪案也顺道解了!”
“惭愧,惭愧,”白璧成的确惭愧,忙谦虚道,“这不过是运气好,恰巧我在玉州待过,知道望乡碧黄。”
“可我有一事不明,”陆长留却又皱眉,“望乡碧黄既是玉州的特有,又为何会在黔州出现呢?”
“这……,这我也觉得很,很意外,”白璧成笑道,“陆司狱是个中高手,这个谜题就盼着你解开了。”
“下官要好好想想。”陆长留说着拱一拱手,“侯爷辛劳了一日,不如早些休息,下官告辞了。”
“好,”白璧成起身相送,却又道,“那个何猫子,也会被治罪吧?”
“何猫子私制毒药迷香,仿佛授人凶器,自然要按律定罪!”
白璧成满意,却又问:“那象姑院子呢?”
这一问出乎陆长留意料,他犹豫了一下:“这个……”
“买卖人口、滥用药物、逼良为娼,这些也要敲打。”白璧成道,“还请陆司狱多多提点南谯县。”
“是!”陆长留一派肃色,“侯爷说的是!”
“陆司狱是州府官员,本就有监督郡县的职责,这话你来说再合适不过,就不必提起我了。”白璧成又道,“我是个吃闲俸的,不给地方官添堵了。”
“侯爷切莫这样说!”陆长留忙道,“但侯爷的顾虑卑职领会了,侯爷放心。”
白璧成这才点了点头,吩咐风十里送他出去。过不多时,风十里回转来,道:“侯爷,您在玉州任都护时,也监管州府刑狱,却为何不告诉陆司狱呢?”
“过去的事,还讲它做什么呢?”
风十里知他不愿与过往挂钩,也不便再劝,只是说:“可是据小的所知,仿佛没有望乡碧黄生长在尸体之上的说法……”
“五成实话即可,”白璧成瞅他一眼,“难道告诉他们,我有个旧部从玉州逃回来,躲在许宅后园里,听见许小约对着那块地说我不该害你?”
风十里嘿嘿一笑,抬手挠了挠头。
第20章 莹霞之散
第二日刚过卯时,白璧成便起身洗漱,又吩咐车轩去催早饭,只说吃罢了就启程回黔州。
车轩刚答应着,忽听着外头闹腾起来。吵吵声越来越近,风十里早被惊动,背着刀走进院子里,双手抱臂大剌剌站着,抬眼却见邱意浓纳着头往院里冲,后面跟着三两个官驿的仆役,拦着拽着叫喊:“这是官驿!没有擅闯的道理!还不快快出去!”
邱意浓全然不听,大袖子左一挥右一挥,步子迈得又大又快,那几个仆役竟也耐何不得他,眼睁睁叫他闯进了院子。
“干什么呢!”
风十里猛然一喝,声若炸雷一般,换了别人要心胆俱裂,邱意浓却只是愣了愣,随即放声喊道:“侯爷!在下找侯爷!侯爷救命啊!”
大早上的,邱意浓跑得一头热汗,嘴唇却苍白的。
“风十里,”白璧成站在窗边说,“请邱神医进来。”
风十里这才让开路,邱意浓大踏步进了厅堂,左偏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含山走了出来。
她依旧是布衣素裙,烟紫的上衣配着灰色破裙,看上去灰扑扑的,好在她的脸好看,倒也把衣裳撑住了。
邱意浓看见含山便要变脸色,这时候又变了,战战兢兢地行了个礼,也不敢说话,仿佛含山是什么妖魔鬼怪,看见了就要魂不附体。越是这样,含山越是烦他,于是霜着脸当没看见,先一步进白璧成屋里去了。
邱意浓慌慌张张跟进去,带了哭音作揖道:“侯爷救命!侯爷救我啊!”
“邱神医请坐,有什么话慢慢说。”
“侯爷,在下闯到驿馆来,实在是迫不得已,在下受人诬告,性命就在眼前,求侯爷救命!”
