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此荷华非彼荷华?
也说不通,若此荷华非彼荷华,对方又是如何知晓那么多关于燕王燕无衡的事,还信誓旦旦说都是真的,绝无半点杜撰。
贺岁安忽看了一眼书斋外面,又转回头:“你前几天说,等我看完这些书,还想了解他,你会告诉我,你为何会这么了解他。”
荷华微微一笑。
她将这一生所遇到的事删繁化简地都写与贺岁安看了。
纵然她们相识时间不长,见面次数一只手能数尽,荷华也想相信贺岁安,相信她不会害自己,相信她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
长生有可能使人羡慕。
更可能使人将荷华看成怪物。
人喜欢将罕见的事称为怪事,喜欢将罕见的人称为怪物、怪人,这也是荷华不能永远在一个地方久住的原因,会引起注意。
荷华并不是第一次来到了风铃镇,这是她来风铃镇的第三次。
每隔一百年回一次,换代了,就没人认得她了。
她就是单纯的喜欢风铃镇。
看完似一封信长度的字,贺岁安有想法成型,望着荷华的双眼,却也不想打破她平静的生活,慢慢卷起纸,用火烧掉了。
火舌窜起,一点点吃掉不能被其他人看到、否则会当成怪物对待的字,然后化成了灰烬。
贺岁安拉起荷华的手。
“或许是老天爷觉得你上辈子太苦了,这才赠予你的长生。”
荷华闻言,捂唇笑了。
怎么可能。
贺岁安在书斋里待了大半个时辰才离开,一出去就钻进了对街的一辆马车,祁不砚坐在里面,长靴旁边盘着两条蛇,一红一黑。
他掌心也躺着一只不知名的小飞虫,见贺岁安进来,放到揭开的帘子附近,小飞虫飞出去。
祁不砚轻声:“如何。”
她道:“荷华姑娘对古墓和阴尸蛊一事全然不知情。”
少年指节敲着马车里的黄花木雕花小桌:“你进书斋后问了她什么,能否一一告诉我?”
贺岁安全说了。
重点在于那封信的内容。
怕祁不砚不相信荷华,贺岁安替她说话:“我相信荷华姑娘没有参与进那些事,没撒谎。”
如果荷华参与进炼阴尸蛊的事,是得接受应有的惩罚,毕竟害死了风铃镇那么多人,可她没有,不该承担莫须有的罪名、惩罚。
祁不砚眼尾微抬,看贺岁安。
他面上有着平和的笑意:“她确实是没撒谎。”
在贺岁安进静思书斋之前,祁不砚对荷华下了只飞蛊,只要她所思所想与举止不一,就会浑身泛痒,显而易见的,她没有。
贺岁安见他也信了,松口气。
荷华和燕落絮是同谋关系,祁不砚定会杀了她。
燕落絮曾想杀了祁不砚,礼尚往来的,祁不砚自然也要杀她,可她却被人救走了,此刻要是遇到燕落絮的同谋,他会杀了。
没有要替天行道的意思。
他纯粹是要对方一报还一报。
而贺岁安真心不希望会牵连到荷华,荷华对她好,她也想对她好,哪怕她们以后极有可能不会再见了,也想荷华过得好。
贺岁安的表情明显放松、欢快了不少,祁不砚看在了眼里。
“你很开心?”
他抬手拉下挂起的车帘。
贺岁安摸着自己的脸,不明白祁不砚怎么就问她这个了,反问道:“我看起来很开心?”
“嗯。”他漫不经心,“我对人和蛊的情绪变化很敏感,以前我养过一只蛊,有一天,它遇到一个人后,也很开心似的。”
她问:“然后呢?”
“然后啊……”
祁不砚好像正在回想过去:“然后它就跟那人走了。”
贺岁安没想到后续会是这样:“可它是你炼出的蛊,怎么还会跟别人走,不是只听你的话?”
说完后半句,她记起他说过蛊遇到更强的炼蛊人是有可能听对方的命令、甚至反杀养它的主人,既然如此,蛊的确会跟别人走。
于是不擅长安慰人的贺岁安道:“没事,你还有很多蛊。”
“没了它就没了。”
少年“嗯”了一声,笑颜惊艳:“你说得对。”
所以,他动手杀了那只蛊。
他们暂时没回客栈,而是去了风铃镇最大的酒楼,居住的客栈是供饭菜,但连续几天吃相同味道的饭菜,贺岁安也腻了。
到酒楼尝鲜也不是不可以,当祁不砚说要到风铃镇的酒楼吃饭时,她没有反对,还很向往。
酒楼名唤西子楼。
西子楼很受风铃镇百姓的欢迎,人们喜欢在此处议事。
贺岁安一进西子楼便闻到了一股浓郁醇香的酒味,小二问他们要房间还是在大堂吃,祁不砚要了一张在一楼大堂的桌子。
菜牌挂在大堂中间,客人想吃什么,对着菜牌念给小二就行,她看祁不砚:“你要吃什么?”
他让贺岁安选。
她就自己选了几样菜。
邻桌的人在八卦发狂一事,感叹风铃镇算是跨过这一道坎了。
所有发狂之人皆无药可救,前天被官府集中到一起烧死了,官府说他们是得疫病,而得疫病的尸体向来都是火烧处理的。
风铃镇百姓并未对此感到不满,大部分人怕自己也被传染,拍手称快,除却那些有亲人发了狂的人,他们在现场哭得痛不欲生。
贺岁安只觉唏嘘。
苏央是郡主,她知道真相,但她并没有说出来。
没说出来兴许是有难言之隐的,又兴许这是他们能选择的最好处理方式,贺岁安也不会跟别人乱说,别人也不一定会信她。
祁不砚招来小二问了些事。
小二有问必答,祁不砚问完,给了小二些碎银。
贺岁安的注意力被邻桌的交谈勾走了,没听清祁不砚问了小二什么,她回过神来,只听祁不砚说他们不日要离开风铃镇了。
离开风铃镇是贺岁安意料之内的事,她知道祁不砚下孤山、离开天水寨的大致原因是——他有他要找的东西,所以她不会再问。
这次,他得到了阴尸蛊母蛊。
那下一次会得到什么?
饭菜被小二端上桌了,贺岁安没细想,先填饱肚子,她吃第一口,眼睁得圆圆的,鱼肉入口即化,肥瘦适宜,香而不腻。
祁不砚饶有兴致看贺岁安吃饭,好像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饭比自己吃饭更能提起他的兴趣。
任何人,在濒临死亡露出的姿态都是偏丑陋的。
在他看来却很美。
他有时会幻想贺岁安濒临死亡时会露出什么姿态,祁不砚发现自己幻想不出来,好像因为他习惯她在他面前是生机盎然的模样。
养着一个会哭会笑会说话的人似乎真的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比他一直以来养的蛊好玩多了。
“你不吃?”
贺岁安的声音将他拉回来。
祁不砚发现她快吃完半条鱼了,提起竹箸也尝了一口。
吃完饭,他们还是没有回客栈,需要到街上买些干粮等物。
来风铃镇这么久,贺岁安都没怎么逛过街,今天一看到摊边的小巧玲珑的玩意,就会驻足看。
他们走走停停,买了不少东西。
天色已晚才回到客栈。
客栈掌柜见他们回来,从柜台拿出一封信,说是一个叫沈见鹤的客人留下的,叫他转交给他们。
贺岁安接过信:“拜托你转交信给我们的客人去哪儿了?”
掌柜:“走了。”
晦气的盗墓者走了,不长住客栈,掌柜应该感到庆幸才对的,他心情却有点复杂,可能是因为对方在发狂之人的手下救过他吧。
还有,沈见鹤说自己挺像他的爹这事是真是假?
掌柜活了大半辈子都是孤家寡人,还没尝过当人爹的滋味呢。
盗墓者的命多数短。
希望那个叫沈见鹤的客人能长命,掌柜想着,越记账越乱,后面干脆合上账本,去吃茶了。
这是一封道别信。
贺岁安看了。
上面只有几句话,沈见鹤说日后有缘再见,必定请他们吃酒,若无缘便就此相忘于江湖。
他为人洒脱得很。
与此同时的苏府, 苏央也收到了字迹一样的一封信。
信上无署名,只有“郡主亲启”四个大字,苏央收到这封信时还觉得奇怪,很少有人会给她写信, 因为性格冷淡, 没什么朋友。
站在她身后的双生子兄弟也有几分新奇, 钟幻喜怒不形于色, 还是那副像死了爹娘的鬼表情, 钟空则不停地往那封信看。
谁给他们家郡主寄信?