“受人诬告?谁诬告你?”
“侯爷可知南谯县有个彩云绸庄?”
“略有耳闻,”白璧成道,“彩云绸庄是大生意,老板紫仲俊能算得上黔州第一富商。”
“但这位紫老板是入赘之宾,您可知道?”
“这我却不知道呢。”
“彩云绸庄之前叫做韩记布店,老板韩知贤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做韩溱溱,小女儿叫作韩沅沅,为了后继有人,韩老板便将学徒伙计紫仲俊招赘入门,将大女儿韩溱溱嫁给了他。紫仲俊的确是经商奇才,他接手布店后,生意越做越大,甚至在南郊盘下百亩桑田,如今只做绸缎生意,因此将韩记布店改作了彩云绸庄。”
“原来是这样……,可这些与你何干?”
“唉,紫老板也是一等一的漂亮人物,难免惹些风流债。偏他的风流债不在外面却在家里,韩家的小女儿韩沅沅,把一颗芳心也拴在他身上,哭哭闹闹只要嫁给他!”
“这算什么大事?”风十里插话,“姐妹共事一夫古已有之,韩二小姐自己愿意,成全她便是。”
“但韩家大小姐不愿意啊!韩溱溱放出话来,紫仲俊若是另娶,她就一刀抹了脖子!为了这事,姐妹俩闹的势成水火,那韩溱溱便来找我看诊。”
“怀了别人的孩子你能诊出来,不想夫君另娶你也能治?”含山惊掉下巴,“邱神医,你果然神啊!”
“不,不,姑娘误会了,”邱意浓尴尬道,“韩溱溱看诊,是希望变得美一些。”
“变美?韩大小姐很丑吗?”含山好奇。
“丑也算不上,但属实相貌平庸。她说自己皮肤黑黄,问有没有什么方子,能让皮肤红润白晰。”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见钱眼开,给她开了许多滋养补品,狠狠敲了她一笔,结果毫无用处,所以紫老板告到官府去!”
“姑娘只猜到一小半,紫老板告我要严重的多。”邱意浓嗫嚅道,“韩溱溱喝了在下开的药,今日天不亮时,她,她便死了……”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个字犹如蚊吟,然而在别人听来,却似天上滚过一道炸雷。
“死了!”含山嗔目,“你给她吃什么了?”
“在下……,在下……”
邱意浓声音发抖,结结巴巴,却是说不出话来。
“车轩,风十里,你们去外面守着,”白璧成吩咐,“闲杂人等不许进这院子,但若是陆长留来了,就请他进来。”
车轩和风十里领命退出,屋里只剩下白璧成、含山和邱意浓。白璧成安慰道:“邱神医,你不要慌,把事情说清楚,不能有丝毫隐瞒,否则我未必能救你。”
“是。”邱意浓稳了稳神,“韩溱溱说想改善皮肤,在下起初理解是补补气血,于是开了些当归阿胶之类,但她不满意,说我有个秘方,能让她变得皮肤白晰。”
“肤色是天生的,她若是底子黑黄,如何能靠吃药变白?”含山奇道,“我若是韩溱溱,宁可去脂粉铺子多买些香粉!”
“她找来有原因的。在下曾制过一剂莹霞散,替玉晴楼的花魁调理,让她变得肤色莹白,面带朝霞。但因太过麻烦,在下只制过这一次,也交待花魁莫要宣扬。”邱意浓道,“不知为何,韩溱溱却知道了此事,这才来求莹霞之散。”
“这莹霞散里,你放了特别的药物吗?”白璧成问。
“侯爷问到了重点,”邱意浓揩了汗,“莹霞散里搁有少量的砒霜。”
屋里刹时安静了。
好一会儿,含山蹙眉道:“我师父也说过,少量砒霜能让皮肤变白,但用量控制要异常精密,否则能要人性命。邱神医,你有了神医之名,为何还要挺而走险,做如此危险的药物。”
“唉!”邱意浓颓然道,“在下胆子太大,又仗着之前成功过,再加上韩溱溱出手阔绰,所以头脑一热,就答应她了。
“既是如此,紫老板也不算诬告于你,”白璧成叹道,“邱神医,此事只怕……”
“侯爷您听我讲,”邱意浓急道,“莹霞散八服一个疗程,每服用后五日再接下一服,用药期间须到馆看诊,韩溱溱吃了七服,服用后皆无异常,为何第八服就会致死?在下想不通啊!”