真敢啊。
早几年是有不少纨绔公子给他们家郡主写过满是酸臭味的情书,但在苏央扬言谁能打过她, 她才会收信后, 就没人再给她写了。
一开始还是有几个的。
别无例外被苏央打到趴下, 他们灰溜溜地走了。
送不出信不是最要紧的, 要紧的是他们被一个女子打趴下,起都起不来,说出去太没脸了。
这郡主是貌美, 他们却是无福消受了, 他们更喜欢的是温柔乡,而不是一拳一脚一鞭子。
苏央拿了信,没立即打开看,而是转身回府中。
回房途中, 遇到了苏睿林。
她冷漠地行了礼就要继续回房,他拦住苏央:“真不理你爹了?我可就你一个宝贝闺女。”
苏央不吭声, 想绕路走。
苏睿林又拦住她,她向左, 他便向左,她向右, 他便向右,几次过后,苏央终于忍不住叫唤了一声:“父亲,您这是何意?”
“阿央肯跟爹说话了?”苏睿林笑,在府里求着女儿理自己和在府外果断下令的样子截然相反。
“父亲。”
苏央神色严肃。
苏睿林抚着短髭须,笑呵呵:“你爹我在呢。”
“父亲,为何您有那么多事瞒着我,您说用疫病掩盖阴尸蛊,因为阴尸蛊可能比疫病影响更大,怕以后有人效仿,我同意了。”
苏央抿了抿唇又道:“可您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女儿一直怕阴尸蛊一事与父亲您有关,若是如此,您将我置于何地了。”
听到这里,苏睿林的笑淡了。
钟幻看了一眼钟空。
钟空脑子机灵得很,立刻与钟幻散开,守在这间院子附近,防止有人走近,听到他们的谈话。
乍看院子,只剩下他们。
风吹过院中的槐树,叶子簌簌作响,花香四溢。
苏央:“我从古墓回来便问过您了,您那晚去古墓做了什么?您不肯告诉我。我今天再问一遍,您那晚去古墓做了什么?”
“也是为了查阴尸蛊一事,不想惊动他人?”她帮他想借口,“只要您说是,那我便信您。”
苏睿林笑容彻底消失。
此事若不说清楚,苏央定不会罢休的,知女莫若父。
他如大山可靠的脊背蓦地弯了下去,声音几不可闻:“我……是去按下古墓自毁机关的。”
苏央一脸不可置信。
在古墓里,他没看到她。
当时只有苏央他们几人看见他了,是她从古墓出来后,质问他,苏睿林才知道在他按下自毁机关之时,他的女儿还在古墓。
差一点。
他的女儿差一点就要被他害死。
大约是亡妻在天有灵,保佑他们的女儿在自毁机关启动后,还能平安出来,不然苏睿林要是死了,也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亡妻。
苏央思绪全乱。
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
她勉强冷静下来问:“是父亲您按下古墓自毁机关的?为什么?想毁了阴尸蛊?不对,您又是如何得知古墓自毁机关在何处?”
苏睿林望天边,答非所问,似自言自语,又似说与她听般。
“古墓的事不能被世人知晓,你爹我也是迫不得已,否则将会掀起轩然大波,没人能忍受得了长生的诱惑,没人能……”
苏央只听见前半句。
后半句的声音越来越小,导致她没能听清内容。
等苏央再问苏睿林,他却好像回过神来,不接着说了,或说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来搪塞她。
苏央刚想冷下脸,他倒下了。
她大吃一惊。
钟幻听到动静从屋檐跳下,同苏央一起扶起苏睿林,钟空忙不迭派人去找大夫过来看他。
大夫说苏睿林如今并无大碍,只是近日忧思过度,郁结难解,往后的日子需要好好休息,少操心,若非如此,身体会垮掉。
苏央只好放弃问此事。
她想知道什么,自己查便是。
在苏睿林房间里夜以继夜地照顾了他几天,等他有明显的好转,苏央才没再整天守着他。
毕竟府邸里也有其他下人。
况且她目前也还有事要弄清楚。
回到自己的闺房,苏央按了一下泛疼的太阳穴,信从袖中滑出,她记起自己还有封信没看。
苏央打开信,一整张纸全被豪放不羁,其实就是有点像鬼画符的字占据,她先看信纸署名,信封没署名,信纸有,是沈见鹤。
他写信给她干什么?