白璧成默然一时,问:“这八服药是一次性开给她,还是每次来看诊后再给一服?”
“看诊之后再给一服,”邱意浓很肯定地说,“要根据她的情况,再调整配比。在下不能保证别的,却能保证每服药里的砒霜都是微量,单独吃一服绝不能致死啊!”
“她若八服一起吃呢?”含山问。
“她为何要这样做呢?”邱意浓不解,“她找我是为了变美,不是为了寻死啊!”
这话说的在理,含山无言以对。白璧成却道:“紫仲俊既已告官,南谯县必然会去医馆拿人,邱神医如何脱身的?”
“县衙里有个差役,他的老母亲是在下救活的,因此心怀感激。紫老板去告官,他得了消息便设法来报信,要在下早做准备!紫老板在南谯势力极大,在下思前想后,只能来求侯爷!”
他话音刚落,院子里又传来一阵人声,便听着陆长留亮嗓子道:“侯爷在屋里吗?卑职要见侯爷!”
“来的好快。”
白璧成叹一声,转眸见邱意浓已是面如死灰,瘫坐在椅子里。
“我出去看看,”白璧成道,“你再仔细想想,还有什么能证明清白,这时候怕也没用了,只能力求自保。”
他说罢起身,径自走出屋去了,含山鄙夷地瞧瞧邱意浓:“医者仁心,可你只有半颗仁心,另外半颗却是求财心,我瞧你真是活该!”
她说罢要走,邱意浓却急唤道:“姑娘留步,在下有极重要的事要同姑娘讲。”
“这么快就想起什么了?”含山奇道,“那你快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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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长留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许照和王捕头。
看见白璧成走出来,他笑盈盈上来行了礼:“大早上的惊扰侯爷了,只是许照巴巴地跑过来,说有人看见邱神医跑进驿馆来,因此来问问,侯爷可曾见到?”
“他在我这,”白璧成并不隐瞒,“就在屋里。”
“那太好了!”许照抱拳道,“请侯爷赎罪,卑职要带邱意浓回衙门。”
“带回衙门?他犯了什么事吗?”
“这个……”
许照犹豫了一下,陆长留则笑道:“侯爷,这院子里人多眼杂,咱们屋里去说。”
“屋里就不必了,到葡萄架下坐坐罢。”
白璧成走过去捡了张石椅坐下,道:“风十里,你和王捕头守着院门,旁人都不许进来。”
风十里领命,拽着王捕头便走,众衙役都跟着出去了,陆长留才让许照把事情说了。
“侯爷,这事卑职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天微微亮时,彩云绸庄的紫老板跑来报官,说他夫人吃了邱神医的药,昨晚腹痛如绞,折腾了几个时辰就死了。”许照无奈道,“咱们县老爷与紫老板交情过硬,二话不说便叫王捕头捉人,谁知王捕头竟扑了空,有个起早送香桶的说邱神医进了官驿,我们这才找了来。”
“这事不怪许照,”陆长留帮着说话,“他们县太爷不分清红皂白抓人,许照也是得令办事。侯爷,您是不是治病指望着邱神医……”
“县太爷不是外出公干吗?”白璧成打断了问,“这是回来了?”