苏央轻轻拧起眉。
信上也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只说他要离开风铃镇了,还怪舍不得的,舍不得的原因没详写,还说以后有缘再见之类的话。
这个人真奇怪,他们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留信告别的程度吧,还特地请人送来苏府门口。
信末尾还画了个嘴巴,再在上面打个大大的叉。
会替她保密的意思?
苏央将信烧掉,喊钟幻两兄弟进来,叫他们准备马车去贺岁安和祁不砚落脚的客栈一趟。
她在想,他们会不会知道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
那晚他们分开太久了。
苏央遇到他们没见过的人或事,他们可能也是如此。
钟空以为他们不会再见了。
听苏央说要去找那两人,他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郡主,您还找他们干什么?我看他们来历不明,还是少接触的好。”
苏央道:“钟空,你牢记,江湖是从不问出处的,他们是来历不明,可也曾同我们同生共死过,无论如何,绝不能轻视他们。”
钟空被说得羞愧:“是。”
一到客栈,苏央就对掌柜说她想见一个叫贺岁安或者祁不砚的客人,掌柜对他们是有印象的,不用查登记名字都知道她在问谁。
掌柜道不巧,苏央要找的那两位客人于今天一早离开客栈,看样子也要离开风铃镇,他不知他们将去往何处,无法告知。
苏央还抱有一丝希望。
“他们是什么时辰离开的?”
掌柜倒是记不清具体时辰了,招来送他们出门的小二来问。
小二见苏央衣着不凡,还带着两个亲卫,明白是不能开罪的贵人,把记得的一五一十说了。
人是在一个时辰之前走的。
沿着哪条道走,小二就不知道的,一出风铃镇便有三条分叉道,早间又下过一阵雨,把人走过的痕迹冲刷掉,压根就无迹可寻。
再说了,他们也不一定会走陆路,风铃镇靠近水,还有几个码头呢,可以搭船走水路离开。
听到最后,苏央知道自己今天是找不到他们了。
这难道是天意?
她走出客栈,有点茫然,有瞬间不知道今后的路到底要怎么走,雨后现出的太阳略刺目。
被太阳刺到眼睛的也有贺岁安。
今日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困到眼皮都几乎睁不开,是被人牵着走的,等祁不砚退掉客栈的上房,他们到风铃镇的码头乘船。
上了船,贺岁安站在甲板晒太阳,想让自己精神一点。
祁不砚也在甲板。
这一艘大船主要用于运载货物,也主要是赚运载货物的银子,搭船客是它额外带的,顺便多赚点银子,反正船上有空位置。
船上有各路的人,船工是常见的,贺岁安刚还看到几个金发碧眼的外邦人,像随船而行的货主。
因为船工对外邦人很恭敬。
会让船工这样对待的人不是货主,就是有身份的人。
自卫城开始,经历过不少事的贺岁安逐渐养成了观察四周环境和人的习惯,哪怕对方现在并没有做什么会伤害她的事情。
其实她还不知道大船是通往何处的,只知道它会在固定的码头停半个时辰,再继续行驶。
每到此时,船上的货物会变少。
几箱几箱地没。
贺岁安看不见货物是什么,它们用木箱包着,外面包一层布,箱子并不大,连个小动物装不下的那种,大船有几百箱类似货物。
“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少年见她看着箱子便开口问。
贺岁安转过头看他,祁不砚手肘支在船边的阑楯上,几缕青丝垂在身前,身后的青丝则被海风吹得扬起,散在半空中。
他发间的银璎珞也随风而动,包裹在靛青色衣衫内的四肢修长,即使被布料遮挡住,也能觑见几分专属于少年的鲜活之气。
她看了祁不砚一眼,又看船下的水面:“有点好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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