“耿大人昨夜里到的南谯,”许照替着解释,“他听说侯爷在官驿,本想今早来送送,谁知紫老板来的更早。”
“既是涉及命案,带走邱意浓是应当的,”白璧成道,“但这案子或许有误会,还请许典史……”
“不是或许有误会,是肯定有隐情!”
白璧成的客套话没说完,含山已经走出来,大声打断了他。
“许典史,邱意浓在南谯县十几年了,神医的名头是一桩一桩病案瞧过来的,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开的药方如何有错?还有,如若邱意浓用药害人,他为什么不跑呢?紫夫人昨晚能折腾一夜,他昨晚也能跑出两个县了!”
她叽里呱啦一通,说得许照哑口无言,然而白璧成却奇怪,她对邱意浓向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这么这就功夫判若两人?
邱意浓用什么拿捏了她?难道又是银子?
白璧成还在琢磨,许照已经说道:“含山姑娘,您说的也有道理,但这事情在驿馆里讲不清楚,要到县衙去讲。”
“去了县衙,你们若屈打成招怎么办?紫仲俊势力这样大,你们若坑了邱意浓给他夫人赔命又怎么办?”含山言辞尖锐,“我可不信你们当官的!”
“含山!”白璧成低低喝道,“小心说话!”
含山哼了一声,很不服气,却不再说了。
“许典史不要怪罪,”白璧成圆场,“我的病找了邱神医才有起色,含山这是替我着急。”
“卑职绝不敢怪罪含山姑娘,卑职很能理解,咱们县的百姓也都指望着邱神医呢。”
“既是如此,这案子还是要谨慎。”白璧成看向陆长留,“陆司狱,我能不能在旁听一听?”
第21章 妙手回春
彩云绸庄不只是南谯的大生意,它的铺子遍及平、黔、台三州各郡县,只因在南谯西郊拥有百亩桑园,才把总店设南谯县西的长风街。
生意越做越大,紫仲俊索性买下了长风街左近的店铺民宅,将它们打通连接重置庭院,建了一座璋园。
韩知贤一家和紫仲俊都住在璋园里。
天还没亮,韩溱溱居住的深桐院已是哭声一片,屋里亦是狼藉遍地,打翻的杯碗,随处乱扔的盆盂,以及拖在地上的被褥衣裙,都显示着昨晚这里经历了什么。
韩知贤垂头坐在这片狼藉里,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他的大女儿韩溱溱已经咽气了,尸体就横在床上,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快到韩知贤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
伴着一阵匆匆地脚步声,他的小女儿韩沅沅急急忙忙走了进来,她径直走到韩知贤面前,问道:“爹爹,她们说我姐姐出事了,这是怎么了?”
韩知贤抬起头来,看着满面焦急的小女儿,叹道:“你姐姐不知吃了什么东西,腹痛如绞,呕血不止,就在刚刚,刚刚……”
他说不下去,韩沅沅却大吃一惊,微退半步道:“姐姐没了?这怎么可能?可有请郎中大夫?可有说她吃了什么?”
“县里良医馆的郑大夫来看了,说她难受的样子,像是砒霜中毒!”
“姐姐好好的怎么可能吃砒霜?这肯定是被人害的啊!”
韩知贤点了点头:“你姐夫也这样讲,他已经去县衙报案了,差役捕快兴许马上就到!”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韩沅沅跺脚道,“在自己家里被毒死了,姐姐这是多苦的命呀!她昨晚究竟吃了什么?”
“倩儿说正常吃了晚饭,饭食是大厨房开来的,同你我吃的一样!但她饭后吃了一服回春医馆的莹霞散,没过多久就嚷着肚子不舒服,之后就,就一发不可收拾地闹起来!”
“莹霞散?”
“是,你姐夫一口咬定是这莹霞散害了人,已经去报官抓那姓邱的!”
韩沅沅低眉寻思一时,道:“爹爹,这莹霞散里确有砒霜,但量不至死啊!”
“你知道这药里有砒霜?”韩知贤眼中精光隐泛:“那你姐姐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